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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128章 公子澈滄海潮(三) 文 / 月如刀

    公子澈站在那裡,安靜地看著她哭,伸出的手卻始終沒有放下去,待到雲散雨收,新娘子擦著眼淚扭捏地偷瞄了他一眼,他才歎了口氣:「嫁給我,就那麼難過麼?」

    「誰說的!」阿池迅速揉了把臉,飛奔過去抓住他的手,怕他反悔似的握得很緊。

    風在山頂呼嘯而過,吹起描金繡錦的鮮紅衣袍,一對璧人十指相扣,迎著漫空飛舞的白雪桃花舉向天空,身後,早已眼淚汪汪的管家穿雲裂石地喊了聲:「禮成——!」

    ……

    「等這夢醒了,我也該走了吧。」並肩坐在桃樹下看風景,阿池忽然問。

    「……嗯。」公子澈默然片刻,輕輕應了一聲。

    「真好……」阿池輕輕笑起來,「走的時候旁邊有個人,真好……」

    「阿池。」

    「嗯?」

    「人是有輪迴的,以後也許我們還會再見。」

    「是麼?那到時候你應該長大了吧,我還做烙餅卷茄子給你吃,也給大白吃,不讓它再啃苞米了,好不好?」

    公子澈怔了怔:「你認得出我?」

    「早就看著眼熟,剛才抓著你手的時候,就忽然認出來了……這是你長大的樣子麼?真好看呢,龍龍,原來你真是神仙。」

    「我不是神仙,只不過,也不是人類罷了。」

    「真對不住啊,讓你和大白在我家啃了三年的苞米和蕃薯,還干了三年的活……」阿池笑著,倦意漸漸湧上來,她歪了頭,靠著公子澈的肩膀。「龍龍,我走以後,你還會留在村裡麼?」

    「不會了。」

    「那就去人多的地方吧,你招人喜歡,應該去人多的地方。」

    「好。」

    「也不知下輩子我會變成誰,要是還能再見,你記得早點,別再等我變成老太婆了。」

    「……我知道了。」

    「龍龍,你也沒告訴過我你從哪來,要到哪去,也沒告訴過我你到底是誰,但以後,你想必會變成了不得的人吧。」

    「……」

    「真到了那個時候,你記得,別叫那些沒用的東西迷了眼,最最要緊的,是得有個家。」

    「……」

    「自己在這世上過日子,太冷,也太難,龍龍啊,等你長大了,千千萬萬要找個漂亮姑娘,成個家,有個家……就能高興了……」

    ……

    風不知何時停住,桃花卻仍舊簌簌而落,像片刻鮮艷之後迅速流逝的生命。日正當空,照得漫山遍野明亮刺目,阿池的身形在耀眼的光線裡漸漸變淡、消散,最終化入虛空。而週遭的桃花、彩轎、喜娘、僕婢,方纔還喜氣洋洋美不勝收的種種,也都隨著她的形貌一同失了蹤跡,空剩滿地蒼白的雪,一株乾枯的樹,還有樹下無聲獨坐的,已恢復成十二三歲樣貌的絕美少年。

    與此同時,山下小村裡,僵臥病榻的老太太於沉睡之間,悄然斷了呼吸,但嘴角噙著的一抹微笑卻遲遲不散,彷彿夢見了什麼極欣慰的事情。

    「還沒告訴他我叫阿九,不叫大白呢……」剛剛還像人那樣垂手而立的管家,振翅飛上樹梢,望著小村的方向,輕輕歎了口氣。

    次日,有上山拾柴的孩子看見東山頂的桃樹下,不知何時多了座沒有墓碑的新墳,又過了很久,村裡人發現,老太太不見了,而住在她家的漂亮孩子,以及那只怪裡怪氣的大白鵝,也再沒有出現過。

    ……

    經年之後,鯤州城裡的龍大官人聲名顯赫、富甲一方,很多人爭先恐後地將自家女兒、姊妹甚至姬妾送上門來,只為換取龍府在他們的財路、仕途或者其他什麼事情上,襄助一臂之力,再加上平日裡扶危濟困後各種知恩圖報、以身相許,龍大官人陸陸續續娶了十幾位漂亮夫人,又修了座大得離譜的宅院,當成家。龍族主吉慶,與生俱來的祥瑞之氣,久而久之可以逐漸消去身邊人心中的嫉妒、憎惡、暴戾,讓大宅中的每個人,過得輕鬆安然。

    一時之間,給龍大官人當如夫人成了比給尋常大戶當正室還要讓人艷羨的歸宿,以至於上門提親者絡繹不絕,再後來,也是圖清淨、也是圖省事,龍府索性放出話去,說姻緣天定,從此謝絕媒妁,每年在城中最繁華的十字街頭辦一次綵樓招親,龍大官人親自拋繡球,誰接到了,當即迎娶回家,不但予以重聘,還會在不違律法的前提下,盡可能滿足其娘家的要求,再加上龍大官人本尊的相貌人品,自然應者如雲。就這樣辦了幾年,居然還辦成了鯤州獨具地方風情的廟會般的盛事。

    於是龍府大宅中的漂亮姑娘越來越多,某天數了數,居然已經有三十四個,倒是讓龍大官人自己也頗吃了一驚,想他那四海留情、生冷不忌的父王,後宮中各物種的嬪妃也不過十幾二十人,一不小心,居然青出於藍了。

    但為什麼,還是覺得不夠呢?

    夜幕初臨,府中各處樓台館榭燈火通明,燕語鶯聲、絲竹舞樂,一派和諧喜樂。只有親手締造了這一切的那個男人,在院子裡煢煢孑立,負手望著雲間穿行的一彎孤月,眼神裡有點孩子似的茫然。

    你說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找漂亮姑娘,成個家,就能高興了。

    阿池,你是不是騙我?

    再後來,又一次綵樓招親的時候混進了奇怪的東西,繡球拋出去,龍府裡就多了個非同尋常的三十六夫人。

    其實當日龍大官人並沒有一眼就看中三十六夫人,她站的地方太偏遠,是那種明顯只想看熱鬧而不想湊熱鬧的位置,但她旁邊貌似溫良的青衫男子卻顯然有其他打算,十幾個驚天動地的噴嚏,不是誰都有力氣打出來的。

    略略分神,就對上那丫頭的眼睛,有點尷尬,有點氣惱,有點抱歉,但卻異常清透明亮的眼睛。彷彿被指尖輕輕觸碰,心裡的某個地方不自覺地就動了一下,莫名而奇特的感覺,甚至可以讓他暫時不去琢磨那個似妖非妖、似人非人,狀若無害卻居心叵測的青衫男子,以及雖未現身卻從剛剛開始就存在於這裡的,某種異常強悍的妖族元神。

    綵球拋出去的剎那,他看著小丫頭瞬間凝固的表情,心情忽然就開朗起來。

    日子,好像要變得不那麼無聊了呢……

    三十六夫人是個有趣的傢伙,明明極簡單,卻似乎背負著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明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人類,身側卻總有只性情古怪的狐妖如影隨形。直到數日後陪她回門,在一個號稱蘇家莊園的宅子裡,再次見到了她那位神出鬼沒的「哥哥」,以及哥哥餵養的滿坑滿谷的妖狼,才知道一切的一切,不過又是為了那雙滄海之眼罷了。

    有點失落,有點無聊,似乎從小到大,不論被厭棄還是被關注,都只是因為這雙眼睛。內兄大人剝下假面,一直隱匿行跡的雪狐王子殿下也終於現身,決戰在即,龍大官人卻忽然失了興致,若不是小三十六遇險迫他不得不出手,原本他就打算裝睡到底了。

    最終讓他決定選邊站隊,徹底捲進這場是非的,是小三十六發現他安然無恙後燦若晨星的眸子,還有看見兩根入骨長釘時瞬間蒼白的臉色,那種對於他的、簡單而不假思索的關切,自從離了那座山村小院之後,實在是暌違太久。然而戰事方告一段落,小沒良心的就向他提出了解除婚約的要求,原因顯而易見,這丫頭滿心滿眼,裝的只有一隻狐狸罷了。

    龍大官人不是不鬱悶的,當那隻狐狸抱著舊情人離開,剩下他獨自面對小三十六那雙空寂寂的大眼,心裡頗有些五味雜陳,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無論人間還是異界,真正能稱心順意活著的,又有幾個?

    回龍府的路上,帶著魂不守舍的小三十六去了溫泉,那是龍族休息療傷的方式,事實證明對於小三十六這樣沒什麼心肝的人類,貌似也頗有效用。兩人泡在清澈的水裡曬太陽,聊天,不知怎麼就聊到「家」這件事。

    「家就是你餓了,就想回去吃飯,累了,就想回去休息,家裡有你的親人,愛人,有人等你,而你也會在那等別人,總之想起來心裡就會暖暖的,覺得……自己不是孤單單一個人……」小三十六說。

    風拂面而來,吹得時光回溯,白雪桃花紛揚繚亂的山坡上,有個女子也曾這樣與他並肩坐著,跟他說:龍龍啊,等你長大了,千千萬萬要找個漂亮姑娘,成個家,有個家,就能高興了……

    原來所謂的成個家,跟找漂亮姑娘是沒有多大關係的,阿池,你在人間活了幾十年,說話都不知道說清楚的麼?

    「龍府大宅還有你三十幾個夫人,她們都愛你,而你也愛她們,不是麼?」小三十六皺著眉頭,問得理所當然。

    ……愛?

    「說實話,那麼多夫人裡,你最喜歡誰?」

    ……喜歡?

    龍大官人有點困擾……很困擾,雖然仍泡著溫泉,但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生平第一次,他開始艱難而認真地,琢磨起府裡那三十幾個原本覺得已經很熟悉的女子。嫁入龍府之前,她們有的被父兄居為奇貨,隨時待價而沽為家族換取利益,有的命運多舛失去立足之地,只能混跡風月或流落街頭,他把她們帶回來,用一座大宅裝納了,以龍族的祥瑞之氣漸漸化去她們心裡和臉上的悲傷、愁苦、怨恨、不平,讓她們安穩幸福地,或者自以為安穩幸福地活著,以為如此,就是個家了。

    然而現在,當他開始認真回想,想她們的音容笑貌,舉止性情,想與她們相識,娶她們回家的經過,想這些年來,與她們相處的諸多細節,才猛然發現,儘管對於每個人,他都懷著憐惜,也極盡溫柔,但終究竟沒有誰,可以與他心甘情願地彼此等待,也終究沒有誰,能真正讓他覺得溫暖。

    根無所繫,再熟悉的他鄉也變不成故鄉,心無所感,再逼真的深情也終究只是無情。

    所以直至今日,他仍然沒有家,直至今日,他仍是孤單單一個人。

    夫君的這些糾結和煩惱,像小三十六那種不安於室、明目張膽紅杏出牆的傢伙自然是不會瞭解的,她所有心思都放在那隻狐狸身上,一時一刻,一絲一毫,都不曾分給旁人。而那隻狐狸為了這個倒霉的小拖油瓶,也不惜悖逆父族、以身犯禁,拼得魂飛魄散也要護她無虞。

    無論是不盈山中遍覽群書的公子澈,還是紅塵障裡冷眼觀世的龍大官人,都從未曾見過所謂相守相伴,可以傾盡心力、執著至此。隔了人間異界天淵之遠,無論出身、性情、壽命,甚至物種都毫無相近之處的兩人,偏就像兩個烈火之中偶然相逢、化成鐵水後又重新鑄在一起的死心眼的秤砣,任你千錘萬鑿、通天手段,也不能再將他們剝離開來。

    看起來很辛苦,很麻煩,但,有那樣一個人等著的地方,才能算是家吧。

    雲起別院一戰,所有人眼睜睜看著狐狸的身體被地府熔岩淹沒,萬劫難贖,公子澈在池畔站著,不敢去看小三十六萬念俱灰的臉。那時小丫頭還是魂魄,魂魄的眼淚必然帶著最深重的絕望和悲傷,就連擅於淨化的龍族也無法將其消除。那些緩緩慢滑落的,閃著鑽石光澤的晶亮水滴,明明圓潤,卻如刀鋒般在他胸腔裡的某個地方迅疾劃過,初時只有些微涼,許久後才慢慢反應過來,無法表達,卻痛到了肺腑。

    月上中天,小丫頭還魂未醒,狐狸卻漏夜前來,叩開了他的房門。

    「白天你答應的事情,可還作數?」沒有任何客套和鋪墊,開口便直奔主題。

    「你走之後,我會照顧她,盡我所能,給她一世平安順遂。」他點頭,卻又苦笑,「只是我不知道,沒了你,要怎樣她才能願意留在這個世上,又要怎樣,才能讓她稱心快樂。」

    「北疆山中有兩生花,食之可忘記前事。」狐狸望著桌上躍動的燭火,說,「明天她會跟我離開一陣子,再回來的時候不會記得世上有我,你只需終其一生,不再對她提起舊事即可。」

    「你為她耗盡所有,她若全然忘了,你不難過?」雖然覺得有些唐突,但還是這樣問了。

    狐狸看了他一眼,神色安然:「她活得難過,我死得才難過。」

    次日晨起陽光甚好,公子澈站在龍府門前的青石道上,目送著如煙柳色中攜手而去的一對身影,知道從此刻開始,他會在這裡等著一個人回來,卻又隱隱覺得,也許,其實,他們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了。

    變成了阿八的阿九是十餘日後才康復的,雲起別院它被燒成了幾塊焦炭,賣相甚醜,公子澈很嫌棄地用荷葉裹了,埋在後山藏風聚氣之處,九命鯤鵬得了日精月華滋養,迅速重生,終於在某個晚上破土而出,展開亮銀羽翼,風馳電掣地趕回龍府大宅。

    「……倒是比以前順眼了些。」早上起來,公子澈看著院中守候的那只裡外三新、光鮮亮麗的鳥,點了點頭。

    「那是自然,我……」阿八本能地得瑟,幾秒鐘後才忽然想起,它從昨晚就站在院子裡喝風,不是為了等他睡醒欣賞自己美貌的,「公子,你的天劫快到了,咱們得出去避避。」

    龍族中人,一生都要經歷一次天劫,即便貴為王族子弟,也不能倖免。天劫之期,每個人不盡相同,但都是出生之時卜得,早已命中注定了的。屆時會有整整一日全身異能盡失,羸弱如尋常人類,且只能在汪洋大海中暫避,出則天風化火、與萬鈞雷霆劈齊下,一個躲閃不及,便死無葬身之地。

    「咦?」公子澈挑眉算了算,「還有兩日了?」

    「公子,這好歹也是性命攸關,你就不能略當回事?!」阿九有點抓狂,「我記得半年前就提醒過你了,你當時說已經記下了的……天啊,如果不是我有九條命,或者回來得再晚幾天,你就給忘了吧?!忘了吧?!啊?!」

    「好了好了,」公子澈嫌他聒噪,「這兩日你安頓下府裡的事情,我們起程去南海。」

    「……為什麼要去南海?」

    「春寒料峭,北海和西海太冷了。」

    「東海!為什麼不去東海?!東海龍族的三殿下,卻跑到南海避劫,讓人知道了還不笑死?!」阿八有點破音。

    這次公子澈連答都懶得答,施施然出了院子,去前廳吃早飯。

    「當初咱們出來的時候,陛下就有過口諭,說殿下您天劫將至之時,可以回東海暫避!可以回去啊殿下!」身後,阿八仍在鍥而不捨地追著喊,自離開東海,它通常都是叫他「公子」的,一旦以「殿下」相稱,那就說明是真急了。

    公子澈沉默,卻沒有停住腳步,半晌,才有不涼不熱的三個字隨風丟了過來:「誰稀罕……」

    ……

    一家之主外出,自然是要闔府相送,然而夫人們看著龍大官人的行裝,反應卻頗為強烈。平日裡姐妹們進個鯤州城,還要至少雙架馬車,五六個人跟著,官人出那麼遠的門,卻只帶了一馬一鳥一個包袱,這是在鬧著玩麼?

    七嘴八舌吐著槽,卻不知道就連那馬和包袱,都是拿來充樣子的罷了。

    頗費了些唇舌才讓她們相信,自己只是到近處訪友,不出三日便回,因此無需帶太多東西,正要翻身上馬時,卻被二夫人嵐初牽住了袍袖。

    嵐初是當年龍大官人在人販子手中贖出來,納入龍府的第一個女子,性情溫婉體貼,卻異常靦腆害羞,像這種牽衣攔路的事情,還真不像她能做得出來的。

    公子澈回身,溫柔一笑:「怎麼了?」

    「官人,你真的還會回來麼?」嵐初雙頰緋紅,問出的話卻讓公子澈頗感意外。

    「我……為什麼不回來?」

    嵐初有些無措地回過頭,去看身後俏生生站了半條街,此刻卻忽然變得安靜憂鬱起來的那些姊妹,似乎是得了什麼鼓勵,重又望向他的時候,牽起嘴角笑了笑,一顆淚珠卻不小心就從眼裡滾了出來:「官人非尋常之人,此番遠行,遇到的想必也非尋常之事,我們無用,什麼也不能為官人做,只能在這等著你,惟願平安,早去早回……」

    ……

    ……

    在這裡,等他麼?

    公子澈愣怔良久,伸出手,很輕很輕地擦過嵐初的臉頰,手指上沾了那顆眼淚,濡濕的觸感卻漸漸滲透到心裡。彷彿雨滴落入靜湖,向來從容淡然的心緒,一時竟有些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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