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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2節:厚黑叢話卷 一(2) 文 / 李宗吾

    抵抗列強,要有力量,國人精研厚黑學,能力算是有了的。譬之射箭,射是射得很好,從前是關著門,父子弟兄,你射我,我射你;而今以列強為箭垛子,支支箭向同一之垛子射去。我所謂厚黑救國,如是而已。

    厚黑救國,古有行之者,越王勾踐是也。會稽之敗,勾踐自請身為吳王之臣,妻入吳宮為妄,這是厚字訣。後來舉兵破吳,夫差遣人痛哭乞情,甘願身為臣,妻為妾,勾踐毫不鬆手,非把夫差置之死地不可,這是黑字訣。由此知:厚黑救國。其程序是先之以厚,繼之以黑,勾踐往事,很可供我們的參考。

    項羽拔山蓋世之雄,其失敗之原因,韓信所說「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兩句話就斷定了。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氣,其病根在不厚。婦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不黑。所以我講厚黑學,諄諄然以不厚不黑為大戒。但所謂不厚不黑者,非謂全不厚黑,如把厚黑用反了,當厚而黑,當黑而厚,也是斷然要失敗的。以明朝言之,不自量力,對滿洲輕於作戰,是謂匹夫之勇。對流寇不知其野性難馴,一意主撫,是謂婦人之仁。由此知明朝亡國,其病根是把厚黑二字用反了。有志救國者,不可不精心研究。

    我國現在內憂外患,其情形很與明朝相類,但所走的途徑,則與之相反。強鄰壓境,熟思審處,不悻悻然與之角力,以匹夫之勇為戒……明朝外患愈急迫,內部黨爭愈激烈。崇禎已經在煤山縊死了,福王立於南京,所謂志士者,還在鬧黨爭。福王被滿清活捉去了,輔立唐王、桂王、魯王的志士,不在鬧黨爭。我國邇來則不然,外患愈緊迫,內部黨爭愈消滅,許多兵戎相見的人,而今歡聚一堂。明朝的黨人,忍不得氣,現在的黨人,忍得氣,所走的途徑又與明朝相反,這是更為可喜的。厚黑先生曰:「知明朝之所以亡,則知民國之所以興矣。」我希望有志救國者,把我發明的「厚黑史觀」下細研究。

    昨日我回到寓所,見客廳中坐一個很相熟的朋友,一見面就說道:「你怎麼又在報上講厚黑學?現在人心險詐,大亂不已,正宜提倡舊道德,以圖挽救,你發出這些怪議論,豈不把人心越弄越壞嗎?」我說:「你也太過慮了。」於是把我全部思想源源本本說與他聽,直談到二更,他歡然而去,說道:「像這樣說來,你簡直是孔子信徒,厚黑學簡直是救濟世道人心的妙藥,從今以後,我在你這個厚黑教主名下當一個信徒就是了。」

    梁任公曾說:「假令我不幸而死,是學術界一種損失。」不料他56歲就死了,學術界受的損失,真是不小。古來的學者如程明道、陸象山,是54歲死的。韓昌黎、周濂溪、王陽明,都是57歲死的。鄙人在厚黑界的位置,自信不在梁程陸韓周王之下,講到年齡,已經有韓周王三人的高壽,要喊梁程陸為老弟,所慮者萬一我一命嗚呼,則是曹操、劉備諸聖人相傳之心法,自我而絕,厚黑界受的損失,還可計算嗎?所以我汲汲皇皇的寫文字,余豈好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馬克思發明唯物史觀,我發明厚黑史觀。用厚黑史觀去讀二十四史,則成敗興衰,瞭如指掌,用厚黑史觀去考察社會,則如牛渚燃犀,百怪畢現。……我們又可用厚黑史觀攻擊達爾文強權競爭的說法,使迷信武力的人失去理論上的立場。我希望閱者耐心讀去,不可先存一個心說:「厚黑學,是誘惑人心的東西。」更不可先存一個成見說:「馬克思、達爾文是西洋聖人,李宗吾是中國壞人,從古至今,斷沒有中國人的說法,會勝過西洋人的。」如果你心中是這樣想,就請你每日讀華西副刊的時候,看見《厚黑叢話》一欄,就閉目不視,免得把你誘壞。

    有天我去會一個朋友。他是講宋學的先生,一見我,就說我不該講厚黑學。我因他是個迂儒,不與深辯,婉辭稱謝。殊知他越說越高興,簡直帶出訓飭的口吻來了。我氣他不過,說道:「你自稱孔子之徒,據我看來,只算是孔子之奴,夠不上稱孔子之徒。何以言之呢?你們講宋學的人,神龕上供的是『天地君親師之位』。你既尊孔子為師,則師徒猶父子,也可說等於君臣。古云:『事父母幾諫』。又云:『事君有犯而無隱。』你為甚麼不以事君父之禮事孔子?明知孔子的學說,有許多地方,對於現在不適用,不敢有所修正,直是諧臣媚子之所為,非孔子家奴而何?古今夠得上稱孔子之徒者,孟子一人而已,孔子曰:『我戰則克。』孟子則曰:『善戰者服上刑。』依孟子的說法,孔子是該處以槍斃的。孟子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又把管仲說得極不堪,曰:『功烈如彼其卑也。』而《論語》上明明載,孔子曰:『劑桓公正而不譎。』又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孟子的話,豈不顯與孔子衝突嗎?孔子修《春秋》,以尊周為主,稱周王曰『天王』。孟子遊說諸侯,一則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再則曰:『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未知置周王於何地,豈非孔教叛徒?而其自稱,則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孟子對於孔子,是脫了奴性的,故可稱之曰孔子之徒,漢宋諸儒,皆孔子之奴也。至於你嗎!滿口程朱,對於宋儒,明知其有錯誤,不敢有所糾正,反曲為之庇,直是家奴之奴,稱曰『孔子之奴』,猶未免過譽。」說罷,彼此不歡而散。閱者須知,世間主人的話好說,家奴的話不好說,家奴之奴,更難得說。中國紛紛不已者,孔子家奴為之也……達爾文家奴為之也,於主人何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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