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言情小說 > 歸恩記

正文 (612)、辭別一席話 文 / 掃雪尋硯

-    白冊中夾藏的那張紙實際上比尋常的紙要稍厚,但比起這張紙承載的白銀數額,頓時又讓人觀之容易心生一種錯覺:它是不是太輕了?

    數天前,燕鈺在東風樓包場時開出一張白銀三千兩的空頭票據,用的是燕家內部才能通行當現銀進行錢貨交換的票券。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這張票券在兩天之內,被人攜帶連夜疾馳千餘里,又給送回了北地一個離他極近的地方,但卻是送到了另一個人手裡。

    儘管阮洛為了留下此票券,出面實打實的墊付三千兩雪花銀給東風樓,使這張穿行梁、昭兩國界線後本該不具有說服力的紙片擁有了實際意義,但這個實能只有最多一個月的實效,便很可能重新變回一張無用的紙被揉皺作廢。

    自從三年前在京都與皇帝見過一面,知道皇帝準備與燕家合作一件大事,林杉從那時開始就在不斷用各種人力方式滲透燕家總商會,三年來從未間斷,他已知道這種票券的有限價值。

    另外,考慮到燕家現在已經五十多歲的總商會大當家恐怕沒得幾年操勞,就該把位置讓出來,讓他那三位已經成器的兒子接掌,林杉還不忘使人觀察燕氏三子各自的行事習慣與性格,因為他始終不相信燕家的誠意能堪王熾的重托。

    從燕家自己制定的行商條例上看來,票券也不是不能被架空,這種事旁人做不來,但燕家三子勉強還是做得。

    燕鈺為了私事開空票。白銀三千兩雖然不小,但也不是他私下掏不起的數目。而以他的做事性格,不論是找燕家某樣商事填補這個賬目漏洞,還是他自掏腰包買單,這張暫留在阮洛那兒的空票,絕難擱著超過一個月時間。

    林杉走至門口對光處,仔細地檢查了一番那張夾藏在白冊裡的燕商空頭銀票,排除一切損壞、以及影印造假的可能。相信這張票券的真實性後,將其安放回白冊內。

    走回書桌旁坐下,他又沉吟片刻,然後從抽屜裡取出一隻瓶子,又取了一隻沒用過的羊毫筆,探入瓶中沾了沾,開始在白冊扉頁快速書寫起來。

    攏共只寫了十幾個字。他便收了筆,白冊扉頁上依舊空白一片,只是多了些許水痕。此時哪怕就有人站在他面前,也不會知道他筆下寫了什麼。

    而待那水漬迅速乾燥,白冊上就連水影也沒有了,他也才能合上冊子。另取了一隻小方匣和牛皮紙袋,將冊子放入。合上蓋照舊用火漆封了口,再才衝門外喊了一聲,卻不是叫那信使。

    江潮應聲走進書桌,還未開口,他就看到了桌上兩隻小方匣,一隻火漆割裂,匣蓋開啟,一隻則封漆完整。書房空氣裡飄散著一種燒過火漆的味道,很明顯林杉剛才做了什麼。

    林杉遞出那只剛剛封口,邊沿似還有舔火餘熱的匣子。說道:「秘送一組,務求迅速。」

    當年王熾戍邊於北疆,在對前朝皇庭效忠信念還未全滅時,最大的理想就是徹底剷除時常犯邊擾民的北雁。為了謀取有關於北雁朝廷、軍方兩座鎮國大廈中的秘密,王熾暗中特別訓練了五組特職軍卒,沒想到這五組人花了十餘年時間,始終分毫噬咬不到北雁軍方機密,但在後來王家軍反出周王朝時起到了重要作用。

    改朝換代之後。這五組人皇帝留了二組半,有半組繼續潛伏在北雁皇廷內部,還有兩組人則交給了林杉統使。

    江潮原本是活動於京都的四組成員,同在五組之列。雖然他還沒有跟長期活動在京外的一組打過交道,但很清楚一組主要是幹什麼的。事實上,組員教官為了今後可能會有分組合作而早就做出了準備,五組之列的所有成員都知道大家各自佔著怎樣的職能,這是特訓內容之一,只是大家不知道各組具體名單罷了。

    江潮應聲接下小方匣,沒有多說什麼,大步出屋。

    直達一組的信使另有其人,而江潮作為林杉的傳話人,自然知道此人隱居鎮上的具體所在。

    江潮走後,那位來自京都的信使隨後才走了進來,拱手為禮後問道:「林大人有需要屬下轉送京都的信箋麼?」

    信使提了一句,林杉也立即想起一事,點了點頭後含笑說道:「有,不過要先委屈信使在這裡住幾天,回信還需等回音。」

    信使想起剛才大步出去的那個林杉的親信手中所托之物,又看了一眼桌上已經掰開的匣子,很快明白過來,微笑著道:「屬下不敢言及委屈,只是要因此叨擾大人數天了。」

    「叨擾?」林杉似乎想起了什麼,沉吟片刻後慢慢說道:「我這兒房屋齊備,酒肉充足,就是留你住個一年半載也不會嫌煩。只是……你不許酗酒狂躁,也別想著找女人,否則那就真是叨擾了。」

    林杉表情嚴肅的說出這番話來,那位來自京都的信使臉上不禁浮現出尷尬,乾咳一聲道:「不敢……」

    林杉隱居的這處小鎮在臨近北疆邊界的荒蕪之地,軍用地圖如果畫得稀疏點,可能都找不到具體位置點。站在樹少草稀的土包小山上,往下一眼能直接看清山腰的灰岩塊,往前一看,除了灰白的地,就是灰白的風,的確比不得京都繁華。

    而待他囑咐了幾句,那信使才明白了他剛才為什麼要說那番話。

    所謂留他住幾天,其實有些像軟禁。林杉主動開口,要為信使安排住處,因為他的臉孔生疏,逕自行走在小鎮上恐怕會招來嫌疑,他身為信使,個人的安全亦代表了通信安全。而這樣一來,今後幾天他可能要一直待在屋子裡,連院子都出不得了。

    但這位來自京都的信使很理解林杉的佈置。換一個角度來講。從信使知道林杉隱居所在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很清楚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言無贅述,信使便離開了書房,自有侍衛領他去了偏廳歇足,等待詳細安排。待信使走後,林杉收拾了桌上的匣子,一句那支剛才蘸「水」書寫的狼毫筆。走近屋角炭火盆旁,信手扔了進去。

    匣子外表的漆雖然能防火,但滿滿一盆竹炭燒得正旺,從內部侵襲的話,還是能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將那盒子燃得只剩一層漆皮。而狼毫筆則是觸火即燃,很快燒燬。

    看著火盆裡旺盛了片刻又漸漸黯然下去,還原成竹炭本來那種絮絨一樣的火花。林杉又環顧了一眼書房內的事物,大致估摸了一下,在他離開這裡之前,要燒的東西恐怕不少。如果這些留有他痕跡的事物保留下來,唯恐今後會成為禍根,惹怒來這裡尋他的某些人,拖累當地無辜的百姓遭受屠害。

    又要燒啊!

    林杉默然在心裡感慨一聲。在書房內來回掃視一圈的視線最後落在了書架旁的劍架上。那把劍說起來也算是燒書鑄就,並且此劍的意義正巧不在力,而在智,隱隱然恰如其分。柯堅為了鑄這把劍,半數機緣偶得,半數心血淋瀝,收山之作,亦是恰如其分。

    林杉望著那把劍,想到不久後就要去的地方,臉上漸漸現出笑容。望著那把劍。就如面見柯堅本人,林杉彷彿又看見了柯堅那雙被炭火烤紅的眼,凝聚著他整個人的精神,準確盯在他手中大錘砸在一把粗鐵條上的每一寸位置。

    他下意識走近劍架,伸手搭在橫著的劍柄上,與剛才拔劍擱紙不同,這一次他準備拔劍,是心懷欣賞的情緒。

    不過。不等他臂上用力,門口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引開了他的注意力。他鬆開劍柄,轉過身來。等待了片刻,門口才出現廖世的身影。

    不知為何,廖世在看見林杉第一眼時,最先注意到的竟是他背後劍架上橫擺的那把劍。

    「美人辭君拂箏泣,將軍衝陣彈鋏歌。」廖世的目光在那把劍上停頓了片刻才收回,重落林杉臉上,淡笑著又道:「柯家好東西啊!」

    林杉很想解釋說,這把劍雖然由柯堅出品,但絕非能用於戰場砍殺的承力利器。但話到嘴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下了這話意,只是順勢點頭道:「此劍是柯前輩收山之作,構造極具精巧,如果你感興趣,可以借你玩幾天。」

    「劍可不是玩物。」廖世隨口應了一句,沒有再繼續就此事多說什麼,而是直接調轉話頭道:「我要走了,剛才忘了向你告辭。」

    林杉一怔。

    照理說,還有大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林杉就要離開此地,廖世自然不會留駐在這裡,他早就想走了。但如果是廖世這麼主動且正式的宣告辭別,那此事的意義就又會有些不同了。

    「準備去哪兒?」沉默片刻的林杉剛開口一問,很快就又追加一句:「莫不是……你準備回那裡了?」

    廖世聞言,雙目微睜,說道:「你真是讓我感覺害怕。」

    林杉沒有理廖世的話,只是緊接著又問道:「是不是嚴家那位出什麼問題了?」

    廖世點了點頭。提及嚴行之,他的心情頓時微生黯然,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時隔多年,沒想到最後讓你願意回去的理由,竟是如此……」林杉感慨一聲,沒有繼續再說下去。

    廖世要回的地方,既儲藏了他成長的記憶,也留存著他痛苦終生的一段記憶,此事說起來極為複雜。並且思及那地方的古怪環境和古怪的某個人,他此番回去也料不定是福是禍,一時間林杉的心情也變得有些複雜起來。

    「什麼時候走?」沉默良久之後,林杉輕聲開口說道,「我安排幾個侍衛一路護送你。」

    廖世默然驅散了心裡的那片陰霾,稍斂心神,然後慢慢開口道:「我當然不會早過你走,不過你不必給我安排侍衛,你不會不明白。武功再強的人也抵抗不了我那師弟的一把藥。此去生死半數,我雖然不願醫治於人,卻也不想害人性命。」

    思及廖世的那位師弟,因為此時牽繫自己重視的人,林杉眉峰不禁微跳。

    廖世見林杉不說話了,忽然歎了口氣。此次來找林杉的主事說完,他便收起了有關這事的心情,著眼另一件事。微笑著說道:「不知此次辭行,下次再聚又會是哪個年月,這幾天你好好想想,還有什麼需要我辦的事物,儘管開口。」

    林杉目色一動,注視著廖世良久後才道:「叔,你這麼說話。我總覺得不放心。」

    「是不是聽來像在說遺言?」廖世忽然哈哈大笑一陣,斂笑後又道:「如果我真的死在那兒了,你記著讓嚴家老兒給我披麻弔喪,這老小子坑我啊,早早就扔了個麻煩在我身邊,我又不好甩脫,可惱。」

    林杉想笑。一時又笑不出來。

    如果廖世真認為嚴行之只是個麻煩,憑他的性格,隨手拋棄掉就行了,他不是做不來這事。但他如今果真做不來這事,便說明了一個問題,他並非真認為嚴行之是個麻煩。而若非嚴廣知悉這一點,有怎能「坑」得到他呢?

    廖世為了治療嚴行之的家傳怪病而回到那個存在萬分凶險的「家」,即便不說全部,也至少有一大半是他甘願如此冒險行走。只是他總習慣扯嚴家那位長者幾句閒話、壞話,才會有讓嚴廣給他戴孝弔喪的話扔出來罷了。

    ……

    回到阮洛休息的屋子時。門才推到一半,她就看見仍舊坐在床沿的葉諾諾側目過來看了一眼,旋即比指做了一個「吁」的手勢。

    莫葉看了一眼已經平躺下去,呼吸均勻的阮洛,很快明白了葉諾諾的心意。遲疑了一瞬,莫葉沒有進屋,就站在門口朝葉諾諾招了招手。

    待葉諾諾輕手輕腳出屋,莫葉拉著她走遠了些。才跟她說了燕鈺的事。

    葉諾諾的第一反應就是詫異了一聲:「石乙干的?」

    「他倒是敢,定得冒著被他那幾個姨母揍死的危險才成。」莫葉實在有些無法理解,葉諾諾的腦筋走得什麼路線,怎麼直接就把這事掛鉤到石乙頭上了。

    「那倒也是……」葉諾諾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隨後又問道:「他人呢?」

    「找易文去了,剛走的。」提及這事,莫葉便想起了徐綠絮叮囑過的話,連忙又道:「阮大哥怎麼樣了?沒準燕鈺真會來的。」

    「也才剛睡下。」葉諾諾眼中浮現一縷愁色,「那姓燕的怎麼說走就走啊。」

    「大商人,是比較忙了,他家的產業得是阮大哥幾十倍,你想想該有多忙了。」莫葉的話說到這兒稍頓,側耳傾聽了片刻樓中動靜,只聞絲竹曲樂聲又起,她面色稍緩,又道:「不忙,估計石乙還沒能太快回來,阮大哥也能再休息一會兒。待會兒燕公子若真要過來,招呼完他,咱們也該回去了。」

    葉諾諾聞言點了點頭,

    但她很快又意識到莫葉話裡的一絲不對勁,問道:「你說石乙出去了?易文不在樓裡麼?」

    莫葉頓時怔住,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故竟走神得這麼厲害,明明看著石乙出了院子,她潛意識裡卻還以為易文還在樓裡。

    只是,易文如果不在樓裡,又會去了哪裡?他不是跟謝漣漪在一起麼,難道兩人都不在樓裡了?

    ……

    石乙得了四娘的囑咐,離開東風樓去找易文,自然是回了他三年前養病住過幾個月的那處宅子。

    今後這宅子便會成為謝漣漪的私宅了,走在路上的石乙心裡有些感慨,儘管謝漣漪以後不住東風樓了,住在這處私宅裡也不是長久之計。

    在易文即將回梁國之前的最後幾個時辰裡,謝漣漪約他一聚,地方卻不是在東風樓,而挑了這麼個比較隱秘的所在,擁有兩世生活經驗的石乙大致能猜到謝漣漪的打算。

    他倒不會因為她的身份特別而因為這種事去看清她,在他前世生活的那個時代,未婚先孕的事就已不少見了。只是一想到她這麼做,東風樓今後可能又會出現一個類似他這樣尷尬身份的人存在,不知是喜是憂。

    希望易文不要讓謝漣漪等太久。

    當然。若易文敢做東風樓裡排在他父親後頭的第二負心人,石乙有這個自信,把這第二份「討債」工作也繫在自己頭上。

    房子雖然是死物,但這死物又有些特別,不像酒是越放越陳,一處長期沒有人住的房子是會漸漸自然破敗下去的。私宅裡有幾個人常住,主要是為了做一些宅所的日常清潔維護工作,見石乙回來了。連忙招呼他進院。

    敲響那處房門時,石乙想了想,還是隔著房門先打了聲招呼。

    「五姨,我是小乙,能進來麼?」

    面對屋內可能發生的事,原本最好的對待辦法是,今天一天都不要來打攪了。但如果有必須打攪的原因。石乙想不出來,除了這麼做,還能如何委婉。

    「進來吧。」

    有些出乎意料的,屋內的人居然應了,聽那聲音語氣,說話之人精神應該還很清醒。

    輕輕推開門,石乙就看見易文站在屋內窗旁。目光投向開著的窗外,不知焦點定在了何處。謝漣漪就站在他的身後,正在給他梳理髮絲。

    這兩人的衣服雖然已經穿整齊了,但都披散著頭髮,不用細想也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石乙內心輕輕一歎,暗道自己來得還算比較恰時。但他只要轉念一想,又會明白了,如果這兩人的事兒還沒完,留守在宅子裡的那幾個人應該會給他提示。

    聽到房門推開的響動聲,易文與謝漣漪一齊側目看來。站在房門口的石乙看見這齊整的一幕,心裡暗道一聲:這一見,倒還挺有些夫妻相。

    謝、易二人都不愚笨,知道石乙一來,就是兩人要告別的時間了,這一刻二人的心情一齊低落下來,方纔那不到半個時辰的溫存反使得這臨別前的惆悵更為讓人難以承受。

    大半年的相思之苦已全部釋放在剛才的那場交融彼此的**之中,謝漣漪出了一身薄汗。但她一想到過不得多久,心印情牽的男子就要與自己分別,再去那相距千餘里的異國,她便不捨得用掉一縷半寸能見著他的時光。簡單擦了把臉,也還未描那已經褪淡了的妝容,就又與他廝磨到了一起。

    聽到門外石乙的聲音,兩個緊緊相擁的人才鬆開了彼此,卻忘了彼此拆散開來的頭髮,依然直白袒露了兩人方才在屋內的那一場春景。

    不過,謝漣漪心裡只尷尬了一瞬,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心緒。

    石乙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回京後在東風樓住了幾個月,樓裡的眾人平時也常拿那種旖旎無限的招式試探他,早就摸清了他的底。這小子在那方面的事上懂得可不少,但幸好他的定力又是極強的,否則難逃天天被教育,哪能像現在這麼清閒散漫。

    再在他面前遮掩什麼,似乎顯得有些多此一舉。

    相比起來,易文此時心裡的想法倒顯得偏於女子姿態了。沒想到謝漣漪竟不避諱,直接讓石乙進來了,易文在與石乙對上目光時,眼底有一絲訝異滑過。

    石乙知道易文心裡引為尷尬的事是什麼,但現在場間三人當中,如果有兩人都不介意,也未揭破,這事便沒什麼大不了的。

    只要易文與謝漣漪彼此間是真心相待,石乙也擔著支持的態度,那這事除了是有些來得早了些,便不存在什麼瑕疵了。

    倒是看見解發披肩的易文臉龐看起來顯得更削瘦了些,襯著他離別在即浮於臉上悵然情緒,讓人旁觀心生憐憫。

    儘管如此,石乙也沒有在他現在所見的事上贅言什麼,只是直言說道:「燕少當家要走了,姨父也快些準備吧。」

    雖然石乙沒有多言其它,但這稱謂上兩個字的變化,還是讓易文聽出了一層別樣意義。

    「謝謝。」易文也不知道此刻他能說些怎樣漂亮的話,去感謝石乙的信任與體諒,遲疑了一瞬,只是道出最本義的兩個字。

    易文忽然口齒遲鈍起來,還好此時謝漣漪面對石乙沒那麼多不自在情緒,略作思酌之後輕聲道:「小乙,你先到外面等一會兒吧。讓我再安靜為他梳理一次頭髮。」

    從石乙的思考觀念出發,這話應該是從易文嘴裡說出來才應景,但他看著屋內的兩人,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此時自己有再多的想法,都變成了多餘的東西。

    石乙很快依言出屋,在細心的把門關緊了。

    易文繼續看向窗外,他的目光其實一直落在窗外繞於老樹根那條新生的籐蔓上,他心裡也漸漸攀爬起一些話。想要說予身後正輕輕為他梳發的女子聽。

    他正在等一個他覺得適合開口的時機,卻忽然發現,身後的女子手指間的動作雖未停,卻是良久無話。

    漸漸的,他越發清晰地感覺,屋內這安靜的氣氛,似乎存在著某種古怪。讓他心裡隱生不安。

    待他終於忍不住回看了一眼,恰巧讓他看見,謝漣漪微微垂著的眼眸中,滑落了兩大滴晶瑩。

    易文不知道自己的心在什麼時候從內向外劃開一道口子,看著她垂淚,他心裡的那道口子便裂開了,她微鹹的淚水溢在上面。刺得他胸口隱隱抽痛。

    索性轉過身來,伸一手將她拉近,擁入懷中,與此同時,他的另一隻手已經摘走了她手中握著的木梳,一拂袖扔去了桌角。

    也許是心情原因所至,易文的手力道有些沉了,那木梳被他扔出後,先砸在桌上,又反彈起來刮了一下牆。最後落到了地上。可憐無辜的梳子,被一連砸了三次。

    正心傷離別在即的謝漣漪突然看見這一幕,心下微驚,正要挪步去撿,就覺得箍在自己腰間的力道又緊了些,同時還聽到易文的聲音:「別管梳子了,讓我再抱你一會兒。」

    謝漣漪本來就有一半心思沒放在給易文梳頭髮的事情上,此時聽他開口索取。她也很乾脆的就沒再管那梳子的事,滿心都是依戀的緊緊貼身在易文身上。

    「我真希望能就這樣把你帶走。」易文擁著謝漣漪,抬手撫了撫她自然垂下的如緞青絲,那絲質的觸感。傳遞到心中,彷彿也能撫平他心裡的那絲剛剛開裂的傷痕。

    如果就這樣跟著他走,謝漣漪倒也不是不願意,東風樓為她儲備的那份嫁妝,夠她下半生過上小富的日子了。

    但她在聽到易文說那句話之初,就已能意識到,他能這麼直白的說出這句話來,要表述的意思恐怕不會那麼直白。

    果然,她很快又聽到他接著說道:「但這樣會委屈了你。」

    易文會這麼說,在謝漣漪看來,是沒有懸念的事。

    然而易文現在不肯帶她離開京都,去梁國過兩人之間的小日子,絕非全然是因為顧慮到她會因生活簡樸而受屈。

    儘管她不想用她平時所學的那一套去揣摩他,但她又必須承認,男人,除去那些玩物喪志、已習慣用酒色麻醉自己神經的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都有希望一展才幹宏圖的事業心。這是男人本色,而易文的年紀和人生事業發展點正好處在一個晉陞關鍵階段。

    她知道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光華所剩不多,她沒有充足的時間資本去等待這個男人真正建立起一份豐厚的家業,再來正式迎娶她,但她又下不了那個決心,用自己來綁住這個男人。

    決心,就差那麼一點點。

    但也可能正是因為這一點,因為她源源不斷的體貼支持,心心唸唸無比純粹的牽掛印刻,才會讓他終有一刻,徹底在她面前淪陷。

    愛是相互的,而能夠尋到一份你愛我正如我愛你的情緣,堪比金貴。

    勉強得來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屋外傳來石乙的聲音,只是他在與幾個負責照顧修整這處宅所的僕人在叨閒話,然而他的聲音穿過房門遞入屋內,還是間接等於給了屋內兩人某種提醒。

    易文鬆開了環抱著謝漣漪的手,而謝漣漪也沒有再繼續依戀之舉,終於挪步走開,卻是把那被易文摔去牆角的梳子撿了回來。

    繼續為他梳頭,這一次木梳持於她手,髮絲攏在她指縫間,她梳發的動作明顯麻利起來。

    仍舊以易文一貫扎發用的那條深藍色布帶幫他紮緊頭髮,儘管他衣著尋常,甚至衣服上還有一處針法隱蔽的補丁。不如他現在的那位東家一身光華、明玉綴冠,但她在仔細將易文打量了一番之後,臉上仍然現出滿意喜悅的笑容。

    她怎會有絲毫的嫌棄她的選擇、她的所愛呢?

    他在她心裡是完美的。

    「你在看什麼?」易文喜歡看謝漣漪歡欣微笑的樣子,更希望此時面對她的時間能再長一點,他特意出聲,也是想讓她臉上的笑再暖一會兒——他不喜歡看她剛才垂淚的樣子。

    「如果我能在你臉上蓋一個『謝漣漪佔有』的印章該多好。」謝漣漪凝了凝神後忽然出聲。

    易文怔了怔,旋即笑道:「不是已經有了麼?」

    謝漣漪聞言連忙將易文打量了一番,很快她便搖頭道:「沒有啊。哪有?」

    易文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同時還朝謝漣漪微微傾了傾身,道:「身上到處都是,這印痕比油墨牢靠。」

    謝漣漪未施脂粉的素淨臉龐霎時間緋紅一片,正瞅見易文身子傾近過來,她揮拳便砸,嬌羞之餘忘了收力。又是捶到了他胸口要害,倒真砸得他哼了幾聲。

    她聞聲頓時又萬分捨不得起來,捶到他胸口的拳頭頓時綿軟展開,連連幫他揉摁,又有些不放心的問道:「打疼哪兒了?都是我不好。」

    「沒事。」易文一手捉住謝漣漪的手,另一隻手則探入懷中,似乎在衣襟內側某一處用力扯了一下。再挪手出來時,掌心多了一樣事物,「是這玉,硌得疼。」

    「這……」看著易文如變戲法一樣從懷中拿出的一塊玉,謝漣漪只覺得既新奇又疑惑。

    易文手中的玉色相極為尋常,如果不是他先開口說了,謝漣漪幾乎難以認定它屬於玉石。

    「這塊玉是我易家祖上傳下來的,傳到先父那一代,家道崩落,待到我能記事時。知道這玉石由來的族人,似乎已沒剩下一個了。」易文盯著攤於掌心的那塊方形玉片,眼神漸漸凝重起來,「我帶著它去了很多地方,它算是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卻也不是,我唯一一次想當掉它的那天,卻沒人願意收它,呵呵。」

    儘管那玉片看起來普通。並且易文也沒有用一句褒讚的話來形容它的奇特,但謝漣漪此時卻能堅定的認為,這東西對於易文而言,一定十分貴重。這種貴重不在於它本身的價值為幾何。而在於它身上所攜領的特別意義。

    易文把它藏得極隱秘,保護得很好,剛才她與他相處得那麼親密,居然都沒發現。

    「幾年沒回故鄉了,一直以來,我都當它是易家先祖的寄托。儘管沒有商人承認它的價值,似乎它本身也實是沒什麼價值,但我一直持著供奉的態度對它。」話說到這裡,易文終於將目光從那玉片上移開,移到了謝漣漪的臉龐上,「掛在身外,怕它遺落,但因為它是有角的,放在懷間又總覺硌人。以前我直接把它縫在衣服裡,在衣服上留了一個大補丁,總覺得不太好看,所以今後就把它放在你這裡吧。」

    聽了易文前面這一番敘說,謝漣漪本能的就覺得自己接受不了如此貴重的事物,但不待她出聲,她就聽易文又道:「不要拒絕。」

    謝漣漪不再推拒。握那玉片在手,她隱隱感覺那玉片上似乎蘊著生命溫度。不過她很快想到,那可能是玉石蘊染了易文掌心的溫度再傳遞過來才會如此,只覺心下一暖的她也沒有再深思什麼。

    這時的易文忽然又咧嘴笑了,剛剛拿過玉片的手伸出一指,輕輕刮了刮謝漣漪的鼻尖,道:「這算是請老易家的人幫我這小輩一個忙,看好娘子,仔細著別讓他人搶走了。」

    謝漣漪心間不自覺的浮升一縷溫暖幸福,但在易文面前她輕易又不肯示弱,立即也伸出一指,輕輕戳了戳易文的心窩,嗔道:「中了你的計了,剛才就該不收,讓它繼續留在你這兒,硌著你也好,免得你能放鬆去尋花訪柳。」

    易文心念一動,當即說道:「那我把它掰開了,一人一半,這樣誰都不虧了。」

    謝漣漪見他話才說出口,旋即就要伸手過來,她反而不允了,合起雙手握全了那枚玉片,一撇嘴道:「現在它已經是我的了,你說什麼都作不得數。」

    「好吧。」易文垂下了剛剛抬起的手,臉上嬉鬧笑意也漸漸收了起來,凝望了謝漣漪片刻,他道:「漣漪,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包括你的一切。」-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