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節:告子言性正確(5) 文 / 李宗吾
世界學術,分三大支,一中國,二印度,三西洋。最初印度學術,傳入中國,與固有學術發生衝突,相推相蕩,經過了一千多年,程明道出來,把他打通為一,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法治世,另成一種新學說,即所謂宋學。這是學術上一種大發明。不料這種學說,剛一成立,而流弊跟著發生,因為明道死後,他的學說,分為兩派,一派為程(伊川)朱,一派為陸王。明道早死,伊川享高壽,宋學中許多不近人情的議論,大概屬乎伊川這一派。
中國是尊崇孔子的國家,朱子發見了一個道理,不敢說是自己發見的,只好就《大學》「格物致知」四字解釋一番,說我這種說法,是為孔門真傳。王陽明發見了一個道理,也不敢說是自己發見的,乃將《大學》「格物致知」四字加一番新解釋,說道:朱子解釋錯了,我的說法,才是孔門真傳。所以我們研究宋明諸儒的學說,最好的辦法,是把我們所用名詞及一切術語掃蕩了,單看他的內容。如果拿淺俗的話來說,宋明諸儒的意思,都是說:凡人要想為聖為賢,必須先將心地弄好,必須每一動念,即自己考察,善念即存著,惡念即克去,久而久之,心中所存者,就純是善念了。關於這一層,宋明諸儒的說法,都是同的。惟是念頭之起,是善是惡,自己怎能判別呢?在程朱這一派人說道:你平居無事的時候,每遇一事,就細細研究,把道理融會貫通了,以後任一事來,你都可以分別是非善惡了。陸王這一派說道:不需那麼麻煩,你平居無事的時候,把自家的心打掃得乾乾淨淨,如明鏡一般,無纖毫渣滓,以後任一事來,自然可以分別是非善惡。這就是兩派相爭之點。在我們想來,一面把自家心地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面把外面的事研究得清清楚楚,豈不是合程朱陸王而一之?然而兩派務必各執一詞,各不相下。此正如孟荀性善性惡之爭,於整個道理中,各截半面以立論,即成對峙之兩派,是之謂門戶之見。
孫中山先生曾說:馬克思信徒,進一步研究發明了「生存為歷史重心」的說法,而告子在二千多年以前,已有「生之謂性」一語,這是值得研究的。達爾文生存競爭之說,合得到告子所說「生之謂性」。達爾文學說,本沒有錯,錯在因生存競爭而倡言弱肉強食,成了無界域之競爭,已經達到生存點了,還競爭不已,馴至歐洲列強,掠奪弱小民族生存的資料,以供其無厭之欲壑。尼采則由達爾文之說更推進一步,倡超人主義,謂愛他為奴隸道德,謂剿滅弱者為強者天職,因而產出德皇維廉第二,造成第一次世界大戰;產出墨索里尼、希特勒和日本軍閥,又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戰。推原禍始,實由達爾文對於人生欠了研究之故。假使達爾文多說一句曰:「競爭以達到生存點為止。」何至有此種流弊?
中國之哲學家不然,告子「食色性也」的說法,孟荀都是承認了的,荀子主張限制,不用說了,孟子對於食字,只說到不饑不寒,養生喪死無憾為止,對於色字,只說到無怨女無曠夫為止,達到生存點,即截然止步,雖即提倡禮義,因之有「衣食足而禮義興」的說法,這是中國一貫的主張,絕莫有西洋學說的流弊。
欲世界文明,不能於西洋現行學說中求之,當於我國固有學說中求之。我國改革經濟**,與夫一切制度,斷不能師法歐美各國。即以憲法一端而論,美國憲法,算是制得頂好的了,根本上就有問題。美國制憲之初,有說人性是善的,主張地方分權,有說人性不能完全是善,主張中央集權,兩派之爭執,經過許久,最終後一派戰勝,定為中央集權(詳見孫中山先生民權主義),此乃政爭上之戰勝,非學理上之戰勝,豈足為我國師法?據我們的研究,人性乃是無善無惡的,應當把地方分權與中央集權融合為一,製出來的憲法,自地主看之,則為地方分權,自中央看之,則為中央集權,等於渾然的整個人性,自孟子看之,則為性善,自荀子看之,則為性惡。
古今中外,討論人性者,聚訟紛如,莫衷一是,惟有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證以印度佛氏之說,是合的。他說:「生之謂性。」律以達爾文生存競爭之說是合的,律以馬克思信徒「生存為歷史重心」之說,也是合的。至於他說:「食色性也。」現在的人,正瘋狂一般向這二字奔去,更證明他的觀察莫有錯。我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而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我們這條臆說,也逃不出他的範圍。性善性惡之爭執,是我國二千多年未曾解決之懸案,我們可下一斷語曰:告子之說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