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 斯萬之戀(7)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如果說他是為了不去拜訪他在上流社會中的朋友們而為自己辯解的話,他在奧黛特面前竭力為自己編造種種理由卻是千方百計為了要去看她。而且他還得為此而掏腰包(到了月底時常還得想一想,是否太打擾她,去看她的次數是否太多了,給她四千法郎是否太少),每次還得找個借口,帶點禮物送去,想出點她要聽的消息,或者去找德·夏呂斯先生(有回在上她家去時在半路上碰到,硬要斯萬陪著他去)。要是沒有任何借口的話,他就請德·夏呂斯先生上她家去,讓他跟她在漫談中,說是突然想起有話要跟斯萬說,請她打發人去把他馬上請來她家;大多數時候是斯萬在家裡白等,德·夏呂斯先生晚上來跟他說,他這一計沒有成功。結果呢,她現在時常離開巴黎,即使在巴黎時也很少跟他見面,而當年愛他的時候,卻老說:「我總是有工夫的」,或者說:「別人的閒言碎語我才不管呢」,現在可好,每當他想跟她見面的時候,她要麼提什麼人言可畏,要麼推說有事。當他說到要同她去看什麼義演,參加美術預展,觀看劇本的首場演出時,她就說他想把他們之間的關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說他把她當作姑娘家看待。事情發展到了這等地步,為了免於哪兒也找不著她,斯萬有天就上貝爾夏斯街我外叔祖父阿道夫住的那套套房去找他,請他對奧黛特施加影響;他知道她是認識並且很喜歡我外叔祖父的,他從前也是她的朋友。當她在斯萬面前談起我外叔祖父時,她總是象吟詩一樣說話:「啊!他哪,他可不跟你一樣,他對我的友情是多麼純潔、偉大、高尚!他可不會這麼小看我,想跟我在隨便什麼公共場所一起露面。」斯萬感到有點為難,不知道在我外叔祖父跟前談奧黛特時該把調子定得多高,他先說她人品是如何優秀,她的人情味是如何超出常人,她的品德是如何非言語所能形容,又如何非任何概念所能概括。「我想跟您談一談。奧黛特是怎樣一個可愛的人,怎樣一個高出於所有女人的人,怎樣一個天使,您是知道的。您也知道巴黎的生活是怎麼回事。您跟我所認識的那個奧黛特,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認識的。所以麼,有些人就覺得我在扮演一個可笑的角色;她都不答應我在外邊,在劇場碰見她。她對您是那麼信任,請您在她面前為我說幾句話,告訴她別以為我在街上給她打個招呼就會給她帶來什麼災難。」
我外叔祖父勸斯萬過些日子再去看奧黛特,她只會因此而更加愛他,又勸奧黛特,斯萬愛在哪兒跟她見面,就讓他在哪兒跟她見面。幾天以後,奧黛特對斯萬說,她大失所望,原來我外叔祖父跟所有的男人沒有什麼兩樣:他不久前想對她強行非禮。斯萬一聽就要去找我外叔祖父算帳,奧黛特把他勸阻了,可是當他碰見我外叔祖父時還是拒絕跟他握手。斯萬原希望,假如他能再次看到我外叔祖父,跟他私下談談,弄清他跟她當年在尼斯時的生活有關的一些流言蜚語,因此就更加後悔跟我外叔祖父阿道夫鬧了不和。我外叔祖父當年是常在尼斯過冬的。斯萬心想:他也許正是在那裡認識奧黛特的。有人在他面前漏了點話鋒,是關於某個人的,這個人可能曾經是奧黛特的情人,這就使得斯萬大為震驚。有些事情,在他知道以前,聽起來可能覺得再可怕也不過,再難以置信也不過,一旦知道了,就永遠跟他的愁思結上不解之緣,他承認它們,而且不再能相信它們沒有存在過。只不過每一件事情都把他對他情fu的看法作出一點修正,從此難以改變。有一陣子,他都認為,以前他沒有料到奧黛特會那麼輕佻,現在她的輕佻卻幾乎盡人皆知,而當她在巴登和尼斯度過的幾個月當中,她的風流是出了名的。他想跟幾個褲褲子弟接近接近,向他們打聽打聽;可他們知道他認識奧黛特;而且他自己也擔心這會使他們重新念叨她,又來纏她。直到那時之前,一切與巴登或者尼斯這兩個五方雜處的城市生活有關的事情在他心目中比什麼都無聊乏味,可忽然聽說奧黛特從前曾經在這兩個遊樂城市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之後,他卻怎麼也鬧不清那僅僅是為了滿足她對金錢的需要呢(現在有了他,這個問題就不再存在了),還是只因為一時心血來潮(這可還會出現的)。現在他帶著無能為力、莫名其妙的強烈的不安心情,俯身下視吞沒了「七年任期」1最初幾年的那個無底洞,在那些年代中,人們在尼斯的英國人大道上過冬,在巴登的椴樹蔭下度夏,而他卻覺得這些年月是個雖然痛苦然而輝煌的深淵——詩人是會這樣說的:他會把當年蔚藍海岸報紙上的瑣聞回顧一番,只要它們能幫助他對奧黛特的微笑或者眼神——依然還是如此善良樸實——有所瞭解,他會比他作為美學家,為了深入理解波堤切利的《春》、《美麗的伐娜》、《維納斯的誕生》而研究十五世紀佛羅倫薩的資料時還要熱心。他時常一言不發地瞧著她,陷入沉思之中;這時她就對他說:「你怎麼愁眉苦臉的!」不久前,他還把她看成是個很好的人,跟他認識的最好的女人一樣的一個女人,現在卻想她是一個由情人供養的女人;與此相反,有時他先看到的是跟那些專門吃喝玩樂的褲褲子弟,跟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傢伙們廝混在一起的奧黛特·德·克雷西,然後他又看到了這張表情如此溫和的臉,想到了如此善良的性格。他心想:「就算尼斯所有的人都認得奧黛特·德·克雷西吧,又有什麼了不起?那些流言蜚語都是別人編出來的;」他心想那種傳說就算是確有其事吧,也是外在於奧黛特的東西,並不像怙惡不悛的本性那樣是內在的東西;終於被勾引干了壞事的那個人,那是一個長著一對漂亮的眼睛,有著一顆對別人的痛苦充滿憐憫之情的心,還有一個他曾摟在懷裡,任意擺弄的順從的身子的女人;假如他能使自己成為她須臾不可缺的人的話,有朝一日他就可以把她整個身心完全佔有。她現在就在那裡,時有倦容,臉上這會兒倒顯不出她在全神貫注於折磨著斯萬,又叫人捉摸不透的那些事情;她用雙手把頭髮往後一掠,額頭和臉面都顯得更寬了一些;就在這時候,一個平淡無奇的念頭,一個善良的情感突然像一道金光一樣從她眼裡迸發出來,任何人在休息或沉思一陣以後都會這樣的。像籠罩著雲霞的灰色田野在日落時分突然開朗一樣,她的臉也頓時露出喜色。奧黛特這時的內心生活,她憧憬的那個未來,斯萬是但願能夠與她共享的;看來這沒有受到任何倒霉的騷動的影響。這樣的時刻是越來越難得出現了,可每次出現都不無裨益。斯萬通過他的記憶,把這些斷片連綴起來,刪去兩次之間的間隔時間,鑄就一個善良的、寧靜的奧黛特的金像;為了這個奧黛特,他後來作出了犧牲,這是另一個奧黛特所沒有得到的(我們在這部作品的第二卷裡將要談到)。這樣的時刻可真是難得了,連見她面的機會都不多了!就是他們晚間的約會,她也總要到最後一分鐘才說出她能不能答應,因為她認為他反正總是有空而她得拿準了除他以外沒有別人提出要來才行。她總推說她得等待一個對她至關重要的回音,而即使當她派人叫斯萬來了,晚間的聚會也已開始,只要有朋友請奧黛特陪他們上劇場或者去吃夜宵,她也總是不勝雀躍,匆匆忙忙地著裝。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每一個動作都加快斯萬離開她,並使她一溜煙地跑開的那個時刻到來;等到衣服穿好,她最後一次把聚精會神、熠熠生輝的目光投向鏡子,在嘴唇上抹點口紅,在前額上做個髮髻,然後叫人把那件綴了金流蘇的天藍色晚大氅拿來。斯萬滿面愁容,她都無法抑制她的不耐煩的心情,說道:「我一直陪你陪到最後一分鐘,敢情你就是這樣來謝我!我想我對你夠好的了。下次我可再也不那麼傻了!」有時他冒著惹她生氣的危險,決心要弄明白她上哪兒去,他甚至幻想跟福什維爾結盟,心想也許他能為他提供情況。再說,當他知道她是跟哪些人在一起度過晚間時,那就不大可能會在他所有的朋友當中找不到知道(哪怕是間接地知道)她是跟哪個男人出去,同時探得某些情況的人。當他給某個朋友寫信,請他設法弄清某一點時,他就如釋重負,不必再向自己一提再提那些得不到答案的問題,而把四出打聽之勞卸卻給別人。其實當斯萬多瞭解一點情況的時候,他也並不就舒坦些。知道一件事情並不等於阻止一件事情發生,不過我們所知道的事情,我們總可以把它們掌握住,雖不是掌握在手中,至少是掌握在腦子裡,在那裡,我們就可以任意予以支配,這種情況給了我們一個幻覺,彷彿對它們能有所為。每當德·夏呂斯先生跟奧黛特在一起的時候,斯萬就高興。他知道,在德·夏呂斯先生和她之間是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的,而德·夏呂斯先生之所以跟她一起出去,那是出於他對斯萬的友情,他也會把奧黛特幹了些什麼原原本本地告訴他。有時她斬釘截鐵地告訴斯萬,說她某一晚沒有可能跟他會面,看她那樣子是非出去不可的,斯萬就想盡辦法讓德·夏呂斯先生騰出時間來陪她。到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向德·夏呂斯先生提很多問題,只是假裝沒有太聽明白他的回答,硬要他再說一遍,在每句答話後他感到越來越寬慰,因為他知道奧黛特一晚參加的都是無傷大雅的遊樂。
「小梅梅,我可不太明白……你們不是一出她家就奔格雷凡蠟人館的。你們先上別的地方去了。沒有?哪!那就怪了!小梅梅,您真把我逗死了。她接著又上『黑貓』,真是個怪念頭,這主意是她出的嗎?不?是您。那就怪了。這倒果然不是個壞主意,她在那裡準有許多熟人?不?她跟誰也沒有講話?這就神了。你們倆就這麼著呆在那裡?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這景像我倒能想像得出來。您真好,我的小梅梅,我真喜歡您。」斯萬感到鬆了一口氣。他有時心不在焉地跟一些不知道他跟她那檔子事的朋友聊天,偶爾聽到象「我昨天看見德·克雷西夫人來著,跟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這樣的句子;這樣的句子馬上就在斯萬的心裡化為固態,硬化成為水垢,劃破他的心,從此不再離開,而像「她誰也不認識,跟誰也沒有講話」這樣的語句在他心裡又是流動得何等順利,何等潤滑,何等通暢,又是何等易於吸收!不過再過一會兒,他又心想,奧黛特大概覺得他挺乏味,不然怎樣寧願去找那樣的樂趣也不願意跟他在一起呢?那些樂趣沒有什麼了不起,這固然使他安了心,卻也使他痛苦,彷彿是被人出賣了似的——
1指麥克——馬洪擔任總統的七年期間(1873—1879)。
即使他無法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這也足以使他心中的焦慮平靜下來;對這種焦慮,奧黛特的在場,在她身邊的溫馨之感是唯一的特效藥(這種特效藥久而久之加重了病痛,然而至少暫時可以鎮一鎮痛);只要奧黛特同意他呆在她家裡等她回來,也就夠了;在這寧靜的等待的時刻裡,另外一些由於某種魅力、某種魔法而在他心目中顯得與眾不同的時刻會來與之交融在一起。可是她卻不同意,他只好回自己家去,在路上強制自己考慮種種方案,不去想奧黛特,甚至在寬衣的時候也在咀嚼著歡快的想法;他滿懷明天能看到什麼傑作的希望上了床熄了燈;可是一等他為了準備睡覺而中止對自己感情的控制(這種自我控制早已習慣成自然,連他自己也意識不到了),他就感到身上一陣寒戰,不由得哽咽起來。他也不想問個為什麼,擦擦眼睛,含笑對自己說:「敢情好,我都得了神經病了!」然後他還是不禁懷著極度的厭倦想到明天還得重新開始設法打聽奧黛特到底幹了些什麼,設法運用一切影響,力求跟她見面。這種無休無止、毫無變化、毫無結果的活動,對他來說是一種如此嚴酷的必需,以至有一天,當他看到腹部長了一個腫塊的時候,他都為這也許是個致命的腫瘤而高興萬分,心想從此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事情,聽憑這疾病的支配,成為它手中玩弄的對象一直到那為時已經不遠的末日。在這個時期,他雖然沒有明確承認,卻時常但願死期早臨,而這與其是為了擺脫這深刻的痛苦,倒不如說是為了擺脫他所作的努力的單調乏味。
然而他還是希望能活到他不再愛她的時候,那時她就沒有任何理由向他撒謊,他也就終於可以知道那天他在下午去看她的時候,她是否正和福什維爾睡覺。時常在一連幾天當中,對她愛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懷疑使他不再向自己提出那跟福什維爾有關的這個問題,把這問題幾乎看得是無關緊要,這就像是**病呈現出新的形式,彷彿使得我們暫時擺脫了舊的病狀。甚至也有些日子,他不為任何懷疑所苦,自以為已經痊癒,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樣的痛苦,而這種感覺在頭天白天彷彿已經在各種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沖淡了。其實這個痛苦的位置並沒有轉移,正是這個劇烈的痛苦把斯萬弄醒了。
每天縈繞在他腦際的這些如此重大的事情(他見多識廣,知道那些事情無非是尋歡作樂罷了),奧黛特卻從不提供任何情況,他也不能經久不息地老在想像,想著想看腦子也就空轉了;這時他用手指揉揉疲乏的眼瞼,就好像是擦擦夾鼻眼鏡的鏡片一樣,然後徹底停止思想。在這一片茫茫之上卻不時浮現出一些事情,隱隱約約地通過奧黛特而與她的一些遠親或者昔日的朋友有關,這些人她時常提起,說是由於接待他們而不能見他的;在斯萬心目中,這些人似乎構成奧黛特的生活的固定的、不可或缺的框架。由於她不時對他說起「我跟我的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時的特殊聲調,所以當他有病,他想到「奧黛特也許會到我家來」時,忽然想起那天正好就是那個日子,他就心想:「啊!不行,這就不必請她來了,我怎麼早沒有想到,今天是她跟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還是等待時機提點能辦得到的事情吧;提出一些不能被接受,肯定要遭回絕的事情,會有什麼好處?」落到奧黛特頭上而斯萬不得不依從的那個上跑馬場去的義務,在他看來不僅是不可抗拒,而且它的必要性彷彿使得所有跟它直接間接有關的事情都成為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了。如果有人在街上跟奧黛特打了招呼,引起他的妒意;如果她回答這個人的問題時把這位陌生人跟她對他常談的兩三樣重要義務連繫起來,譬如她說:「這位先生那天跟陪我上跑馬場的那個朋友坐在同一個包廂」時,這個解釋就消除了斯萬的懷疑,認為奧黛特那位女友除了奧黛特以外還邀了別的客人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卻從來也沒想這些客人是怎麼樣的人,而且即使想了也是想不出來的。啊!他是多麼想認識把奧黛特帶到跑馬場去的那位女友,多麼希望她也能把他帶去!他是多麼願意把他所有的親友來換一個能常見著奧黛特的人,哪怕她是一個修指甲的也好,是個店員也好!他願為她們花費比為王后們還要多的錢。她們身上也體現了奧黛特的一部分生活,難道這不正是對他的痛苦的鎮痛劑嗎?要是能在那些由於興趣一致或者由於同樣純樸的天性而跟奧黛特保持友好往來的小人物家中愉快地度日,那該多好!他是多麼希望能從此搬到奧黛特從不帶他去的那所雖然骯髒然而值得羨慕的房子的六樓長住,他情願在那裡假裝是那個歇手不幹的小女裁縫的情人,從此每天都能接待奧黛特來訪!在這些平民區裡,生活雖然簡樸貧困,然而甘美、寧靜而幸福,他真願意永遠住下去!
還有時候,她在碰到斯萬以後又有一個他所不認識的男人向她走來,這時他可以在奧黛特的臉上看到那天他去看她而福什維爾也在場時她臉上那種愁容。不過這種情況是罕見的,因為在不管有什麼事情要做也不管旁人的閒言碎語而跟他會面的日子裡,奧黛特主導的情緒是自信和泰然自若:想當年她剛認識他的時候,無論是在他身邊還是不在他身邊而給他寫信的時候,她總是那麼怯生生的(「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連字都寫不了了」——她至少是這樣說的,而且這種感情總有一點是真的,才有誇大的基礎)。那時候她是喜歡斯萬的。我們顫抖,不是為了自己,就是為了所愛的人。當我們的幸福不再掌握在他們手裡的時候,我們對他們就能泰然處之,就能從容自如,就能無所畏懼。當她現在跟他說話,給他寫信的時候,他就不再用那些製造他是屬於她的那種幻想的字眼,不再在談到他的時候拚命找機會用「我的」等字樣,例如什麼「您是我的一切,這是我們的友誼的香水,我把它留下」諸如此類的話;她也不再跟他談起什麼前途,談起什麼死亡,說得好像他們不但同命運,還將要同生死似的。想當年,他無論說什麼,她總是讚賞地答道:「您,您這個人就是跟常人不一樣嘛」;她瞧著他那稍微有點禿頂的長腦袋(那些知道斯萬的成就的人們心想:「要說漂亮,他算不上漂亮,可是要說帥,你瞧他那頭髮,那單片眼鏡,那微笑!」),急於要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而不是力求當上他的情fu,她說:「我要是能知道這腦袋瓜裡想的是什麼,那該多好!」現在啊,不管斯萬說什麼,她答話時總有時帶點氣惱,有時則顯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啊,你這個人總是跟別人不一樣!」現在她瞧著他那操心操得稍現蒼老的臉(現在所有的人都是讀了說明書才發現一部交響音樂作品的主旨,知道孩子的父母是何許人才發現他哪些地方像他父母,憑著這麼一點本領,說「要說丑,他並不算醜,可他就是那麼可笑,你瞧他那單片眼鏡,那頭髮,那微笑!」憑著他們的想像,僅僅隔了幾個月時間,就畫出了一條分界線,一邊是情人的面貌,一邊是王八的嘴臉),說:「這腦袋瓜裡想的是什麼,我要是能以改變,叫它合情合理,那該多好!」
斯萬依然還是相信他所希望的事情是會實現的,奧黛特對他的舉止雖然也引起他的懷疑,但他還是熱切地對她說:
「如果你這麼想,你就能辦得到。」
他試圖向她解釋,除她以外的別的女人都求之不得地獻身於安慰他,控制他,督促他這個崇高的使命,而應該指出,在她們手裡,這個崇高的使命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對他的自由的既不慎重又難以忍受的冒犯。他心想:「要是她不多少有點愛我的話,她是不會存改造我的願望的。要改造我,她就必須跟我有更多的往來。」就這樣,他就把她對他的責備看成是對他感興趣,也許還是愛他的表現;的確,她現在對他的責備越來越少了,以至他都只好把她不讓他幹這幹那看成是這樣的表現。有一天,她對他說她不喜歡他的馬車伕,說他挑撥斯萬找她的岔,至少他在執行斯萬的命令時不夠嚴格,不夠恭敬。她感覺到他希望從她嘴裡聽到「下回別讓他送你上我家了」這樣的話,正如他希望受她一吻一樣。那天她情緒好,所以終於對他說了;他很感動。到了晚上,當他同德·夏呂斯聊天的時候(在他面前談她可以毫無顧忌,而他即使是跟不認識她的人所談的話,也都或多或少地與她有關),他對他說:
「我想她還是愛我的;她對我那麼好,對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會漠不關心的。」
如果當他跟一個要在半道下車的朋友一起登上他的馬車時,那位朋友說:「怎麼回事?怎麼不是洛雷丹諾駕車?」斯萬在回答的時候又是高興,又有點慘然:
「嗨!乖乖!跟你說吧,當我上拉彼魯茲街的時候,我是不讓洛雷丹諾駕車的。奧黛特不喜歡我帶洛雷丹諾去,她覺得他跟我不般配。唉!女人嘛,你有什麼辦法?我知道她會很不高興的。好吧!我就只好帶雷米了,要不然可就好看了!」
奧黛特現在對斯萬這種漠不關心、冷冷冰冰,甚至急躁易怒的態度,斯萬自然感到痛苦;然而他並不知道他痛苦到什麼程度,因為奧黛特對他冷淡是一天一天,一步一步發展起來的,他只是在把她今天是怎樣跟她開始又是怎樣加以對比時才能測出這變化是何等之深。而這變化就是他那日日夜夜在折磨著他的深刻而隱密的創傷;當他一感到他的思想就要觸及這個創傷時,他就趕緊把它扭轉方向,免得過分痛苦。他只能泛泛地說「從前有個時期奧黛特是比現在更愛我的」,可是他從來想不出那個時候的一個具體圖景。在他的工作室裡有一個五斗櫃,他盡量不去看它,出出進進寧可拐一個彎,因為在一隻抽屜裡藏著他第一次送她回家時她送給他的那支菊花,還有寫著「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裡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以及「不管是在白天還是晚上幾點鐘,只要您需要我,隨時給我打個招呼,我就奉陪」這些字樣的信,同樣,在他心裡也有一個地方是他不讓他的思想接近的,在必要時就來一大段拐彎抹角的道理來避免他的思想經過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是對往日幸福日子的回憶。
可是有天晚上,當他到上流社會中去的時候,他這個煞費苦心的謹慎卻破產了。
那是在聖德費爾特侯爵夫人家中,是那一年她請人去聽將在她舉辦的義演上出場的音樂家演奏的一系列音樂會的最後一次。斯萬本想以前各次全都去參加的,卻一直下不了決心,直到穿衣準備去參加最後那次時,正好夏呂斯男爵來訪,男爵說如果他陪他前往能使他不至過分厭倦,過分悶悶不樂的話,就願意陪他上侯爵夫人家去一遭。斯萬卻說:
「跟您在一起,我多麼高興,您是想像不出來的。然而最使我高興的還是您能上奧黛特家去一趟。您知道,您對她是能產生崇高的影響的。我想她今晚在上那位歇業的女裁縫家去以前是不會外出的,而您要是能陪她去,她是會高興的。無論如何,您在這以前會在她家找著她,想法讓她高興,好好說服她。您要是能為明天安排點她喜歡的活動,咱們三個人一起參加,那就太好了。同時也設法探一探口風,看今年夏天能幹點什麼,看她有什麼想法,想不想咱們三個人一起乘船旅行一番什麼的。至於今晚嗎,我不指望能見到她;如果她要我去,或者您能找到什麼借口,您就打發人上聖德費爾特侯爵夫人家給我送個信,如果過了十二點,那就送到我家。
謝謝您為我費心,您知道我是多麼愛您。」
男爵答應在把斯萬送到聖德費爾特府門口以後就去看奧黛特。到了侯爵夫人的家,斯萬心想有夏呂斯在拉貝魯茲街陪著奧黛特,也就放心了,而對一切與奧黛特無關的東西,特別是對上流社會社交生活中的那些東西則索然乏味,還帶著點兒憂傷,這倒使得這些東西具有了我們不再孜孜以求的事物,在它們本來面目下出現時的魅力。一下車,迎面就是女主人要在喜慶之日給客人看到的她們家生活概貌的第一場景,在這裡,她們竭力保持服裝與佈景的原樣,斯萬看到巴爾扎克筆下的「老虎」1的後裔們,這些穿著制服的侍者,這些通常跟隨主人外出散步的跟班,一個個穿靴戴帽,有的呆在公館門前的大街上,有的呆在馬廄跟前,就像排列在花圃門口的花匠一樣,倒也挺有意思。他一向喜歡把活人跟博物館裡的肖像相比,現在這種比較更加經常,而且隨時隨地都在進行了:現在他已經脫離上流社會生活,這上流社會生活在他心頭就彷彿成了一系列的組畫。當他過去混跡上流社會時,他穿著大氅走進門廳,脫去大氅穿著燕尾服出去,從來也不知道在這裡發生什麼事情,在這裡呆的兩分鐘時間裡腦子裡或者還想著剛離開的那個晚會,或者想的是馬上就要進去參加的那個慶典,今天則是第一次注意到那一群東零西散,服裝華麗而無所事事,專門坐在板凳或衣櫃上打盹兒的侍從怎樣被他這位姍姍來遲的客人驚醒,挺起他們高貴的獵兔狗般敏捷的身軀,站立起來,把他團團圍住——
1王政復辟時期,站在馬車座位後面專司開閉車門的年輕侍從。
其中有一個長相特別凶狠,很像文藝復興時期某些畫有酷刑的場面當中的執刑人,他毫不容情地向斯萬走來,接住他的衣物。他的眼神雖似鋼鐵般堅硬無情,棉紗手套卻是那樣柔和,當他走近斯萬的時候,他彷彿是對斯萬其人表現出蔑視而對他的禮帽則頗為尊敬。他小心翼翼地把禮帽接住,動作準確細緻,優雅動人。他然後把禮帽遞給他的一個下手,這是一個新手,靦腆膽怯,兩眼滴溜溜的,射出憤怒的光焰,像剛被關進籠子的野獸那樣惴惴不安。
幾步之外,一個穿著號衣的彪形大漢站在那兒出神,像尊塑像那樣無所事事,動也不動,彷彿是曼坦那1最嘈雜喧鬧的畫幅當中那個純粹是點綴用的武士一樣,正當別人衝向前去,在他身旁忙於廝殺的時候,他卻倚在盾牌上若有所思;這個大漢超脫於在斯萬身邊忙忙碌碌的那群夥伴之外,彷彿他對這個場景不感興趣,只是以他凶狠的藍眼睛漫不經心地瞧著,似乎那是「無辜嬰兒的屠殺」或者「聖雅各的殉難」2似的。他倒彷彿當真屬於那個已經消失了的家族,那個也許僅僅在聖芝諾教堂祭壇後部裝飾屏上以及埃爾米塔尼教堂壁畫上(斯萬是在那裡跟這個家族接觸的,這個家族還在那裡沉思)才存在的家族;這個由古代雕像與大師3的巴杜亞模特兒或者丟勒筆下的撒克遜人相結合的產物的家族。他那棕紅色的頭髮天然是捲曲的,抹著潤滑油而粘在一起,那髮髻捲得雄渾有力,就像曼圖亞那位畫家4不斷研究的希臘雕像上的髮髻一樣;希臘雕刻在創始時雖只處理人像,卻也善於從人的簡單的線條中提煉出豐富多采的形式,彷彿從整個生物界中都有所借取,就說是那一頭頭髮吧,它那平緩的起伏,髮髻尖尖的角,髮辮上冠冕式裝飾三層重迭排列就既像是一團海藻,一窩鴿子,又像是一片風信子花,也像是盤成一團的蛇——
1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巴杜亞派畫家。
2《無辜嬰兒的屠殺》指以殘暴著稱的猶太國王希律(前39——前4在位)對無辜嬰兒的屠殺。雅各是耶穌十二使徒之一,被希律之孫希律亞基帕一世殺死於耶路撒冷。
3指曼坦那。
4指曼坦那。曼圖亞為意大利北部城市,公爵府飾有曼坦那的壁畫。
還有一些僕役,也都是身材魁梧,站在那宏偉壯觀的台階石級上,像大理石雕像那樣一動也不動,純粹起著裝飾的作用,把這台階點綴得簡直跟公爵府的「巨人台階」一般;斯萬走上這台階,心想奧黛特還從來沒有涉足此間,不禁有些憂傷。啊!與此相反,要是他能登上那歇業的小女裁縫那昏暗的發出難聞的氣味,一不小心就會摔倒的樓梯,他又該多麼高興!他要是能在奧黛特去她那小閣樓的日子同去消磨晚間的時刻,他都樂於付出比歌劇院包廂一星期還多的錢;即使是奧黛特不去的日子,他也可以跟經常和她見面的人們談起她,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些人由於經常和她見面,他認為他們身上藏有關於他的情fu的生活當中的更真實、更難以取得、更神秘不可測的東西。在這歇業的女裁縫這個惡臭但值得羨慕的樓梯上,由於另外沒有一條專供僕役或者送貨者用的樓梯,所以每到晚上,家家門口的擦鞋墊上都擺著一隻髒的空奶罐,在斯萬此刻登上的這個華麗而可惡的台階上,在左右兩側不同的高度上,在門房的窗戶或者套房的入口,在牆上形成的每一個凹處則都站著一個門房,或者是管家,或者是帳房,分別代表著他們經管的府內業務,同時也是向來客表示敬意(他們也都是些體面的人物,每星期都有一部分時間在他們自己的產業上過著多少獨立的生活,像小業主那樣在家吃飯,有朝一日也許會到一個知名的醫生或者實業家那裡去服務),他們兢兢業業地謹守人們在讓他們穿上這輝煌的號衣以前給他們的種種教導,這號衣他們也是難得穿上身,穿著也並不太舒服;他們站立在各自的門洞的拱廊底下,穿得鮮艷奪目,卻多少帶點市民的憨厚勁兒,彷彿是神龕裡的聖像似的;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瑞士衛兵,打扮得跟教堂侍衛一樣,在每一位來客走過他跟前時用手杖在地面上敲打一下。斯萬在一個臉色蒼白,像戈雅1畫中的聖器室管理人或者劇中公證文書謄寫人那樣,腦後用緞帶紮著一條小辮的僕役陪伴下走到台階頂上,到了一張辦公桌跟前,那裡有幾個當差的象公證人那樣,端坐在登記簿前,見斯萬來到就站起身來,把他的名字登下。他這就穿過一個小前廳。有些人把某些房間專門為擺某一件藝術品而佈置起來,就用這件藝術品來命名,故意弄得空空蕩蕩,不擺任何別的東西,而這個小前廳就是這樣一間屋子,在進口處就像本韋努多·切利尼2雕塑的一尊無比珍貴的武裝衛士塑像一樣,站著一個年輕的僕役,上身微向前傾,在紅色的襯領中伸出一張更加紅潤的臉蛋,彷彿赫然燒著一團熾熱、靦腆和熱忱的火焰;他以強烈、警覺、發狂的目光穿透那掛在演奏音樂的客廳門口的奧比松掛毯,彷彿是以軍人的沉著或不可思議的誠心——這是警覺的象徵、期待的化身、**的紀念——象哨兵那樣從炮樓頂上監視著敵人出現或者象天使那樣在大教堂頂上等待著最後審判時刻的來臨。現在斯萬隻消邁進舉行音樂會的大廳了,有個身背鑰匙串鏈子的掌門官彎腰為他把門打開,彷彿是將城門的鑰匙呈獻給他似的。但斯萬這時想的卻是他可能去的那所房子(假如奧黛特許可的話),而擦鞋墊上空奶罐這個形象使他突然感到一陣噁心——
1戈雅(1746——1928),西班牙畫家,對歐洲十九世紀繪畫有深刻影響。
2本韋努多·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
邁過了那條掛毯,僕人的場面讓位於客人的場面,斯萬很快就發覺男賓都很醜陋。男性面貌之丑,他是知之已久了,可是自從他發現男人的相貌的基礎在於五官線條的獨立自主性(僅受美學關係的調節)以後,男性面貌之丑對他來說又成了新鮮事物了——在這以前男人的相貌對他來說本是用來辨認某一個人的符號,而這個人或則代表一系列值得追求的歡樂,或則代表應予驅避的煩惱,或則代表應該還報的禮數。斯萬在他身邊的人們身上,現在再也找不出一樣東西不具有一定的個性了,就算是許多人都戴的單片眼鏡吧,在他心目中過去至多只是表明他們戴單片眼鏡罷了,現在也已經不再是人所共有的習慣而都各有特徵了。也許是因為他現在只把正在入口處聊天的弗羅貝維爾將軍和佈雷奧代侯爵看成是一幅畫當中的兩個人物,而他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對他來說卻是把他介紹進賽馬俱樂部,在幾次決鬥中幫過他忙的有用的朋友,所以將軍那單片眼鏡,那像一片彈片那樣嵌在他那庸俗、帶著傷疤、洋洋得意的臉上,那象希臘神話中的獨眼巨人的那只獨眼那樣在前額中央獨樹一幟的單片眼鏡,現在在他眼裡卻成了一個嚇人的傷疤,受這樣的傷固然是光榮,在別人面前顯示出來卻不大體面;至於德·佈雷奧代先生,為了參加社交活動,增加節日氣氛,除了戴上珍珠色手套、高級黑禮帽,白領帶以外,也戴上一副單片眼鏡來替代平常的夾鼻眼鏡(斯萬自己也是這麼做的);象顯微鏡下的一張切片那樣緊貼在鏡片背面的是他那其小無比的眼睛,眼裡射出親切的目光,不時流露出微笑,對天花板之高,晚會的歡樂氣氛,節日的安排和清涼飲料的質量表示滿意。
「啊!原來是您哪!真是半輩子沒有見著了。」對斯萬說這話的是將軍,他看到斯萬愁眉苦臉,以為他也許是生了一場重病才離開了社交界,便找補上一句:「您現在氣色不錯嘛!」這時候德·佈雷奧代先生則問一個剛把單片眼鏡(這是他唯一用作心理觀察和無情分析的工具)戴上眼角的專寫社交生活的小說家:「怎麼?您老兄到這裡有何貴幹?」這位小說家煞有介事,故作玄虛地答道:
「我在觀察哪!」他的小舌音發得很重。
福雷斯代爾侯爵的單片眼鏡很小,鏡片沒有邊框,像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是何質地的一塊多餘的軟骨一樣嵌在眼皮裡,弄得眼睛不停地、痛苦地抽搐,給侯爵臉上平添了幾分帶有陰鬱色彩的細膩感情,使得婦女們深信他一旦失戀了是會感到非常痛苦的。德·聖岡代先生那副單片眼鏡則跟土星一樣,周圍有個很大的環,它是那張臉的重心所在,整個臉隨時都圍繞它而調正,那個微微翕動的紅鼻子,還有那張好挖苦人的厚嘴唇的嘴巴總是竭力以它們做出的怪模樣來配合那玻璃鏡片射出的機智的光芒;這副單片眼鏡也引起那些輕佻的趕時髦的女郎的遐想,夢想從他那裡得到矯揉造作的獻媚和溫文爾雅的逸樂;而那位大鯉魚腦袋和鼓包眼睛的德·巴朗西先生戴著他那副單片眼鏡在人群中慢慢地走來走去,時不時地鬆開他那下巴骨,彷彿是為了確定行進的方向似的;他那副模樣就像是臉上只帶著他那玻璃大魚缸任意的,也許是象徵性的,用於窺一斑而知全豹的一片玻璃——斯萬十分欣賞喬托在帕多瓦一個教堂畫的《罪惡》和《德行》這些畫,他這就想起了「不義」身邊那支綠葉蔥蔥的枝條,它象徵著隱藏著他的巢穴的那些森林。
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懇求下,斯萬走向前去,為欣賞由長笛演奏的《俄耳甫斯》1中的一個曲子而在一個角落坐了下來,眼前只有兩位年紀已經不算很輕的夫人並坐在一起,一位是康布爾梅侯爵夫人,一位是弗朗克多子爵夫人,她們是表姊妹,時常手提提包,在她們的女兒的陪伴下在晚會上像在火車站那樣你找我,我找你,直到她們用扇子和手絹指著兩個相連的空位置時才安靜下來:德·康布爾梅夫人跟別人來往不多,很高興能有德·弗朗克多夫人作伴,後者卻很有名望,當著她那些漂亮朋友的面陪一位跟她曾一起度過童年的默默無聞的夫人,自以為這事兒做得很有風度,很獨出心裁;斯萬皺起眉頭冷眼瞧著她們兩位聽長笛獨奏後面那段鋼琴插曲(李斯特的《聖法蘭西斯跟鳥兒說話》),看那位名手令人為之眩目的指法:德·弗朗克多夫人是心急如焚,兩眼射出發狂的光芒,彷彿鋼琴家手指飛奔的那些琴鍵都是一架架高聳的鞦韆,一失足就能墜入八十米深的深淵,她同時向她的鄰座投去驚訝懷疑的目光,彷彿在說:「能演奏到這等地步,簡直是難以置信」;德·康布爾梅夫人擺出一副受過良好音樂教育的架式,腦袋跟節拍器的擺那樣在打著拍子,從一個肩頭晃到另一個肩頭,擺動得那麼大那麼快(兩眼則投出那不再去追究所受的痛苦也不想去加以控制,只滿足於說一聲「這又有什麼辦法」的受苦受難的人的茫然的目光),隨時都牽動她上衣皺邊上的鑽石,也叫她不得不經常去擺正插在頭髮上的黑葡萄串,但並不因此而中斷它越來越快的擺動。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旁,稍前一些的是加拉東侯爵夫人,她成天念念不忘的是她跟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族關係,這為她的沙龍以及她個人大為增色,卻也多少使她有點丟臉,因為這個家族中最顯赫的人都多少有點迴避她,這也許是由於她為人有點討厭,也許是由於她名聲不是太好,也許是由於她出於地位較低的一支,也許是根本沒有任何理由。當她跟她不相識的人在一起的時候,譬如此刻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邊的時候,她就苦於不能把她跟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族關係用明白無誤的詞句標榜出來,就像東正教教堂的拼花圖案上用直行的文字寫在聖者身旁注出他們所說的話語一樣。她此刻想的是,自從她表妹洛姆親王夫人結婚六年以來,還從沒有邀請過她,也沒有來看望過她。想到這裡,她滿腔怒火,卻也不無自豪之感,這是因為,如果有人奇怪怎麼在洛姆親王夫人家見不著她,她就可以說那是為了避免在那裡碰上瑪蒂爾德公主2,而萬一碰上了,那可是她那極端正統主義的家庭所決不能原諒的;這樣一來,她也終於把這當作是她不上她表妹家去的理由了。她可也記得,她自己曾多次問過洛姆親王夫人,她怎樣才能跟她見面,然而到底得到了什麼答覆,印象已經模糊,只是常常嘀咕:「再怎麼說,這第一步總不該由我邁出,我比她大二十歲呢,」以此來沖淡這令人羞辱的回憶。靠了這內心獨白的力量,她傲慢地把雙肩往後一甩,簡直使它們脫離了她的胸部,她的腦袋也幾乎跟肩膀齊平了,不禁叫人想起餐桌上插在驕傲的山雞上那只帶羽毛的雞頭。倒不是說她苗條得像只山雞,她可是生來矮胖粗壯,大有男子氣概;不過多年所受的凌辱卻使她的脊樑挺直了起來,就好像是不幸長在崖邊的樹木為了保持平衡而向後往斜裡生長一樣。為了安慰自己不能跟蓋爾芒特家族中其他人處於平等地位,她只得經常念叨,她之所以不常去看他們,那是由於她那毫不妥協的原則性和自豪感,久而久之,這種想法居然塑造了她的體態,使她產生了一定的儀容,平民百姓把它看成是上等人家的特徵,有時也在俱樂部那些先生們昏花的老眼裡激起一霎那的慾念。誰要是把德·加拉東夫人的談話加以分析,把每一個詞語出現的頻率統計出來,從而找出破譯密碼的關鍵,那就會發現即使是最常用的詞語,出現的次數也不會多於「在蓋爾芒特堂兄弟家」、「在蓋爾芒特姑媽家」,「埃爾賽阿爾·德·蓋爾芒特的健康」、「蓋爾芒特表妹的浴盆」這些詞語。當人們跟她談起一個知名人士時,她總答道,她個人並不同他相識,然而在她蓋爾芒特姑媽家卻碰到過上千次,而且在回答的時候語調是那麼平淡,聲音是那麼沉重,顯然表明她個人之所以並不同他相識,還是出之於那些根深蒂固不可動搖的原則;她那向後拱的雙肩依靠的就是這些原則,就彷彿體操教練為了鍛煉你的胸廓而讓你依靠平衡木一樣——
1德國歌劇作曲家格魯克(1714——1787)作。
2瑪蒂爾德公主(1820——1904):熱羅姆·波拿巴親王之女,她家的沙龍在第二帝國時期頗為知名。
大家原本沒有料到會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見到洛姆親王夫人的,那天她可當真來了。她原是屈尊光臨的,為了表示她並不想在客廳中顯擺自己的門第,她是側著身子進來的,其實面前既沒有人群擋道,也沒有任何人要她讓路;她故意呆在客廳盡頭,擺出一副適得其所的神氣,彷彿是一個沒有通知劇院當局而微服親自在劇院門口排隊買票的國王似的;為了不突出她在場,不招引眾人的視線,她一個勁兒低頭觀察地毯上或她自己裙子上的圖案,站立在她認為是最不顯眼的地方(她清楚地知道,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只要一瞥見她,一聲歡呼,就會把她從那裡拉將出去),就在她所不認識的德·康布爾梅夫人身旁。她觀賞這位愛好音樂的鄰座表演的啞劇,但並不去模仿她。這並不是說,洛姆親王夫人這回撥冗來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呆上五分鐘,就不願意盡可能表現得和藹可親,使她對主人的這番恩惠顯得加倍地可貴。不過她生來就討厭她所謂的「浮誇」,堅持不做出與她生活於其間的那個小圈子的「派頭」不相適應的舉動,雖然這些舉動對她也不免產生誘惑,因為在與新環境(哪怕它比自己所在的環境低微)接觸時,即使是最自信的人們也會產生一種模仿心理(同羞怯有點相近)。她首先心想,這樂曲也許跟她迄今為止所聽的音樂不是一個路子,是否有必要手舞足蹈,又想如果不手舞足蹈是否表示自己不懂得這音樂,對女主人是否有失禮儀:結果她只好採取折衷辦法來表達她這些相互矛盾的思想感情,一會兒一面以不動聲色的好奇盯著她那狂熱的鄰座,一面扶扶肩帶,摸摸她那金黃色頭髮上鑲有鑽石的珊瑚或者琺琅小球(這使她的髮型顯得既樸素又好看),一會兒用她的扇子打打拍子,但為了顯示她不受樂曲的支配,並不按著節拍來打。鋼琴家彈完了李斯特的一個曲子,又轉入肖邦的一支序曲,這時德·康布爾梅夫人朝德·弗朗克多夫人投去溫情的微笑,它既載著對往日歲月的回憶,也顯示出行家滿意的心情。她在年輕時就學會怎樣撫愛肖邦那些婉轉曲折,特別長大的樂句,它們是如此自由、柔和,如此易於感受;它們在開始時總在尋覓試探,力圖逸出出發時的方向,在遠離人們以為它們將到達之處,卻總是在奇想的歧途上徘徊良久才更堅定地回來擊中你的心坎——這回來的路程是事先精密地籌劃了的,就像是一隻水晶杯子,一響起來就不由你不發出一聲驚歎。
她生活在一個交遊極窄的外省家庭裡,幾乎從不參加舞會,沉醉於莊園的孤寂生活之中,把所有那些想像中的舞伴的舞步或者放慢或者加速,像扒拉花瓣那樣把他們挨個兒撥弄,暫時離開舞會到湖畔松林中去傾聽狂風呼嘯,突然看到有一個身材修長,嗓音既悅耳卻又古怪又走調,戴了一副白手套的小伙子向她走來,跟人們夢想中這人世間的情人不大一樣。可是今天呢,這種音樂的美已經過時,失去了鮮艷的色彩。幾年來已經不再博得行家的重視,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名聲,原有的魅力,即使是口味平庸的聽眾從中得到的樂趣也平平常常,不屑一談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回過頭來偷看一眼。她知道她年輕的兒媳婦(她對她的婆家倒是滿懷敬意的,但她既懂和聲又認識希臘字母,在精神方面的事物上有她自己的看法)是看不起肖邦的,聽到肖邦的音樂就頭痛。她是個瓦格納迷,這會兒跟一幫同她年紀相仿的人坐在遠處,這下德·康布爾梅夫人擺脫了她的監視,可以盡情陶醉在她甘美的印象之中了。洛姆親王夫人也有同樣的感受。她雖然沒有音樂的稟賦,可在十五年前也曾跟聖日耳曼區的一位鋼琴教師學過,這位天才婦女到了老年,生活貧困,在七十之年重操舊業,教她從前的學生的女兒和孫女兒輩。她現在已經不在世了。可她的方法,她那美妙的琴聲有時還在她的學生的指上重現,甚至還在那些早已平庸不足道,放棄了音樂,幾乎連鋼琴蓋都早就不再打開的學生的指上重現。因此,洛姆夫人還能恰如其分地搖頭晃腦,能正確欣賞鋼琴家所演奏的那首她都能背得出來的序曲。開頭那個樂句的最後半段都在她嘴上油然哼出來了。她喃喃自語:「真是美妙極了,」這「美妙」兩字是帶著這樣深摯的感情,她都感到自己的雙唇神秘地在翕動,同時也不由自主地在視線中注入了茫然的感傷色彩。德·加拉東夫人這會兒卻暗自嘀咕,碰見洛姆親王夫人的機會是如此難得,真是叫人惱火,因為她真想在親王夫人跟她打招呼的時候不予理睬,用這樣的辦法來教訓教訓她。她不知道她這位表妹這會兒就在這裡。德·弗朗克多夫人一點頭,使她看到了親王夫人。她立即奔到她的跟前,也顧不得對別人的打擾了;她想保持那副高傲冷淡的神氣,好提醒大家,無論是誰,要是在她家裡有可能面對面碰上瑪蒂爾德公主的話,她是不願意同這樣的人打交道的,再說就歲數而言,她跟她也不是同一代人;不過她也想沖淡這副高傲而有保留的神氣,說幾句話來表明她來找她是事出有因,同時迫使親王夫人不得不講幾句話;因此,德·加拉東夫人一到她表妹跟前,就繃著臉,無可奈何地伸出一隻手問她:「你丈夫怎麼樣?」那語調充滿了擔心,倒彷彿親王得了什麼重病似的。親王夫人以她特有的方式哈哈大笑,這一笑既是為了讓別人知道她在譏笑某人,又是為了把她面部的線條都集中到她那生動活潑的嘴唇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周圍,從而使自己顯得更美。她答道:
「再好也沒有了!」
說罷又笑了起來。這時德·加拉東夫人挺起上身,板起臉,彷彿還在為親王的健康狀況擔憂,對她表妹說:
「奧麗阿娜(這時德·洛姆夫人以驚訝和含笑的神色瞧著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彷彿是要請他證明,她可從來沒有許可德·加拉東夫人直呼其名),我很希望你明晚能上我家小坐片刻,聽一聽莫扎特的五重奏,有單簧管。我想聽聽你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