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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035 誰與共喬木? 文 / 裂帛

    仰目望去,合歡樹梢開出絨球似的花。夜色之中瞧得並不清楚,卻端然看見那合歡樹下一把七弦的古琴。琴再普通不過,並沒有絲毫花哨,她想鬆開公子恪的手去摸一摸,卻不料仍被緊緊一帶。

    「會彈琴?」公子恪揚了揚眉眼道。

    「不會。」是啊,她該是不會的!自從來到這裡,滿手只剩下殺戮,哪裡還剩得女子般撫琴的溫軟?

    公子恪鬆了她的手,卻巧妙地旋過身子來,右手覆在玉岫的手中,微微一觸那崩得極緊的弦,發出錚然的聲音。

    「這把琴,還要多謝你。」

    公子恪停了手中撥捻,忽而開口道。

    「多謝我?」

    他的手撫上琴弦,依稀疲憊模樣,嗓音卻漠然至極:「十一年了,在居院中時,還記得那會兒的規矩嗎?」

    玉岫猛然抬起頭,似乎想到了什麼,張了張唇道:「每年白露,斷髮為誓?」

    「好記性!你是居院中最為出挑的女子。鬼斬每年將居院暗樁的斷髮交由給我時,總有一捧如緞的青絲,恰巧七年,生辰時無人惦記,便請師傅做了這把琴,七股青絲絞成上好的弦,也算作是給自己的壽禮。」

    現在的華貴集身,原來也不過是無人惦記的皇子罷了。萬人仰仗,其實仰仗的不過是他的出身姓氏,若沒了這身份,即便是上得沙場,一身本事,又與那繩索之下的奴人有何差別?

    只不過有的人是為人所奴,有的人卻是為了年幼時的仇恨所奴。

    玉岫輕輕一歎,卻見公子恪單手抱住那把琴,另一隻手穩穩牽住自己,輕輕一掂地,躍上合歡樹的枝頭。

    玉岫不料他會做出這樣舉動,心中起初還有些慌亂,二人在枝頭坐穩,一把琴恰巧橫在兩人面前,公子恪抬起那一直沒鬆開過的手,輕輕觸在琴弦上。

    慣持劍戟的指尖生有繭子,抵在那琴弦上也只是微微細癢之意,玉岫手一抖,卻不知為何竟驚了頭頂的合歡花兒,洋洋灑灑落在七根弦上。她只恐自己侮了好音色,忙將手掙脫出來,兩個手交疊抱在膝上,顯得十分侷促,可那掌心,分明還留著因緊張而起的一層涼濕汗意。

    公子恪不再強求,伸了纖長的指來捻撥琴弦,隨著公子恪手指撥弄,那落在弦端的合歡,在月色下隱隱綻出光點來。

    琴端流淌出的,是十分柔軟悠長的調子,並非玉岫心中所想的金戈鐵馬,壯士舞戈。反而似皓月中庭下,坐觀春榮秋謝,碧海潮生的寥廓心境。

    她不知不覺靜靜凝著眼前撫琴的人,只覺得這般氣質,分明應是皓月中庭下的那個華貴之人,輕執玉盞,低頭轉圜,談笑間皆是貴氣榮光。而不是那個自小就在沙場上摸爬滾打,躲過刀槍棍棒的狠勇男孩。

    她的衣料極薄,偶爾不小心碰到,還能覺出公子恪身上的溫度。

    浮雲掩月,落花繽紛。

    淙淙琴音裡,這樣的溫暖細流緩緩淌過心底,可那雙奏琴的手忽而一變,她卻覺得這調子越奏越柔,越撥越寥廓。轉捻間就化作清冷悲絕。

    玉岫縱然披著一件深衣,也不禁指尖都染了涼露。乍一聽那琴聲,只覺得隱忍多年的情緒全部傾瀉在弦端,浩浩蕩蕩撥捻而出,每一錚一悸,都能挑撥人心坎裡深深掩埋的記憶。

    瓊樓玉宇,跟這琴音一比,霎時間黯然失色,浩瀚蒼穹間,似乎只惟有這一道琴音,清冷和無垠。

    這一夜,西宮中的貌美嬌嬌們,自是聽了這淒迷琴音,各曉閣中冷暖。卻不知有那麼兩人,這樣沉默無言地坐在高闊合歡頂端,任絨球花兒落了滿髮梢肩頭,卻也只是各懷心事,不覺天明。

    疏離皎潔的月色下,公子恪偏頭看向不受控制將頭擱在自己肩上沉沉睡去的玉岫,輕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那摸弦的修長手指,不知不覺從弦端移上玉岫垂落下來的青絲之間。

    那觸覺,冰涼過指縫,柔滑如緞。還漸次能觸到她頭頂暖暖的溫度。

    那時,她還只是個五歲的小女娃,如浮萍一樣躺在昭然宮的大殿前,渾身鮮血。

    是他替她撿回了這條命。從此以後給了她不一樣的生活。他一向自負,如今她就在自己身邊,彷彿一道喝令都可以將她困住,這個女子,殺起人來冰冷決絕的手腕從不亞於自己半點,可此刻看她,卻仍舊是那麼純潔無暇,仿若通透碧玉。

    他忽而想,若當初這個小女娃沒了前朝王氏喜昭儀的陷害,她會是個集萬千寵愛嬌慣於一身的師國公主。不至於淪落到自己手下賣著命過日子,她又會長成怎樣一番模樣?

    可為何,她即便是一謀一劃地在宮中站穩腳跟,為自己籌劃,卻從未在她那雙眸子裡看到過半點兒真切的恨意呢?

    他面對著她時,彷彿所有的神情言語全都那麼不真實,除了一點點積攢金銀,想著將來時,她才會真正的露出一些放鬆時的神情。就如同此刻,即便是兩人離得如此近,公子恪卻覺得,這個女子,依舊離他很遠很遠。

    虞國上下自他即位之後,雖是一場逼宮風波,卻也有驚無險。三月孝期極近末尾,天下老百姓都過著天高皇帝遠的日子,太平盛世,又臨近端陽,自是歌舞昇平、香風熏陶。然而連連幾日溫洵的奏折頻傳,千里外的疆北一族,卻在過著水深火熱的生活。

    自前朝時起,中原還未改朝換代之時,師國北面疆域便有著若羌、紆彌、西夜一族,北疆人民一直過著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民風尚武,彪悍強兵。

    北疆苦寒的環境限制了遊牧民族的發展,自前朝景帝時期,才逐漸安定下來,在各自區域內劃地稱王。自己這一支脈,在北疆以南的這片土地上艱難生存著,地瘠民弱,時時忌憚師國的威懾。直到父皇的登基現世,大操兵戈,才使虞國子民真正在這片甜土上站穩了腳跟。

    然而北疆的若羌一族勢力卻迅速擴張,彪悍民風使得若羌族人狠勇無邊,僅僅三年之內便吞併了紆彌、西夜……

    如今若羌元帥已盡暮年,年輕的若羌王子萬俟歸是眾望所歸的繼任人選,為人鋒芒畢露,囂張狂妄,近兩年屢屢有犬戎叩關饒邊。

    這段時日,更是趁著虞國新帝承位之期,帶著紆彌、西夜收服的悍民直擾邊境,北疆的流民們艱難的圍在一起,以抵禦凌厲的寒風,沒有城牆樓宇的保護,沒有披甲帶戎的兵士,邊境的生活越發的讓人無法忍受。

    雖說北疆民風悍勇,可要直搗虞國都城,分明是以卵擊石。要想出兵鎮壓,以虞國的兵力根本不在話下。只是此時,除了左神武將軍溫洵的二十萬兵馬,先前太尉王狄手中兵權雖層層瓦解,可王氏盤根錯節多年,最後收入皇帝手中的,仍是少數。

    若是破釜沉舟的讓溫洵去平壤邊境,便是把元安陷於水深火熱之中,沒了溫洵的二十萬兵馬,難保王氏不會趁機作亂,他又怎麼可能走這一步險棋?萬俟歸正是看中這一點,才故意擾民。北疆所求的,不過是中原的地大物博。

    無奈之下,他派去壤和之書,盛情邀請萬俟歸來元安赴宴,希望以此來暫時拖住萬俟歸的野心。然而這不過是權宜之策,若想真正控制住萬俟歸的動作,難免要安插自己的人。和親……乃是最為自然的辦法。

    可放眼西宮中,自己能信任的人,真是屈指可數。他不知不覺……就想到了玉岫。

    年輕的皇帝有些失神,他的右肩及至手臂,已然被靠得麻木得沒了知覺,卻一動都沒有動,生怕吵醒了誰。

    只是那輕描淡寫地一瞥,卻根本無法詮釋公子恪此時內心的矛盾和糾結。

    ***

    宮中向來是流言傳得最快的地方。關於那一夜皇帝掀了牌子,卻被玉貴人以身體不適拒絕,然後皇帝陪著玉貴人在竹筠苑中彈了一整夜琴的故事被傳得沸沸揚揚。

    此時已是五月裡,天氣漸漸濕熱起來。玉岫靠在竹籐椅背上舀了一勺冰糖早梨,正津津有味地聽葭兒給她講述那一夜的故事,當然了,她已經算不清這是宮室之間流傳的不知道第幾十個版本。

    都說年輕皇帝性情淡漠,無心耽於後宮妃嬪,卻給了玉岫這樣的恩寵,這可是頭一回!自然招來各宮各室眼紅之人的嫉妒,就在人人都以為玉貴人要扶搖而上的時候,沒想到皇帝卻再未踏足過玉笙宮,反是從那日起寵幸了端嬪、鄭芳儀、馮才人等等……

    除卻依舊恩寵最盛的蕊嬪以外,可以稱得上是雨露均沾,哪邊都不得罪了……

    雖說各宮各室之間都對這位皇帝忽然之間的轉性有些摸不著頭腦,紛紛猜測是否跟那個彈了一夜琴的晚上有關,如此以來玉笙宮倒也沒有落得巴結賞賜不斷的境地,玉岫更是樂得宅在自個兒宮裡養養花,喂餵魚兒,順便聽聽這些後宮之間源源不斷的八卦緋聞!

    很久之前的自己,都是在電視上網絡上看著各種各樣的口水八卦,她從來沒有試過,第一次當八卦主角的滋味兒。

    此時此刻,元安城外的官道上,一隊浩浩蕩蕩的異族人馬正向都城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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