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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四十八章 好收吾骨瘴江邊〔二〕 文 / 月如刀

    蘇軟還是比較喜歡東方連城以前的樣子,雖然看上去也那麼冷峻、沉鬱、低氣壓,但至少還能帶著人的味道,器宇軒昂地站在陽光裡,不像現在,眼眸妖異,面色如雪,通身陰寒入骨,再配上身後黑帛覆面、毫無聲息僵立著的一干隨從,彷彿在地府中遊走了幾百年的鬼魅。

    但造型氣場什麼的也都是浮雲,蘇軟從樓上下來,第一句話就是:「天緋呢?」

    東方連城在馬上望著她,眼底看不出半絲情緒,輕輕揚手,身後一輛漆黑的馬車悄然而前。車上碩大的一具純白玉棺,未加棺蓋,瑩潤剔透,稍稍靠近便覺寒氣四溢。

    蘇軟的指尖開始微微顫抖,魂牽夢縈的東西,忽然出現在眼前時,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愣怔了幾秒鐘,才回過神來,飛奔過去,手腳並用爬上馬車,怔怔看著棺中那具白衣如雪的修長身軀。

    如假包換的,天緋的身體,幾乎在第一眼看見時她就能夠確定,但仍然像個最負責任的質檢員般專注地盯著,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確定了毫髮無損,心中緊繃多日的那根弦,才倏地鬆弛了下來。

    身子緩緩蹲下去,有些無力地伏在玉棺旁,伸手,輕輕撫上棺中人俊逸絕倫的臉,半天也不說一句話。

    天紫並未近前查看,初月部族與雪狐王族千年恩怨,對彼此的眼力和能量都瞭如指掌,決不至於愚蠢到玩什麼偷梁換柱的拙劣伎倆,因此她毫不懷疑玉棺中那具軀體的真偽。

    倒是馬車上小丫頭伏棺癡望的樣子讓人平白多了幾分感慨,蘇軟一手攀了玉棺的邊沿,靜靜望著棺內,臉貼在臂彎裡,看不見表情,只能看見單薄寥落的背影,在水似的月光中,透著說不出的孤寂之意。

    天紫倚了客棧的樓門,冷眼旁觀,難得好心地沒有嘲諷,也沒有催促,想著於那笨蛋而言,這也算是她與天緋的最後一面,牽衣頓足,嚎啕泣血,都是她的權利。

    能痛痛快快地肝腸寸斷,也不枉了這一番生死相隨。

    然而……

    一刻鐘之後,小丫頭仍保持著那樣的姿勢,沒有動靜,天紫心下疑惑,終於騰身躍上馬車,正想跟她說點什麼,卻看見那「肝腸寸斷」的死丫頭,其實正憋了一臉「你也有今天」的促狹笑意,伸手捏著天緋的面頰,很專心地將那張線條優美臉扯成各種形狀。

    「……你在……做什麼?」天紫一字字地問。

    做壞事被人抓了現行,蘇軟不好意思地鬆手:「沒事。」

    其實就是報復啊報復啊,一直以來,這妖孽總愛捏她的臉,捏得她口水都比以前多了,不趁現在捏回來,以後……怕是再沒機會。

    只是等他元神入體,不知道會不會覺得臉疼呢……

    這麼想著,便又伸出手去幫他揉了揉,抬眼看見天紫的一腦門子黑線,才訕訕地笑笑:「臨別留念,臨別留念。」

    說罷再不去看那玉棺一眼,起身,從車上下來,走到東方連城的馬前,伸手:「有藥麼?我們太子妃讓你家貓給撓了。」

    東方連城盯著那只白皙皎潔的小手,片刻,才開口說話:「疾風獸毒無須服藥,不動內力心法,安神靜待,幾個時辰毒性自然消散。」

    「如此最好。」蘇軟舒了口氣,回頭望著天紫,擺了擺手,「那麼,就此別過吧。」

    語氣輕鬆,就像聚會散場時,送好友打車回家。

    該傷心的傷心過,該幸福的幸福過,夢寐以求的得償所願,牽念不捨的終能安好,那麼,也就實在沒有什麼可糾結的了。

    但天紫卻並不急著離開,款款下車,走近,兩個手指勾起蘇軟的下巴,端詳了許久,忽然就伸臂將她抱了個滿懷。

    沒什麼道理又突如其來的熱情讓蘇軟有些愣怔,本能地要掙脫時,卻聽見她在耳邊道:「別動,這是替天緋抱的。」

    「……這也能替?」

    「怎麼不能。」那女人吃吃地輕笑,「等見到他的時候,我再替你抱抱他……」

    ……

    ……

    ……

    這就是故意氣人啊!

    蘇軟對自己說別掐死她別掐死她別掐死她,還得指著她把天緋的身體運回去呢……

    咬了牙,微笑著還她一個擁抱:「快走吧……別讓我等太久……」

    按照之前的約定,天紫一旦離開初月部族的勢力範圍,便會催動「離驚」,毀了那顆異世之心,果真如此的話,蘇軟希望她能下手利落點。

    身體裡揣了顆定時炸彈,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那滋味,並不舒服。()

    「還有什麼想跟天緋說的,我會轉告。」天紫好心眼地道。

    「沒有。」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

    「那……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沒有。」你離我遠點就好。

    「軟軟。」

    「幹嘛?!」

    「我以後萬一要是跟天緋和好了,花前月下的時候,忽然想你怎麼辦?」

    「滾~~~~~~~~~~~~~~~~~~~~!!!」

    成功地將一場生離死別的淒婉戲碼,變成了小丫頭跳腳罵街的火爆橋段,天紫滿意地嬌笑著,轉身,上車,帶著那玉棺揚長而去。自始至終,也沒有和初月部族的人說過一句話。

    待馬車消失在青石街道的盡頭,再看不見蹤影,小丫頭凝立原地,眼中的怒色漸漸淡去,空剩一派恬靜柔和。

    東方連城忽然策馬上前,一傾身,將蘇軟攔腰抄上馬背,陰鬱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忽然想起當初在風林苑中,第一次遇見東方連城時,他也是這樣抓她上馬,只是那個時候他的懷抱,比現在可要溫暖得多了。

    「東方連城,你這樣活著有意思麼?」瞥了眼那襲華麗卻幽暗的黑色錦袍,有點漫不經心地問。

    沒什麼諷刺的意味,只是隨便問問。

    東方連城執韁的手頓了頓,卻也只是頓了頓,便調轉馬頭,好像沒有聽見一般。

    有陣子不見,這人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

    浮雲遮月,馬隊穿過晦暗不明的夜色,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出了小鎮,一路穿山過林,走向蒼茫得讓人惆悵的遠方。

    蘇軟心中大願已了,情緒還算不錯,東方連城不肯理她,她便自己對手指,玩得厭了,想看看夜景時,卻發現隨著這樣一群人走路,就連夜景也是恐怖片的風格,於是繼續對手指,漸漸地睡意如潮水般襲來,才想起這幾日連番折騰,至少已經有三天三夜沒有睡上個踏實覺,便益發睏倦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不行了……我得睡會兒,你可別讓我掉下去。」

    迷迷糊糊地跟東方連城嘟噥了一句,靠著他閉上眼睛,全無防範的樣子,就彷彿靠著一截木樁或者一堵牆。

    無可救贖的絕境,不能逃脫的殺戮,必死之地,劊子手的懷抱,反而,也就成了可以安然入夢的搖籃。

    悠悠蕩蕩回到久違的21世紀,熟悉的小區,熟悉的家門,推門而入,客廳裡四個人正圍成一桌打著小麻將。

    爸爸,媽媽,哥哥,另外一個是……天緋?

    「怎麼才回來?」老媽嗔怪地問,「人家緋緋都等你半天了。」

    「緋……緋……?」蘇軟惡寒,轉頭對上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眸,怔了怔,卻又忍不住輕輕地笑起來。

    好吧,好吧,我當然知道這是夢,但就算打麻將也好,再不靠譜也好,能看到你們,能看到你,也是再美好不過的事情。

    但獵獵的風聲和東方連城的腳步卻驚擾了這美好,悵然睜眼,果然還是山野空寂,冷月如霜,只是一直走著的路已到了盡頭。

    有大江橫亙月下,洶湧奔流的漆黑波濤,臨近看去卻是說不出的猙獰蕭殺。一條巨船在江上停駐,巍巍然兩層雕樑畫棟,恍若海市蜃樓,宮燈的光暈穿破煙霧重鎖,不可謂不明亮,卻淒迷詭異得不似人間所有。

    江風拂面而來,挾捲著某種莫名的讓人恐懼甚至是悲傷的氣息,潮濕,冰冷,又似曾相識。

    在蘇家莊園,在雲起別院,蘇軟都曾感受到過這種氣息,那是屬於初月部族的,死亡的味道。

    身上並不覺得冷,因為東方連城正橫抱了她走向江邊,一件奢華的黑色風氅將她全身都裹了起來,遮住江風的寒意,甚至還有幾分溫暖。

    日日夜夜想要將她宰了祭祖的人,這是擔心她會感冒麼?

    苦笑,問東方連城:「這是哪?」

    「癘水。」

    「麗水?」蘇軟茫然四顧,看看那條地府陰河似的大江,還有悄愴蒼涼荒煙蔓草的河岸,不由扁了扁嘴。

    「是瘴癘的癘。」東方連城淡淡補充。

    ……

    這個名字就貼切多了。

    東方連城帶蘇軟上船,穿過陰森靜寂、伏地恭候的數十黑衣部屬,逕直走向頂層,給她選了間看起來還蠻寬敞的屋子,便好像很放心似的轉身離開,連個看守的人都沒有留下。

    蘇軟倒是喜歡這樣的安排,那些身形怪異,行走坐臥都一言不發的黑衣人,她從始至終就沒有看清過他們的面貌,要是留一個半個跟自己同處一室,怕整個晚上都別想睡覺了.

    樓船很快,蘇軟推了推窗扇,紋絲未動,便也不強求,在鵝黃帳幔中一張精緻的牙床上和衣而臥,聽著外面似有若無的風聲和水聲,漸漸又睡得沉穩。

    不知過了多久,悚然驚醒,外面天仍未明,屋內的燈火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熄滅了,有瘦削修長的暗影坐在床邊,正俯首看著自己,夜色遮了他的面容,不甚清楚,只一雙溫柔深邃的眼睛,幽光明滅,前生今世般遙遠,卻又前生今世般熟悉。

    「我也不想吵你,但江霧越來越重了。」那人淡淡地笑道。

    在衣袖中摸了摸,將一片薄薄的、散發著冰涼氣息的東西送到她唇邊,示意她含在口中,見她聽話地配合,便說了聲「乖」,還伸出手去,像摸一隻小貓那樣摸了摸她的頭髮。

    蘇軟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

    「癘水原本叫初月江,曾是初月部族的命脈所繫,水草豐沛,千巖競秀,美到極處的地方。然而自與雪狐王族一戰之後,駐守南方的族人幾乎被異界各族剿殺殆盡,殘缺的屍骨和無法消散的怨氣,都被投入水底,從此這江中瘴癘瀰漫,再無生靈,便是沿江的草木,也全都成了見血封喉的毒物,飛禽走獸,漁樵路人,沒有誰敢靠近,尤其在這個時候,便是鳥兒從天上過,飛得低了,也會喪命呢。」

    彷彿只是在講一個床邊故事,那人的語聲和眼神都輕柔得近乎寵溺,然而故事的內容實在不怎麼美妙。小丫頭含著那片冰涼的葉子,皺了皺眉,含混不清地問:「那你們怎麼不死?」

    聽起來是在問問題,其實基本上就是在罵人。但床前的這個脾氣卻異常的好,又彷彿是被罵習慣了,刮了刮她的鼻子,很有耐心地解釋:「就因為你口中的這片孤城花葉啊,無論什麼人,想要沿癘水進到初月部族的故地,都必須口含孤城花葉,否則……不說了,總之你也不要害怕,無論如何,我是絕不會讓我家小軟軟死在這條破船上的。」

    「承蒙關照。」蘇軟頓了頓,「那你準備讓我死在哪呢,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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