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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畫蛋的老翁和少女 文 / 寄奴

    一夜月色都很好,等到了天明時分,天空中開始漸漸積滿了厚厚的雲層,雨很快就落了下來。許宣在屋內漏雨的地方放上木桶,隨後站在窗口朝外看。

    到底是初秋,下起雨來還頗有夏日的氣勢。風過去了,只剩下直直的雨道,扯天扯地地垂落,一條條的速度快得讓人看不清楚,只是那麼一片,一陣,地上射起無數箭頭,屋簷上落下萬千條瀑布,只是片刻,天地已經分不開了,空中的水往下倒,地下的水到處流,成了灰暗昏黃的,有時又白亮亮的一個水世界。

    ……

    大雨前後下了三天,許宣就在家中閒坐。他如今雖然在書行裡謀生,其實性質倒更像是接私活,有活就做,不做的話,除了賺錢少些,倒也不會有人說什麼,還算自由的。

    不過,這個時代能用來打發時間的事情太少了,又是一個人,所以時常會覺得無聊。當然,也可以看書,不過家裡的書除了四書五經,剩下的就是一些八股制藝的範文,偶爾會有幾篇質量比較高的,更多的,也就那樣了——本來就是斷章取義的東西,即使幾篇比較好的八股文,也是相對而言要好一些。至於許宣原先自己寫的八股,呃、知道有這麼回事就好了。

    《金瓶梅詞話》也不準備再看了,這本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視為毒草,同時又在暗地裡不斷流傳、甚有影響的書,在如今的他看來,其實也不過堪堪可讀的及格水準。作為一個現代人,畢竟站在了島國文化的歷史的制高點上,回過頭再來看這本還未經後人加工過的《金瓶梅》,免不了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覺。

    嘖,超越歷史未必都是好事啊。

    然後又想,這書若是放在現代,應該也算是價值不菲的孤本珍品,頗有收藏價值,倒是應該妥善保管,傳給後代。呃,如果自己有後代的話。

    ……

    第三日午後,雨就停了,等地面上的水汽被蒸乾的時候,因為大雨而略顯冷清的街道上人又開始多起來。

    許宣在書行抄完書,就在城裡面隨處走,隨處看。偶爾在某片黛色的瓦當下停下來,瞇著眼睛回憶它們數百年後的模樣。有些能和記憶中接起來,他便笑。有些接不上了,大概是以後又有了其他的變故,於是搖頭。

    總之,這個時候還沒有一個身為古代人的覺悟。

    正走著,那邊有人來喚:「可是許宣許公子麼?」

    來人一身下人打扮,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廝,見許宣點頭,連忙道:「許公子,我家老爺有請。()」說著還好奇地瞧了瞧他。

    不記得認識什麼老爺啊。

    隨著那小廝走了一段,來到一座坐南朝北的民居前。一般說來,假如不是地形特殊,住屋的最佳朝向,當是坐北朝南,但是這個時候的徽州民居卻大多是大門朝北。這自然也有原因。漢代就流行著「商家門不宜南向,征家門不宜北向」的說法,據五行:商屬金,南方屬火,火克金,不利於聚財。如此來看,這家裡一定有人在經商,並且,從民居的格局來看,家資還不菲。

    走進之後,就更加確定這一點。大門飾以山水人物石雕磚刻。門樓重簷飛角,正屋前是不小的庭院,一方小池,四圍栽種的花木,鋪面是富貴典雅的氣息……當然,前世作為商人自己其實也並沒有差到哪裡,這時候自然不會有劉姥姥進大觀園之類的情緒,還算從容。不過這樣的情緒和他寒酸的外表,落在那小廝眼中便覺得有些奇怪了。

    「小哥,在下似乎不太記得認識你家老爺……」

    雖然搞不清楚情況,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要確認一下。

    「那位『在下』,久仰了!」許宣正疑惑,小池邊有人在說話,望過去之後,也是失笑。

    說話的老人鬚髮皆白,有一種久居高位的威儀,不過和氣還是蠻和氣。正是前些日子在街上站著與許宣說話的老者,聽他自己說姓鄭。從談吐來看,這老人家確實頗有見識,應該是飽讀詩書,只是也沒有老儒慣有的迂腐習氣。舉手投足間偶爾流露幾分氣勢,以前大概也當過官的。

    老者那日與許宣攀談,隨口詢問了幾句許宣的情況,無非是公子何方人士之類的話。按照慣例,這時代年輕人大概要認真的自我介紹一番,晚輩、後進、末學云云……說什麼不要緊,態度要端正。

    不過許宣似乎也沒有這個覺悟,只是隨口回答,倒是叫老人家有些意外。少年得志,免不得有些輕狂,老人也是能理解的。然而再說了幾句,又覺得不是這回事,這年輕人說話雖說姿態隨意了些,不過每句話也都不走偏鋒,絲毫不見倨傲。反而雲淡風輕的大氣,有一種內斂的溫和。這般閒談了一番,頗有所得,今日在前院池邊閒讀,偶爾瞥見許宣從門外過去,就順道請進來。

    「原來是這位『老爺』,幸會幸會。」

    「哈哈。」

    然後問起近來所做何事時,老人家笑道:「老朽今日倒是讀了兩卷書。」

    又問起是哪兩卷。

    「一卷名為《莊子》,另一卷……名為《南華》。」然後又問:「公子何故發笑?」

    「倒是想起前人一句話。」

    「哦?」

    「呵呵,也記得不太清了。大抵是說——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一顆是棗樹,另一顆……還是棗樹。」

    「有趣,有趣!」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趣味和古人暗合,而相較起來可能還是自己的層次稍高一些,鄭老顯得頗為高興,隨後又問誰說的。

    「呃,這個……」只好顧左右而言他了。

    心中想的是,要想見到的話其實也不難啦,多活幾百年也就可以了。

    ……

    笑過後又邀請許宣進屋閒談。

    鄭老將手中的《南華經》隨手合上,邊走邊感慨:「畫雞蛋,不太容易啊,還是用炭……」

    許宣聞言,眼角微微抽搐。

    那日在長街和這鄭老閒聊,鄭老大概是看著自己的畫風有些特別,畢竟不是一個系統的東西,所以頗為好奇。許宣見這老人家有趣,說話也不免隨意些。

    「得先練習畫雞蛋啊……不要以為畫雞蛋很容易……即便在一千個雞蛋裡面,也沒有兩個雞蛋是完全相同的……就算是同一個雞蛋,放在不同的地方,只要稍稍變換角度,其實也不一樣。要想畫好,不下一番功夫是不行的……老人家回去試試就知道了。」

    未曾料到這老人家回家果真嘗試,自己都還沒有畫過雞蛋呢。

    「鄭老您真是、真是……」想了半天,也只是說:「真是別具一格。」

    這話的含義沒有具體的情境自然也聽不出來,鄭老皺著眉頭思索道:「你這畫技雖然別緻,其實說到底和丹青也有共通,都需要認真體察。」

    ……

    「欲要看究竟,處處細留心。那日說你要從畫雞蛋練起,老夫這幾日倒是……」

    二人邊走邊說著話,很快到了正屋外。

    右手邊的小徑上有兩個人這個時候也朝這邊過來。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大概是鄭府的管事,四四方方國字臉,果然是每一個職業都有經典的臉型,這話真的不錯。

    後面的少女就出眾的多,那管事其實也不算矮了,不過女孩的身量居然還要高出一截。長長的天鵝脖子,倒不高傲,反倒有股農家女孩的淳樸。這時候少女踩著草鞋,腳丫子是可愛的魚肚白。

    這麼高啊,不好嫁人吶。

    許宣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他人,但這時更深層的原因大概是暫時不太能接受這個時代一個女孩子比自己高的事實。

    也確實,都一米八多了。

    大概是因為要被那管事帶來見鄭老,女孩手裡拎著的小竹筐晃啊晃,緊張得一塌糊塗,小竹筐裡裝的應該是魚,腥氣隔很遠就能聞到。

    「老爺,這是劉大家的丫頭。說是劉大摔折了腿,耽擱了時間,這魚就送遲了。」

    「無妨。」鄭老擺擺手,隨口向許宣解釋:「老夫嗜魚,算是劉大的主顧了。」

    然後又和那高個女孩說話。細問了幾句,確認劉大的傷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隨後又讓身邊的管事去支取銀錢。

    「使不得,使不得!」那女孩兒緊張地連連擺手:「爹爹說了,要是鄭老爺給錢,一定不能要。」

    然後又道:「其實、其實柳兒不是來送魚的。這些魚,都已經死好幾日了,柳兒是來和鄭老爺說抱歉的。爹爹說,這魚,要是鄭老爺不要,喂貓也可以。」

    話雖這麼說啦,但是女孩兒說完還是認真地看了幾眼竹筐,似乎很捨不得。畢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這些年劉大打來的大魚,她自己也未必吃過幾條。

    鄭老點點頭:「那你爹還說什麼了?」

    「爹爹還說……呃,沒說什麼了。」

    「那好,這魚,老夫買下了。嗯,喂貓……呵呵,今天時辰不早了,你家裡遠,就先住下,明日再走。」

    這時候,有門房過來,低聲和鄭老說了幾句。鄭老轉過身對許宣告聲罪,說了句稍等,就匆匆離開。

    於是少女就連推辭的話也沒說出來。

    主人有事暫時離開,許宣也不會覺得怎樣。對這鄭老他是有好感的,老人心胸確實開闊,沒有什麼門戶之見。其實,如果換了劉大,老人也未必會留宿。只是這時候是十七八歲的漁家少女,關懷之情就順理成章地流露,也確實是真心實意。

    當然,對自己也一樣。素描這種東西,在其他人眼中未免要斥為不合正道的小技倆,鄭老似乎沒有成見,也並沒有擺什麼禮賢下士的姿態。和人交往也是和和氣氣,如浴春風般的感覺……這種態度,在這樣的時代怕是比較少見的吧?長者范十足的可愛老人,也不知道這鄭老以前到底是做什麼的,有些好奇。

    這時候就剩下他和那叫柳兒的漁家少女。

    「我要走了。」女孩兒咬咬嘴唇,輕輕說,聲音脆脆的,很好聽。

    「啊?」許宣左右看看,沒有人啊,這話難道是對自己說的?

    「嗯,回家。」女孩兒點點頭。

    這姑娘倒是自來熟,不過並不是很有心計的那種套近乎,前世那樣的女子見的不少,而眼前的女孩似乎是一種近乎自然的淳樸。這種感覺,很不錯啊。

    「家在何處?」隨意問兩句。

    「嗯,在呈坎呢!」

    那也是後世遠近聞名的古村落了,許宣便點點頭:「有些遠啊,看天色,怕還要下雨……路上不太方便。」

    其實柳兒也在躊躇著,只是覺得不太合適。這次送魚本來就耽擱了幾日,魚也不新鮮了,鄭老爺其實是可以不給錢的,都說了是喂貓的,但是還是給錢了,拿了錢,還要在人家吃住,心裡委實過意不去。

    她的這些情緒都寫在臉上,想了半天,終於決定還是要回家:「其實,走山路的話也沒那麼遠了……」

    「走山路的話,最近不是鬧野豬麼?」

    「啊?哦、是哦,鬧野豬呢。」然後又開始踟躕了。

    蔥根一樣好看的十指交叉在一起,微微往外翻動,一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又指了指魚:「喂貓……有點可惜。」

    許宣看了看竹筐裡的魚,問道:「鱖魚麼?」

    「嗯。」

    「你會燒麼?」

    「不太會。」

    「殺魚呢?」

    「這個會的。」

    「那就行了,咱們找個廚房,給鄭老爺做道好吃的鱖魚。」

    柳兒聽他說「咱們」天鵝脖子都有些紅了,然後又想到什麼,連忙說:「這魚都臭了,喂貓的,鄭老爺怎麼能吃……而且,不會做啊……」

    「我會啊。」

    然後高個少女就望著許宣,眼睛瞪得大大的,搜腸刮肚地似乎在努力總結著形容這種行為的詞語,神情頗有些糾結。

    許宣有些疑惑,怔了半晌,試探地問道:「君子遠庖廚?」

    高個少女用力點點頭。

    「君子你個頭!走啦,去廚房。」許宣接過竹筐失笑:「就是臭的才好吃。」

    後世有名的徽菜,這個時候大概還未出現吧?嘖,蠻容易的嘛,改變歷史。

    心眼很實在的姑娘,認定了事情應該怎麼樣做,就會認真去想,理不得,心就不安,即便想不通了也不去拐彎。所以,要讓她覺得心安理得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她真的心安理得。

    ……半炷香之後……

    正屋前,二人又站在先前的地方。許宣攤攤手,有些無奈:「大戶人家啊……廚房果然比公廁還難找。」

    柳兒想到方才二人偷偷摸摸的樣子,不禁笑出聲來,然後又好奇:「什麼是公廁?」

    「哦,吃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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