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4節:我對於聖人之懷疑(2) 文 / 李宗吾
現在鄉僻之區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貴,講因果的,就說他陰功積得多,講風水的,就說他墳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說他面貌生庚與眾不同。我想古時的人心與現在差不多,大約也有講因果的人,看見那些開基立國的帝王,一定說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這些說法流傳下來,就成為周秦諸子著書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見,心中有了成見,眼中所見的東西,就會改變形象。帶綠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綠色;帶黃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黃色。周秦諸人,創了一種學說,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古人,古人自然會改形變相,恰與他的學說符合。
我們權且把聖人中的大禹提出來研究一下。他腓無肱,脛無毛,尤其黔首,顏色黎墨,宛然是摩頂放踵的兼愛家。韓非子說:「禹朝諸侯於會稽,防風氏之君後至而禹斬之。」他又成了執法如山的**家。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儼然是恂恂儒者,又帶點棲棲不已的氣象。讀魏晉以後禪讓文,他的行徑,又與曹丕、劉裕諸人相似。宋儒說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傳,他又成了一個析義理於毫芒的理學家。雜書上說他娶塗山氏女,是個狐狸精,彷彿是《聊齋》上的公子書生;說他替塗山氏造傅面的粉,又彷彿是畫眉的風流張敞;又說他治水的時候,驅遣神怪,又有點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據著者的眼光看來,他始而忘親事仇,繼而奪仇人的天下,終而把仇人逼死蒼梧之野,簡直是厚黑學中重要人物。他這個人,光怪陸離,真是莫名其妙。其餘的聖人,其神妙也與大禹差不多。我們略加思索,聖人的內幕,也就可以了然了。因為聖人是後人幻想結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聖人的形狀,有種種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學》,從現在逆推到秦漢是相合的,又推到春秋戰國,也是相合的,可見從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覺得他們的心理神妙莫測,盡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對厚黑學來說是不適用的。大家都說三代下人心不古,彷彿三代上的人心,與三代下的人心,成為兩截了,豈不是很奇的事嗎?其實並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漢武帝的辦法,把百家罷黜了,單留老子一人,說他是個聖人,老子推崇的黃帝,當然也是聖人,於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聖人,開國之君,只有黃帝一人是聖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黃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其政悶悶,其民淳淳。黃帝而後,人心就不古:堯奪哥哥的天下,舜奪婦翁的天下,禹奪仇人的天下,成湯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弒兄。我那本《厚黑學》,直可逆推到堯舜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一片了。無奈再追溯上去,黃帝時代的人心,與堯舜而後的人心,還是要成為兩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樣際遇,成了御賜的聖人,我想孟軻那個亞聖名號,一定會被莊子奪去,我們讀的四子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和《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靈樞素問》。孔孟的書,與管商申韓的書,一齊成為異端,束諸高閣,不過遇著好奇的人,偶爾翻來看看,《大學》、《中庸》在《禮記》內,與王制、月令並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內,也就莫得甚麼精微奧妙了。後世講道學的人,一定會向道德經中,玄牝之門,埋頭鑽研,一定又會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種種名詞,互相討論。依我想,聖人的真相不過如是。
儒家的學說,以仁義為立足點,定下一條公例,行仁義者昌,不行仁義者亡。古今成敗,能合這個公例的,就引來做證據,不合這個公例的,就置諸不論。舉個例來說,舉個例來說,太史公《殷本紀》說:「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周本紀》說:「西伯陰行善。」連下兩個陰字,其作用就可想見了。《齊世家》更直截了當說道:「周西伯昌之脫羑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可見文王之行仁義,明明是一種權術,何嘗是實心為民。儒家見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義,漢東諸侯朝者三十六國,荊文王惡其害己也,舉兵滅之。這是行仁義失敗了的,儒者就絕口不提。他們的論調,完全與鄉間講因果報應的一樣,見人富貴,就說他積得有陰德,見人觸電器死了,就說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勸人為善,其實真正的道理,並不是那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