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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6節:我對於聖人之懷疑(4) 文 / 李宗吾

    韓非子說得有個笑話,郢人致書於燕相國,寫書的時候,天黑了,喊「舉燭」,寫書的人,就寫上「舉燭」二字,把書送去。燕相得書,想了許久,說道,舉燭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賢人的意思,就對燕王說了。燕王聽他的話,國遂大治。雖是收了效,卻非原書本意,所以韓非說:「先王有郢書,後世多燕說。」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釋,恐怕只有手著《大學》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豈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經註疏,皇清經解,宋元明清學案內面,許多妙論也逃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

    學術上的黑幕,與**上的黑幕,是一樣的。聖人與君主,是一胎雙生的,處處狼狽相依。聖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聖人就莫得那麼尊崇;君主不仰仗聖人的學說,君主也莫得那麼猖獗。於是君主把他的名號分給聖人,聖人就稱起王來了;聖人把他的名號分給君主,君主也稱起聖來了。君主鉗制人民的行動,聖人鉗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從;如果有人違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為法律所不容。聖人任便發一種議論,學者都要信從;如果有人批駁了,就算是非聖無法,為清議所不容。中國的人民,受了數千年君主的摧殘壓迫,民意不能出現,無怪乎**紊亂;中國的學者,受了數千年聖人的摧殘壓迫,思想不能獨立,無怪乎學術銷沉。因為學說有差誤,**才會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革。

    我不敢說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說孔子的學說不好,我只說除了孔子,也還有人格,也還有學說。孔子並莫有壓制我們,也未嘗禁止我們別創異說,無如後來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壓倒一切,使學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的範圍之外。學者心坎上被孔子盤踞久了,理應把他推開,思想才能獨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來。前幾年,有人把孔子推開了,同時杜威、羅素就闖進來,盤踞學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論,又熱衷於杜威、羅素,成一個變形的孔子,有人違反了他的學說,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報章雜誌罵個不休。如果杜威、羅素去了,又會有人出來,執行孔子的任務。他的學說,也是不許人違反的。依我想,學術是天下公物,應該聽人攻擊,如果說錯了,改從他人之說,於己也無傷,何必取軍閥態度,禁人批評。

    凡事以平為本。君主對於人民不平等,故**上生糾葛;聖人對於學者不平等,故學術上生糾葛。我主張把孔子降下來,與周秦諸子平列,我與閱者諸君一齊參加進去,與他們平坐一排,把杜威、羅素諸人歡迎進來,分庭抗禮,發表意見,大家磋商,不許孔子、杜威、羅素高踞我們之上,我們也不高踞孔子、杜威、羅素之上,人人思想獨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我對於眾人既已懷疑,所以每讀古人之書,無在不疑,因定下讀書三訣,為自己用功步驟。茲附尋於下。

    讀書三訣:

    第一步,以古為敵。讀古人之書,就想此人是我的勁敵,有了他,就沒得我,非與他血戰一番不可。逐處尋他縫隙,一有縫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設法抗拒,愈戰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讀書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為友。我若讀書有見,即提出一種主張,與古人的主張對抗,把古人當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張錯了,不妨改從古人;如古人主張錯了,就依著我的主張,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為徒。著書的古人,學識膚淺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學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們的書拿來評閱,當如評閱學生文字一般。說得對的,與他加幾個密圈;說得不對的,與他劃幾根槓子。我想世間俚語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況古人的書,自然有許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評閱越多,智識自然越高,這就是普通所說的教學相長了。如遇一個古人,智識與我相等,我就把他請出來,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識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認為勁敵,尋他縫隙,看攻得進攻不進。

    我雖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實並莫有做到,自己很覺抱愧。我現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達第二步還未達到。至於第三步,自量終身無達到之一日。譬如行路,雖然把路徑尋出,無奈路太長了,腳力有限,只好努力前進,走一截,算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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