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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章 風起青萍之末 文 / 寄奴

    新安山水間的市鎮與村莊,鱗次萬家,規方十里,閥閱蟬聯,百昌輻輳。()

    初秋的午後,日光顯得慵懶而隨意,樹梢頭依舊有茂密生長的枝葉,葉間飛蟲跳出來旋又消失去。一隻鳥兒站在掛滿白果的銀杏枝頭梳理著羽毛,聲音鳴囀間展翅飛走,枝葉輕晃,搖落滿地金黃。

    長街十里。

    這時候有絡繹不絕的行人。一家書行裡走出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稍稍整理一下洗得泛白的青衫,手中紙張在石階上輕拍了一番,隨後便坐下來。

    紙張鋪開後,捏起削過的木炭,就著土黃的日光,隨意勾畫起來。長街的輪廓很快便在紙端顯出來了,就連街角那邊偶爾出牆的一篷桂樹葉子,也能分得很明白。

    從未見過的怪異畫風於是也吸引了不少路過的行人。有的人大約有要事在身,偶爾看上兩眼,搖搖頭走開了。無事之人便也會多呆上一會兒。

    人群圍了一圈,那書生只是偶爾沖擋住視線的人歉然地笑笑,等那邊隨後讓開……便再沒有多餘的情緒。

    這時候,馬車偶爾奔馳而過,轱轆輕響。小販的聲音時時傳過來……

    一切都顯得古樸而獨有的秀色,便如畫卷一般……

    ……

    許安綺從陸氏商舖出來的時候,已經臨近黃昏了。時候雖是秋天,不過也還只是剛立了秋,暑氣依然明顯。她伸手在額前略微擋了擋,等日光不那麼刺目了,才將手放下。

    心情,自然說不上好。

    那陸氏掌櫃分明是在的,自己是看著他前腳進了商舖才跟進去的,這怎麼會弄錯呢?只是問起來的時候,學徒和夥計們都只是忙不迭地搖頭。

    在店裡守了大半個下午,終於還是沒有見著人,倒是惹得夥計們頗有些不快,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是敲算盤的聲音那麼大,辟里啪啦的自然是給自己聽的。自己畢竟是女兒家,拋頭露面到這份上了,這陸掌櫃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心情又如何好得起來?

    陸氏商舖的門口是一條頗為熱鬧的商業街,黃昏時分,對店家來說,一天的活計這時候基本上就到頭了。當然,也許晚間還要再核對一下賬目,或是收攏一下銀錢,更新一下計劃什麼的,不過那些事情都要排在晚飯之後。這個時候天色尚早,緊張了一整個白天,倒是可以從容不迫一番。

    也有些顧客在三三兩兩地走著,或許是買到了比較合心意的物品,又或許隨後就有不錯的晚膳在等著他們,所以面色都有幾分愉悅。

    許安綺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站在了街中央,店家和顧客們悠閒的面容讓她覺得有些失落,心底壓抑了很久的疲憊感忍不住就要泛起來,於是連忙舉頭去望那快要落山的日頭——還不到疲憊的時候啊。

    事情說起來其實也不複雜,無非是有人在背後使絆子,自己一個女兒家,不會被人放在眼裡的,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今天這樣的情況不是第一次了。當然,也不是真的就沒有一點辦法,不過底牌這種東西要真翻開了,沒了後手,也就離失敗不遠了。說不定那些人就是要逼著自己做最後的決定。如此而言,眼下的情況自己也確實不好應對。

    街角那邊,轉出來一個少女,十二三歲模樣,一襲湖綠長裙,丫鬟打扮,聳拉著小腦瓜,慢慢地踱到許綺身邊,滿臉沮喪。許安綺遠遠看見了她的臉色就明白了,看來這丫頭今天也沒有什麼收穫。

    「小姐……他們太壞了!」丫鬟憤憤地嘟囔一句。

    壞麼?或許吧,不過有些事單純的區分好壞也沒什麼意義。

    見自家小姐沒有反應,小丫鬟繼續義憤地道:「他們這麼做,簡直……簡直是一個陰謀!」說著揮揮小拳頭,看起來頗有些架勢。

    許安綺看著她因為懊惱而有些微微泛紅的小臉不由婉爾:「你都知道他們怎麼做了……」

    小丫鬟聞言眼睛睜得很大,歪著腦袋想了想道:「呃……這樣啊,好像也不算陰謀。不過……不過他們還是很壞啊。」

    許安綺看著她認真思索的樣子有些好笑,在她的小鼻子上輕輕一摁:「走了啦!」

    隨後朝長街的另一端走去。

    「唔……」身後丫鬟倆小手捂著鼻頭,顛顛地跑著跟上許安綺,樂呵呵地道:「小姐,小姐,黛兒想到了……這是陽謀。」

    許安綺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懂得多!」

    叫黛兒的丫鬟很高興,以前在醉仙樓聽張先生說的故事裡就有的,即使敵人知道了自己的目的也沒有辦法應付,就是陽謀嘛。無懈可擊的陽謀。

    「黛兒真厲害。」小丫鬟很滿意自己所謂「陽謀」的定義,然後又想起來,如今好像是自己這方沒有辦法應付了。不由得又有些發怔,笑容僵在臉上,一臉呆然。

    不過到底是天真浪漫的年紀,再路過幾家店舖後,這些煩惱就被她全丟掉了,隨後望著一家布行裡新到的明艷布匹,滿臉憧憬的樣子。許安綺看著身邊的黛兒,一時間心情也變得輕鬆一些。

    「小姐,小姐……你快看!」黛兒在許安綺身側輕扯她的衣袖,小聲提醒。

    許安綺隨著她的目光望過去。

    一家書行門口,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正坐在石階上忙活著,一襲青衫顯得有些舊,除了洗得有些泛白,乾淨倒還乾淨。

    可能是為了舒適,他的姿勢顯得很隨意。此時正左手捏著一疊紙張,右手在不斷地寫寫畫畫。偶爾停下動作,抬起頭瞇著眼四處打量,模樣頗為認真。

    手中拿著的應該是炭吧?

    許安綺看見他的右手五指很明顯的灰黑色,心中暗想。不過,這樣席地而坐,坐得還這般懶散,是不是有些有辱斯文……

    這年輕人許安綺是認識的,說起來和她還能扯上些關係。不過也是早先時候的事情了,祖上亂七八糟的血緣關係,要真的梳理起來也很頭疼。只是知道他也姓許,家中排行老三,不過似乎嘉靖年間的時候家裡就敗落了,如今整個家裡就余他一人。他倒是讀過些書,前些年聽說也參加科考,不過從如今的境遇看,應該是沒什麼成就。

    這些天也在街上見過他幾次了,每次似乎都很忙,偶有好事者會過去看兩眼,然後都是滿臉驚異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麼。

    許安綺有些好奇,不過這個時候也不好真的湊上前看。

    黛兒在一旁碎碎念,碎碎念:「那天有個老公公還和他說話……他好像不太懂禮節,就那麼坐著講話。不過老公公也不生氣,哈哈大笑,好像還很開心……」

    許安綺聞言疑惑地望著黛兒,黛兒用力地點點頭:「是啊,就是那個很慈祥的白鬍子老公公啊!」

    誰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啊!

    二人正說著話,那書生偶爾抬起頭,看到主僕二人,於是笑著點點頭。

    這算是打招呼了,許安綺心想。

    雖有覺得有些怪異,不過她還是遙遙地施禮,黛兒在旁邊也有樣學樣,認真得一塌糊塗。那書生看著她們的樣子,先似乎是想笑,然後可能又覺得不大好,於是低下頭自顧自忙活。

    真是奇怪的傢伙。

    許安綺正準備離開,黛兒又在一旁扯她的衣袖,顯得有些緊張。

    正對著許安綺的街那頭,幾個年輕人有說有笑地往這邊走。邊走邊說著什麼,偶爾搖一搖手中的折扇,說到興頭上,其中一人「啪」的一聲將折扇合起來,搖頭晃腦——一副風流才子的做派。

    看著那人,許安綺的手不由一緊,隨後拉著黛兒就要往旁邊的布行裡去。不過她動作還是慢了一拍,那邊已經看見她。幾人臉上露出不懷好意地笑容,推搡幾下,之前似乎在搖頭晃腦吟詩的那人對其他人告聲罪,信步走過來。

    「二小姐!」

    那邊已經在打招呼了,許安綺這個時候自然不好再往布行裡面去。其實從內心深處來說她也不想逃避,於是就站在那裡。

    那人過來後,對著她先是施禮,然後又說了一番幾日不見,別來無恙之類的話,倒是規規矩矩。

    不過總覺得很令人生厭,然後又想起先前的書生,要是打招呼,那樣子話就輕鬆多了。許安綺心中有氣,這時候也不願還禮,就那樣盯著來人。

    那年輕士子似乎涵養不錯,見狀也不惱,搖搖扇子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程子善,你要幹嘛?」

    許安綺還沒有說話,黛兒在她身後小臉紅紅地嚷到,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兇惡一些,實際的效果嘛……呵呵。

    叫程子善的年輕人根本不理她,只是拿眼瞧著許安綺道:「二小姐,在下聽聞你最近遇到些小麻煩,也不知道是不是……哦,當然,二小姐的手段在下是知道的。些許麻煩自然算不得事情……不過,若是有什麼地方用得上在下,還請二小姐可千萬別客氣了!咱們街坊鄰里,互相幫襯,應該的,呵呵……」

    話說得表面倒是挑不出來毛病。

    「什麼小麻煩,還不是你……唔唔」

    黛兒在後面嚷著,不過說了一半就就被許安綺摀住嘴巴,憋得小臉都快熟透了。

    許安綺淡淡道:「些許小事,不勞公子費心了……」

    「哦……」程子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小事,嘿嘿……」

    許綺話語冷淡,但是怨氣還是有的,他很清楚,也正想看到。

    「令尊去世也已一月有餘,在下到如今每每想到也心痛不已。這老許墨坊,二小姐如今經營得有模有樣,老掌櫃泉下有知,想來也是欣慰的……」

    許安綺這時候臉色已經有些白了,她一個女兒家畢竟比不得男子,很多時候能忍讓的話也就不會去計較太多,可是……

    看著許安綺微微顫抖的身子,程子善知道她心中氣極,話說到這份上了,就是不知道她會如何應對呢……

    許安綺咬著嘴唇,其實她知道這個時候即便發怒,也沒有什麼意義。這程子善,過分了……

    黛兒緊張兮兮地望著自己的小姐。老爺去世,小姐肯定是最傷心的那個人,不過因為這段時間事情來得太多又太快,小姐要處理這些事,面上肯定不會表露出來的。但是心理還是很難過,好幾次看見小姐眼睛紅紅的,自己每次哭過之後就是那樣子。小姐還當自己不知道,每次都說沙子迷了眼……這個程子善,到底哪裡善了?

    許安綺將視線移開,想要努力給自己找一個平息怒氣的理由。街道上人來人往,這個時候已經有人注意到這裡,她視線游離了半天,怒氣不僅沒有消去,反而變得愈發難以克制。

    不就是想看自己發怒麼?這些所謂才子,也就這點追求了……索性,就不忍了罷!

    許安綺這般想著,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那書生臉上,不由地怔了怔。

    那書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了動作,正饒有興致地望著這邊,居然還換了坐姿,一臉津津有味的樣子。許安綺望向他時,他朝著許安綺眨眨眼,將一疊紙張最上面的一張輕輕翻過來。

    ……

    程子善發現許安綺片刻前還顯得蒼白的臉這時候又變得紅潤起來,當然渾身還是有些顫抖……不過,又不像是抑制怒氣的樣子。反倒像是……嗯,像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模樣。

    這簡直奇怪!

    黛兒也發現了,她自幼就陪著許安綺,對許安綺的一舉一動最清楚不過。

    為什麼小姐突然變得很開心呢?

    「呵呵……」這個時候許安綺安終於輕笑出聲,俏臉紅紅的,顯然抑制得很辛苦。

    「程公子關心,妾身謝過了……托公子的福,墨坊最近還不太有起色,不過確實也只是小事。倒是公子,頗有閒情的模樣,想必明年的院試是胸有成竹了?」

    這一下,輪到程子善臉色難看了,他雖然是才子風流,但也就是模樣上像一些而已,科考方面卻沒什麼斤兩,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不過知道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一回事,而且附近這麼多人都聽著呢……

    程子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許安綺的前半句諷刺他的話倒沒什麼,有些事情確實是自己做的,也不用不認,倒是後半句話正戳在他的痛處上。他今年二十有四,科考也參加了幾次,還是個童生。這本來也沒什麼,只是徽州府這邊文教繁盛,二十來歲的童生,在常人看來這輩子功名上的成就估計也有限了。程家本身又是大族,面子上更是不好看,程子善平日裡自詡才子風流,但是內心深處多少有些心虛。

    片刻之前她還被自己三言兩語弄得手足無措,怎得反擊得如此犀利?依稀記得她先前似乎在觀望什麼,於是程子善轉過頭四下打量。

    周圍倒是又不少人朝這邊看,大街上本來就是人多,那書生已經低頭繼續自己的事情,他自然也沒有發現有什麼特別。

    「嘻嘻……」見到小姐的反擊,最開心的當然是黛兒。

    搞不清楚情況,這時候也不好發作,程子善也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許綺,心中的警惕又提高了一些。隨後也不再說什麼,拱拱手就離開了。

    太陽已經完全隱去,還有一些殘留的雲霞艷麗得很。

    等程子善那邊不見人影之後,許安綺順手捋了捋鬢髮,緩步走到書行的石階前。

    「呃……」雖然知道這年輕人姓許,但是確實不知道名字,有些不好意思,隔了半天也只好說:「那個……」

    那書生聞言抬起頭。

    「許宣。」

    算是簡單的自我介紹,沒有什麼繁瑣的禮節。見他說得這麼隨意,許安綺反倒不那麼尷尬了。

    「許宣公子,方才……方纔的事,多謝!」

    「呵呵……」

    許宣輕笑著擺擺手。

    「小姐,怎麼回事啊……」黛兒在一旁輕輕扯了扯許綺,小丫頭有些搞不清楚情況,小臉上寫滿了疑惑。這是什麼和什麼啊?小姐明明在和羅子善吵架啊,怎麼突然又跑來這個奇怪的傢伙道謝?

    然後就看到那張紙……

    「噗嗤……」於是很不顧形象地笑起來。

    許安綺有些歉然地看著許宣,但隨後等自己的目光落在那張紙上,也實在忍不住了,於是連忙輕掩著唇,肩頭不住地聳動。

    用木炭在紙上勾勒出的線條,也不複雜,但可以辨出是個人像。畫得很隨意,寥寥數筆,看得人卻很歡樂。

    那人像,髮髻也歪了,鼻子也斜了,一張嘴佔了整個臉的三分之一,大大的門牙兔子也似——正是先前自己看到的那張。不過這時候,那書生又在人像的人中處點了一點黑,就顯得更滑稽了。

    「公子,那程子善也算得上幾分倜儻……可你這畫像,哎呦,不行了……」好不容易平復了笑,才說了一半,又忍不住了,捂著小腹好痛苦……

    「不像麼?」

    許宣一面將有些凌亂紙張一張張碼齊,一面隨口問道。

    「像!」異口同聲地回答。

    許綺揉著笑疼的小肚同黛兒對望一眼,又是笑……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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