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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0節:厚黑叢話卷 三(1) 文 / 李宗吾

    厚黑叢話卷三

    成都《華西日報》二十四年十月

    有人讀《厚黑經》,讀至「蓋欲學者於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仁義,而充其本然之厚黑」,發生疑問道:「李宗吾,你這話恐說錯了。孟子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見仁義是本然的。你怎麼把厚黑說成本然,把仁義說成外誘?」我說:「我倒莫有說錯,只怕你們那個孟子錯了。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他這個話究竟對不對,我們要實地試驗。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新生小孩抱出來,由我當著孟子試驗。母親抱著小孩吃飯,小孩伸手來拖,如不提防,碗就會落地打爛。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母親手中拿一塊糕餅,小孩伸手來索,母親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敬兄?只要全世界尋得出一個小孩,莫得這種現象,我的厚黑學立即不講,既是全世界的小孩無一不然,可見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學當然成立。」

    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就伸手去奪,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義,都該認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擴而充之,現在許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錢,即是把小孩時奪取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許多志士,對於忠實同志,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來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現在的偉人,小孩時那種心理,絲毫莫有失掉,可見中國鬧到這麼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干的,不是我的信徒干的。

    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指定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幾個人為模範人物。迄今廿四年並莫一人學到。假令有一人像劉備,過去的四川,何至成為魔窟?有一人像孫權,過去的寧粵,何至會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偽滿敢獨立嗎?有一人像劉邦,中國會四分五裂嗎?吾嘗曰:「劉邦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劉備、孫權斯可矣。」所以說中國鬧得這麼糟,不是我的信徒干的。

    漢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奪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唐太宗殺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這即是《厚黑經》所說:「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詠漢高祖詩云:「俎上肉,杯中羹,黃袍念重而翁輕。?羹嫂,羹頡侯,一飯之仇報不休。……君不見漢家開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乃如此。」漢高祖把通常所謂五倫與夫禮義廉恥掃蕩得乾乾淨淨,這卻是《厚黑經》所說:「去夫外誘之仁義。」

    有人難我道:「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據你這樣說,豈不是應該改為『惻隱之心人皆無之』嗎?」我說:「這個道理,不能這樣講。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明明提出怵惕惻隱四字。下文忽言『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請問是何道理?再者孟子所說:『乍見孺子將入於井』,這是孺子對於井發生了死生存亡的關係,我是立在旁觀地位。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孟子,此心作何狀態?此時發出來的第一念,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不消說,這剎那間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只能顧我之死,不暇顧及孺子之死。非不愛孺子也,事變倉卒,顧不及也。必我心略為安定,始能顧及孺子,惻隱心乃能出現。我們這樣的研究,就可把人性真相看出。怵惕是為我的念頭,惻隱是為人的念頭。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李宗吾曰:『怵惕之心,厚黑之端也。』孟子講仁義,以惻隱為出發點。我講厚黑,以怵惕為出發點。先有怵惕,後有惻隱,孟子的學說是第二義,我的學說才是第一義。」

    成都屬某縣,有曾某者,平日講程朱之學,品端學粹,道貌巖巖,人呼為曾大聖人,年已七八十歲,當縣中高小學校校長。我查學到校,問:「老先生近日還看書否?」答:「現在纂集宋儒語錄。」我問:「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何以下文只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把怵惕二字置之不論,其意安在?」他聽了沉吟思索。我問:「見孺子將入於井,發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他信口答道:「是惻隱。」我聽了默然不語,他也默然不語。我本然想說;第一念既是惻隱,何以孟子不言「惻隱怵惕」而言「怵惕惻隱」?因為他是老先生,不便深問,只問道:「宋儒之書,我讀得很少,只見他們極力發揮惻隱二字未知對於怵惕二字,亦會加以發揮否?」他說:「莫有。」我不便往下再問,就談別的事去了。

    《孟子》書上,孩提愛親章,孺子將入井章,是性善說最根本的證據。宋儒的學說,就是從這兩個證據推闡出來的。我對於這兩個證據,根本懷疑,所以每談厚黑學,就把宋儒任意抨擊。但我生平最喜歡懷疑,不但懷疑古今人的說法,並且自己的說法也常常懷疑。我講厚黑學,雖能自圓其說,而孟子的說法,也不能說他莫得理由。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樣?孟子所說:孩提知愛和惻隱之心,又從何處生出來呢?我於是又繼續研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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