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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章 浮萍聚 文 / 十三酥

    和齡鮮少會有尷尬的時候,不過這會兒例外。

    泊熹的手不大老實,和他的嚴肅神情不相匹配,恍惚間她會以為他指尖收緊的小動作只是自己的幻覺。可是她幹嘛無端端生出這樣的幻覺啊……

    「那些番役抓你,你不逃呀?」和齡眨巴了下眼睛,神情是極為真誠的,卻突然道:「你是因為吃別人家姑娘豆腐才被追殺通緝的麼,就是俗稱的採花大盜。我們這一片也有過幾個,老實說,論起相貌來你拔尖兒了,所以我昨兒誇你生得好,句句肺腑之言,絕沒有唐突你的意思。」

    她這架勢似乎是要和他拉家常了,語聲慢慢的,這樣艱險躲藏的境地也沒有叫她露怯,果然是黑店裡的夥計,不能以看一般姑娘的眼光那樣看她。

    泊熹鬆開和齡,他對她說自己是採花大盜倒是不置可否,常年行走在御前的人,見慣大風大浪,她這點話即便與他的真實情況差之千里也不能叫他露出異色。

    他眼下也沒有解釋的心思。

    「我去解決他們。」他低了下巴睇她一眼,一瞬間墨色的髮絲被風撩起,襯著碧天如洗,彷彿氤氳在清水裡的妖嬈墨痕,五官愈加清晰明烈。

    和齡眼睛一眨不眨凝著他,她對美好的事物沒有抵抗力,竟像個呆子。

    泊熹無暇顧及她在想什麼,攢著眉心耐心囑咐道:「別亂跑,呆在我能看見你的位置——你聽見了麼?回應我一聲。」

    「喔……好。」她想說她就站在這兒,可話音才落,那道頎長的人影卻已飛身掠到那邊幾個番役後頭了。

    泊熹的衣袖裡灌滿了風,隨著他一行一動獵獵飛揚,像極天幕裡流動不息的雲朵。他殺人也殺得輕狂從容,熱血飛濺卻沾染不了他半分,從從容容好似春日四月天的分花拂柳。

    和齡簡直不曉得做何感想,就像發現了別人都沒見識過的寶貝。而這個寶貝是她撿到的,所以她想當然地以為他會一直陪著自己。

    這裡鬧出了動靜,更多的東廠番役聞聲而來,和齡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她腦子裡繃著弦,打眼瞧泊熹,他卻一派冷戾之色,繡春刀使得出神入化,絲毫不見驚慌,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砍一雙。

    和齡不由覺得有件趁手的兵器很重要,在真正的高手跟前,一切武裝團伙都是紙老虎!

    她站的牆角位置本來十分隱蔽,可東廠的人不是吃素的,泊熹對和齡若有似無的注視引起了番役注意,那夥人尋思著這牆角的妞不錯,難不成是權泊熹的人?明的不行就來陰的,反正也不是正人君子。

    泊熹確實是分了心神在和齡站著的位置的,他倒不覺得自己是擔憂她,只是具體因何一時也說不上來。

    錯眼間,餘光裡幾個番役提刀朝和齡跑過去,泊熹眼皮一跳,下意識地飛身掠過去,他一把將怔愣住的她扯住擋在身後,刀光劍影裡殺人如麻,神色卻不似先頭寫意悠然。

    畢竟要護著和齡,他行動上難免束手束腳,又怕誤傷到她,漸漸感到吃力。和齡看著面前修長卻□□的背影,難以名狀的悸動忽而從意識深處翻湧上來。她這短短的十來年,除了過世的德叔待她千好萬好,德叔死後,世間再無人可依靠。

    和齡面上慼慼然,左顧右盼卻不見金寶銀寶的身影,那兩個傢伙不定躲到哪裡去了,過往客棧裡出了什麼事兒他們都是一塊兒躲的,可現在不是,她和泊熹扯上了關係。他身份存疑,被這麼多東廠番役追殺,想來不是什麼好人。

    和齡本以為泊熹不會管自己的,他卻給了她出其不意的回護,這樣的會心一擊,實在叫她心跳加速。人都有腦子發熱的時候,和齡一咬牙一跺腳,出於不願意拖累泊熹的目的,準備從他背後跑出去。

    她是下了八輩子的決心才作出的決定,沒成想還沒來得及實施呢,那廂泊熹就把番役們解決了個落花流水,剩餘的跑的跑傷的傷,要多慘烈有多慘烈。

    他喘著氣回身看她,胸口微微起伏著。

    白淨的面頰上濺上了血點子,兩廂映襯,溫潤的臉色益髮皓白如月,紅色的血珠益發鮮艷惹眼,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了。

    「嚇著了?」他在她單薄的肩膀上拍了拍,下巴微揚,篤定道:「一開始便不該出來尋我。你不尋我,也不會白受這一場驚嚇。」

    他不懂她的心思。

    和齡緩了口氣,調勻適才緊張的呼吸,她不全像泊熹說的嚇著了。

    縱然驚嚇是有,可也不是頭一回觀戰,區別在於這一回她自己牽涉其中罷了。其實還是有收穫的,她唇角漾起個不易察覺的笑,卻怏怏地道:「那怎麼辦呢,橫豎驚嚇已經受了,你預備補償我麼?」

    泊熹從她青澀的面容上移開視線,抬袖抹去臉上血漬,沉默了一時方道:「對不住,恐怕沒法兒補償。」

    眼下傷勢好的差不多了,依著剛兒的情況,他身手雖不似從前靈便卻也儘夠了,回去一路上不會有問題。想到回京師,他歸心似箭,處心積慮謀劃這麼些年,結果在東廠大檔頭手上吃了虧。祁欽不足為懼,他從前不把他放在眼裡,日後更不會。乃至東廠督主萬鶴樓,也不過是他接近樊貴妃的墊腳石。

    想到樊貴妃,泊熹的視線不覺又凝在面前人玉雪剔透的面容上。

    他仔細地看,發現二者的確是有相似之處的。不是五官的相似,大約是神韻。神韻這東西委實難解釋。

    樊貴妃是三十有五的年紀,保養得再得宜,衰老也從骨肉皮下一絲一毫滲出來,和齡不同,她是鮮活跳脫的,然而偶爾露出的表情卻叫人納罕。真是很有幾分相像。

    和齡沒有被泊熹看得不好意思,說話聽音,她有些不好的預感,手指掩在袖子裡,躊躇著問:「泊熹,你傷好了,是不是要離開了?」

    她的不捨顯而易見,他感到訝然,覷了她一眼,別開視線緘口不語。

    「不能不走麼?」她追問他,腳尖往前一點站定到他身前。

    這次泊熹倒是答得很快,他說:「不能。」話畢也不看她,心下略有些煩躁,踱著步子看向遠處一片飛沙滾滾的所在。

    「真小氣!」和齡恨不能推他一把,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呢,一點兒結草啣環的意思都沒有,白眼兒狼,掃把星,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實在可惱。

    不遠處幾隊人馬揚起黃沙漫天,方纔還得瞇著眼睛瞧,這會兒似乎一抬眼的功夫就到了近前。和齡還想說這些是不是又是來抓泊熹的人馬,想帶他到地窖裡藏起來,但是事實顯然並不是這樣。

    這群人馬領頭的幾個皆是鮮衣怒馬的姿態,衣著光鮮,興許是才打驛站休息了過來的也未可知,否則沙漠裡蕩一圈試試,斷然不會這麼乾淨齊整的。

    泊熹不禁回頭看和齡,她果然在那兒歪著脖子打量突然出現的於她而言的陌生人,面上含著點警惕。

    他莞爾輕笑,兩邊唇角微微上挑,眼裡蘊了光芒似的。這煙沙朦朦裡的風華絕代落在她眼裡有說不出的況味,似乎有雙無形的手,把她的心溫柔地托住,整個人都為之一窒。

    打棗紅大馬上下來個人,身條筆挺,飛魚服在他身上穿得嚴絲合縫,甫一下來就對著泊熹跪下,後頭的人也瞧清了是他們指揮使大人不錯,心中驚喜,呼啦啦跟著下馬跪倒一長串。

    泊熹抬了抬手,錦衣衛們便都站起來。

    領頭的叫篤清,上前道:「屬下前頭叫東廠的人絆住了手腳,這才姍姍來遲,昨兒收到消息,曉得東廠這幫孫子來了沙斗子,千趕萬趕,不想還是差了一步!」

    泊熹揮手制止他說下去,篤清會意,吹了個口哨,一頭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便從隊伍裡篤篤走出來,泊熹翻身躍上去,底下人有條不紊地遞幕籬遞巾櫛。他接過來在臉上揩了揩,隨手將巾櫛拋下,一手扣著幕籬戴在頭上,平靜無波的面容便隱匿在渺渺薄紗之後。

    四野除了風聲靜得沒有一點聲響,和齡瞧明白過來,驀然發覺泊熹原來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提著裙角小跑幾步,還沒到他視野範圍之內就被錦衣衛伸臂攔住了。

    和齡仰著腦袋朝他的方向望望,這麼一瞧突然覺得他和她只比陌生人熟悉那麼一點兒。她也不曉得自己要說什麼,人家終究只是過客,從沒承諾過要留在這荒蠻之地陪她。既如此,她若同他道別,只會顯得格格不入吧。

    馬上篤清轉首看那邊垂頭喪氣的半大姑娘,再看他們大人,眼睛轉了轉。

    他們錦衣衛明面兒上從沒有找女人的道理,便是那些家裡給身在錦衣衛的兒子訂親的父母也都是暗下裡操作。篤清瞇眼睛細瞧和齡,只覺得這女孩兒生得著實的好,光是那雙煙波輕攏的桃花眼就叫人失神,削肩窄腰的,衣飾雖質樸,卻掩不住渾然天成的嬌憨美態,想必消受起來滋味兒美。

    這是好的不得了了,不想在這偏遠之地能有這等姿色的俊姑娘,也難怪看著同他們大人牽扯不清似的。

    大人終於有開竅的時候!

    想著,篤清假意咳了咳,笑嘻嘻道:「卻不知這位姑娘是何人?若是大人的…那什麼,不若就帶回去,您把人放府裡頭養著,沒人知道的……」便是皇上果然知道了,也不見得會細究。

    他說這話的時候和齡已經往回走了,泊熹只看了那背影一眼便打馬向前。

    皂紗裡眉尖蹙了蹙,須臾就風平浪靜,他揚著唇道:「篤清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即可,還打算做紅娘麼?我卻與她不甚相熟。」

    機緣下得她所救,今日別過,日後也不會再碰面。彼時他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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