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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30)、南局北籠兩相厭 文 / 掃雪尋硯

-    任何事情,有始便有終。不知是今夜殺的人已足夠多,無月星稀的深沉夜空下,冷兵器交接碰撞發出的尖銳聲音,拳腳肉搏擊打發出的鈍聲,以及沉悶的吼喝聲交雜在一起的嘈雜終於漸漸寧熄。

    不管京都守備軍統領大人厲蓋負責守衛的皇宮正大門,以及由皇帝陛下親自監督守衛的北側門,這兩處地方的兇徒殺完了沒有,此時的溪心大致可以確定,他守的這處朝向東面的皇宮後大門算是已經血洗乾淨了,並且他毫無興趣去查看那兩處守衛者需不需要助力支援。

    他迫切的想要離開這片建築群高闊華美,但充斥著血腥氣味的地方。

    他不知道今夜待他回到那處深處竹林中的小廟時,是不是會在將要邁步入院的前一刻,遭受悲慟千百生靈之死的神靈以雷劫劈伐。

    但他仍然必須回到那兒去。

    除了回到那裡,還能回去哪裡呢?

    摘下鐵塑頭盔,露出真實面貌的溪心緩慢輕微的歎了口氣,擊傷百餘位刺殺高手尚還未給他帶來真正的疲倦,但他在剛才看見那些已經失去攻擊能力的殺手迅速被羽林軍卒決然殺死,他看累了。

    而看著眼前這位似乎以前從未出現,但在今天甫一出現,展現出的武道修為竟與武神大人十分接近的無名高手露出面孔,竟是一位剃度僧人,站在溪心身邊的眾羽林軍卒禁不住都是暗暗吸了口氣。不過,因為軍人的紀律性。此時並沒有一個人開口說半個雜字。

    然而看著溪心竟當著眾人的面卸去頭盔,以真正臉孔示人,緊接著他又開始解身上那件黑色錦袍,就站在他手側的東宮侍衛長意識到一個問題。遲疑片刻後終於忍不住沉壓著嗓音開口道:「大師這便要離開了麼?」

    「是。」

    溪心沒有隱瞞,但也不想再多說什麼,他已經解下那身未沾染半滴血污的黑色錦袍,連同黑色鐵塑頭盔,交還至身旁的侍衛長手裡。

    黑色錦袍的下面,仍是溪心那身常穿的素色僧衣。沒有黑袍的遮掩,素色衣衫反映著薄弱星光和不遠處皇宮燈火,使溪心的身影在人群中更為明顯。隨著四周的羽林軍卒漸漸都將目光遞過來,看著那素衣僧人異常平靜、靜到淡漠的臉色,已經有一些人意識到一個問題。

    佛門中人。戒絕殺戮。那素衣僧剛才也的確沒有親手殺死過任何一個兇徒。至多也就是打殘了。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戒條,但……陛下為何要派一個戒殺的僧人守衛皇宮後大門?

    難道說陛下不知道這項佛門規矩?

    還是陛下的口諭傳遞有誤,自己這群羽林衛下手太狠。違背了某條守衛底線?

    很快又有不少目光指向了那位東宮羽林衛侍衛長。陛下的口諭是他傳遞到東面守衛區,一個不留的絕殺手段亦是他親自指揮……難道不應該是這樣麼?

    眾人心頭都帶著這樣的質疑與矛盾,但沒有一個人最先開口。一時間,東宮大院前淌滿血污、躺倒百來數兇徒屍體、挺直站滿數百羽林衛的石磚整齊鋪就的廣場上,氣氛有些凝固,過於安靜,讓人有些覺得不安。

    雙掌合併,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卻傳出老遠。

    溪心將鐵盔和黑袍遞給東宮羽林衛侍衛長、也就等於還給了皇帝,然後他雙掌合十。輕緩平靜地道:「主事已了,餘事,侍衛長全可定奪,貧僧實在不想再在此地駐步,還請見諒,就此告別了。」

    溪心請侍衛長諒解他的急走之心,那侍衛長還真是可以諒解。畢竟溪心光潔可鑒的頭皮時刻提醒著在旁可見的人,他是一名僧人,即便不說慈恩廣施,這般殺戮已是大忌。

    但看著溪心即將轉身離開,心情有些複雜,正有些走神的侍衛長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開口道:「大師不與陛下作別麼?」

    此言一出,頓成一個提醒,分散站於周野的羽林衛齊齊又將目光集於溪心一身。即便他是一個遁入空門的僧人,他的武道造詣強得可怕,但有些基本的規矩,要守也還得守,何況他現在腳下踩的這寸土還是皇帝家門口。

    而且如果他對今晚的事因為太過血腥而心生不悅,當著皇帝的面也可以自己去說。今夜參與這場血洗活動的其他羽林軍部屬也很想知道,到底是陛下口諭在傳遞的過程中出現誤差,還是這素衣僧本就與陛下商議過的事出現分歧。

    這僧人看起來似乎頗有些來頭,羽林軍全體上下今夜見識了他的武道實力之強,也都心生佩服敬仰。然而作為皇宮親衛,這支人數額定但個個都區別於普通兵卒身份的武衛也都有一些來自皇宮的傲氣。

    只是與眼前眾人對視一眼,溪心已大致知道場間氣氛微變的原因。

    他曾經被軟禁於北雁王府,冷眼旁觀多少發生在王府的爭權密謀,怎會對皇家規矩陌生?

    可如果不是他本性裡就不喜歡玩弄這一套,在北雁王府也看厭了這一套,又怎會千方百計必須跑,千里迢迢跑回南昭卻匿身小廟做和尚,而不是回門派?

    面色平靜地微微一笑,溪心沒有多做解釋,也沒有說什麼禮敬之詞,只是簡潔說了四個字:「陛下知道。」

    今夜的事,本就是陛下一手策劃的。

    所以我什麼時候可以走,他當然也是知道的。

    素衣僧溪心端正平和的臉孔上表現出的溫和笑意並非他此時真正心情的寫照,可即便是為了隱藏身份行跡才做了十多年僧人,那也是青燈古佛相伴的十多年,總是會對心性習慣造成一定影響。使得他慣以平和情緒示人。

    不過,無論是年少時在大荒山草廬跟著師父學藝,陪伴照顧著兩位師弟,還是弱冠年被師叔擄去北國王府。過了好幾年軟禁生活,在剃度為僧之前,他似乎本就是性情溫和的人。即便是在北國王府過的那最憋屈的幾年,也沒有促成他暴躁的脾氣。

    但在今夜,他突然很想暴怒一回。

    被人設計的滋味,他異常厭憎。

    然而當他看了一眼身邊或遠或近站立的那些守衛皇宮安全的健壯漢子們,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活了這麼些年,似乎丟失了一種情緒。他禁不住想到,如果此時師門中、也是他此生最親近信任的那兩位師弟在身邊。他或許能找回那些情緒。但此刻他只能面對的是一群如此陌生的面孔。竟莫名的讓他的憤怒找不著宣洩的出路。

    今夜的事是皇帝陛下策劃的,這些羽林軍卒只是執行君令,並且他們對命令的執行都做得非常好。應該得到褒獎。然而與此同時,素衣僧溪心也清晰地認識到,皇帝設了一個局,自己已然邁入。

    但他不想如此。

    所以他準備離開,必須盡早離開。

    他的師叔為北國效力,他的一位師弟、很可能也是下任離子繼承者,雖然暫時還未獲得官階爵位,但已然做出很多為南昭這個建基不久的帝國效力之事,然而不論是北國南國,這兩個朝局大陣他不想入任何一個。

    ……

    回到廂房。莫葉沉默在床邊坐了盞茶時間,腦中盤旋的那個令她感覺苦惱的疑團才漸漸沉靜下去。

    半個晚上地折騰,這會兒她也沒覺著睏意。很快,伍書的歸來和離去,以及與陌生面孔的程戌接觸,他二人的身影又交錯浮現於腦海中,他二人說過的話也是如此。

    伍書和程戌說過的話,彷彿都各有所指,但她細細想來,卻又感覺那些話多有斷點,她想不通透。再多想想,就連昨夜一行都變得有些虛幻起來。

    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早微涼的空氣,莫葉站起身準備出屋走走,這時就看見小玉端著一小盆熱水走了進來。

    將小木盆擱在臉盆架上,小玉取了掛在架子上的干布帕遞給莫葉,溫和說道:「浴湯才燒到微溫,還需要等一會兒,莫姑娘先擦把臉吧。」

    莫葉接過干布帕,道了聲謝。草草擦了臉,她將布帕折了三折,泡了泡熱水擰至半干,然後微微仰頭,將其鋪在了臉上。

    小玉本來準備等莫葉洗完臉,就端著木盆回後廚繼續燒熱水,沒料到莫葉還有這種『後招』,她忍不住問道:「莫姑娘,這…也是在洗臉嗎?」

    莫葉點了點頭,拉下布帕放回盆裡搓了搓,一邊擰水,她接著又道:「睡了一個晚上,或是熬了一宿,早上臉會感覺僵酸,用熱帕子蒸一蒸就會好很多,你也可以試一試。蒸過之後,如果立即擦些花脂,感覺會更好。」

    想到這種特別的蒸臉方法來自何人所授,莫葉心底隱隱一陣酸楚。

    「原來如此啊。」小玉聽莫葉如此說,不禁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她琢磨著莫葉話裡的意思,並未注意到她臉上有一絲悲涼滑過。

    微頓之後,小玉想起一事來,笑著說道:「我家小姐上個月剛買了一盒四季坊產的晨香,用著很舒服,可是她匆忙從女學跑出來,估計那盒好東西就此敗在女學了。如果莫姑娘不嫌棄,我那裡還有一點桂脂,我拿來給你用吧。」

    不忍拒了小玉的熱忱,略猶豫了一瞬,莫葉便微笑點頭:「有勞了。」

    憑莫葉往日裡的生活習慣,她只熟悉自己常用的那種女子潤顏香脂。

    在來京都之前,有長達數年的時間裡,她一整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書院。因為飲食學習與一群男孩子同伍,在打點妝容這方面,她不能做得太高調,甚至是毫不修飾。

    好在對於這方面的事,或許是因為根本無人引導,所以她的要求也不高。漸漸的,莫葉就隨了嬸娘黎氏的方便,只在寒風刺骨的嚴冬時節,與她同用一款嗅味淡到極致的香脂。

    如果莫葉多在京都住上一段日子,有機會常去這座大商都的胭脂水粉一條街逛一逛。一定不難發現,她以前常用的那種香脂,在京都售賣的養膚用品排行中,無論是格調還是品質。都是排得極低的。

    不過,雖然莫葉在這方面的常識知之甚少,然而她從小玉的隻言片語裡卻不難辨出,小玉用的桂脂定然是不如葉諾諾用的晨露,但應該也差不了多遠,否則將晨露落在女學沒拿回來的葉諾諾沒有另買香膏,這幾天用的又是誰的?

    因而當小玉拿著她的桂脂回來時,莫葉沒有將心裡的一個疑惑繼續藏下去,而是略含蓄了些地開口問道:「小玉姑娘,你覺得你家老爺待你如何?」

    小玉剛返回。就面對莫葉問了這樣一個問題。這多多少少會讓人感覺突兀。

    但是。小玉從其他家僕那裡得知:前天,當昏迷不醒的莫葉被葉諾諾帶回家時,自家老爺幾乎是在用傷害自己身體的方式救治她。當時小玉就心生了些微的詫異。而後隱隱覺得,莫葉與自家老爺之間,沒準還真如後廚灶頭忙活的那兩位大媽聊天時說的那樣,關係可能不太一般。

    葉家以前是大戶,這一光輝家史,葉府東南角那間擺滿了葉氏靈牌的小宗祠算是一種黑色證明吧!府裡僕役隔幾天就要進那裡擦灰撣塵,大字不識幾個的粗使僕役都記得裡面一共擺了七十六樽牌位。而這些,還只是能排得上相對重要輩份的葉氏已逝的族人。

    然而無人知道葉家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導致凋敝到如今這般。但也正是因為這種神秘家史,沒準哪一天有葉氏遺族登門與葉正名相認血親。哪怕是隔代偏房,也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了。

    想到這裡,小玉又悄悄細看了一眼莫葉的臉,愈發覺得,如廚房大媽所說,這位莫姓姑娘長得跟小宗祠裡那幅女子畫像有點相似。

    每當家僕們進到葉府小宗祠做清掃工作,在擦拭葉家諸位祖上的牌位和撣除那四幅畫像上的蛛絲時,就會順便將牌位上的字和畫像中的人過目一遍,時間久了,印象就深了。而作為四幅畫像中唯一的女子描像,僕人們記得就更清楚了,這幾天聊起來時,也說得似模似樣。

    懷揣著這份心意,小玉在莫葉面前談及自家老爺,也敢放膽一些。如果莫葉真跟葉家宗族有關,那麼自己萬一說岔了點,她應該能包涵,話說得妥帖,她更高興,總之自己無必要來虛的。

    小玉微微一笑後即道:「葉府例錢豐厚,老爺也能體恤下人,一眾僕從都只會對他心存感激。」

    「那你怎麼看待他對你施以家法的行為?」莫葉追問。不等小玉回答,她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打傷你之後,沒有讓你休息,還使你做力氣活,你仍覺得這是體恤嗎?」

    小玉不知道眼前這位由老爺傾力相救,醒來後也一直顯出溫順性子的姑娘,因何原因,竟忽然說出這樣一番似乎帶著火氣的話來。

    她這是在質疑老爺的品性嗎?為何她隱隱似在質疑老爺的行為是表裡不一,聽在自己耳中,總覺得有點詭異的氣息呢?

    一時之間,小玉不禁怔住了。

    沉默良久之後,小玉仍然什麼也沒說,但她有了別的行動。她似乎是先猶豫了一下,然後才緩步走到門旁關門拉閂,接著就面向著門,背對著屋內站在臉盆架旁的莫葉,開始解衣。

    莫葉不明所以的看著這一幕,微微愣神後,即失聲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此時屋外天光明亮,小玉卻在屋內背對著她解衣,雖然她也是女孩子,但這一情形她從未見過,她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小玉不明白,對於老爺對我施以家法的事,為何莫姑娘會如此耿耿於懷。站在葉家的位置上來講,葉家怎麼用家法,只是葉家自己的家務事,莫姑娘只不過是個外人,沒有必要和義務干預此事。如果莫姑娘因為此事質疑葉老爺的為人,那就有些過了。」

    小玉的話緩緩說到這裡,她已拆鬆腰間束帶、扭開側襟帶扣,身上穿的兩套衣服便陸續從肩頭滑下,堆疊在足踝邊。與此同時,少女曲線柔和的身軀也完全展露在莫葉眼前。

    小玉比莫葉大兩歲,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身體的生長活力正處於人生第二個關鍵時期。女子的身軀如青籐逢春雨,迅速萌芽抽枝,身體線條漸漸不再如孩童那樣青稚生硬,變得曲線生動起來。

    窄削的雙肩,骨肉均勻的纖長胳膊,花梗一樣的腰身……小玉將整個後背展露在莫葉眼前,莫葉漸漸變得有些跳動起來的目光,最後全落在了她臀上尺許位置裡的一片紅痂上。

    屋內一時間變得極靜。

    然而,莫葉能從小**上的紅痂裡看出一些問題,小玉也能從莫葉的呼吸聲中隱約聽出她在思考。

    所以她再次開口。緩緩接著道:「所謂重施家法。不過是做做樣子。嚇唬小姐的。我被老爺買入府快四年了,只被家法處罰了兩次。被打的原因,也是婢子自己不好。沒有遵照老爺的囑托照顧好小姐,真被打得皮開肉綻也是活該。」

    「第一次被打時,是老爺親手持的板子,而他只打了不到三十下就停手,我躺了兩天後也就好了。第二次就是前天的事了,老爺沒再動手,而是叫了幾天前跟他一起回來的那三位大哥代勞。三位大內高手親自執行的家法,或許這是只有在咱們府上才見得著的場景,但顯然是我被他們打了一個多時辰,居然沒死。這個結果比前者更惹眼吧!」

    小玉說完最後一句話後,忽然輕輕笑了笑,頗有嘲意,已經愕然的莫葉卻辨不出小玉的這種嘲意究竟是在自嘲命大,還是在笑她的誤解太過莫名其妙。

    其實在看見那痂時,莫葉已明瞭自己所質疑的問題的大概答案,在聽小玉說完這番話後,她則已完全明白了。

    但這只是有關小玉受家法懲處的事,這只是莫葉提出問題的一個引子,即便這個問題引子已經被小玉用自己的身體作為證詞給掐斷了,引子卻因此沒能得到作用地延展,莫葉心中最深層的一個疑問仍在。

    如果葉正名不是一個表裡不一的人,如果他真是德高重義,為何他要給伍書盜書的提示?

    他怎麼知道統領府有《乾照經》?

    他說哪本功法不成,一張口就要這種讓伍書評價為『內家大成』、同時讓程戌也感歎不已的功訣?

    他知道統領府多少的秘密?他跟統領府關係很熟嗎?

    他是御醫,相當於皇帝家半個內臣。後宮不干政、內臣不涉朝,這是朝堂由來已久的不言明之法令。如果他明知此理,還跟朝綱重砥的統領府關係密切,這是他有意為之?還是有人縱容?

    其實最初惹莫葉不快和猜忌的,還是葉正名間接的提示、讓伍書做了螢蛾撲網之舉這件事。

    子夜盜書一開始,莫葉並不知道伍書去的那個重重疊疊、一眼難看出是幾進幾出的森嚴大宅…竟然是統領府!可伍書自己就是統領大人的屬下,豈會不知統領府的守備如何厲害?

    即便如此,他還是去了,如果不是他的老朋友葉正名說了什麼,使他相信了什麼,他為什麼不猶豫?

    從清早在大門口,程戌與葉正名交談的隻言片語中,莫葉聽出了一些讓她越想越惱火的事,但她發現自己無力反駁什麼,因為伍書盜書的結果,或者說是好處,都是衝著自己來的。

    排除了葉正名性格奸邪的可能,莫葉更困惑了。

    其實,她如果知道葉正名的身份對於她而言,具體代表著什麼,她這些亂七八糟的懷疑猜忌都會自己消散,並且她還會因為這些懷疑猜忌而自慚自責,難以心安。

    程戌清早在葉府門口,當著莫葉的面對葉正名說了那番話後,葉正名也隱約感覺,莫葉這孩子應該是已覺察到了什麼。他的內心也很躊躇不平,他比誰都想快一點告訴莫葉,他是她的誰,但他同時又有很多的顧慮。

    如果換一個地方,他或許能灑脫點。但是,在這處實為皇帝贈送的宅子裡;在三位大內高手隱抑的目光注視下;在送這孩子去宋家的計劃命令快到達時……他還不能與她相認,便只能在有限的時間裡盡量做一些對她來說。有長遠好處的事。

    良久未聽見莫葉有回聲,只聞她的呼吸節奏不太均勻,小玉便側頭往後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落在莫葉陷入沉思中的臉龐上,莫葉因心神陷入百般不解。而顯得眼眸如沉入深潭水霧後的模樣,使她以為莫葉關於家法之事,還沒有想通透。她卻不知,此時莫葉的思路已轉入到與剛才那個問題完全不同的路徑上。

    那才是真正困擾莫葉,並撩亂她情緒的不解質疑

    稍作思忖,小玉就又開口道:「現在回想起來,不禁要感歎一聲,那些大內高手的稱號真不是吹噓出來的。我被他們掄板子打了一個多時辰,他們三個人是輪流接板子,末了全都累出了一身汗。卻只傷了我的一層皮。彷彿……彷彿板子上的力氣使回到他們身上去了。躺了一晚上後。除了皮面上還火辣辣的疼,腿腳筋骨絲毫無礙。」

    「按這種打法,也許打人者真會比被打者累很多。」莫葉回過神來。勉強一笑,走近小玉身後,替她披起衣裳,「快穿上,別著涼了。」

    待小玉穿好衣裳轉過身來,莫葉輕吁一口氣,道:「其實你可以不必如此。」

    「我嘴拙,不知道要怎樣說,才能讓你消釋。」小玉淡然一笑,眼中沒有介意神情。

    莫葉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在否定什麼,然後又道:「剛才是我冒犯了,對不起。」

    「咱們都是女孩子,沒關係的。」小玉低頭檢察了一下自己剛繫好的襟側帶扣,抬頭含笑又對莫葉說道:「用老爺的話來說,誤會是人與人之間交往時必會遇到的困阻,而能解除的誤會,都是有利於融洽關係的。」

    莫葉將小玉引用葉正名的話斟酌了一遍,很快她也是釋然一笑。

    葉正名的話說得沒錯。小玉以身為證為莫葉解釋誤會,在經過了剛才那一番有些跳脫出了慣常交流方式的溝通後,小玉也沒有計較於莫葉言語衝撞了她的家主。身為誤會方的莫葉在心中隔閡解除後,的確會與被誤解方的小玉拉近一定關係,甚至是她可能還會覺得對小玉有所虧欠。

    儘管……此時的莫葉對葉正名仍心存一股質疑,但那是她與他之間的隔閡,與小玉無關,她也沒有打算將這種質疑面向小玉深究。

    然而,莫葉對心中未解之疑雖然想就此打住,小玉卻已嗅到她的神情裡隱隱仍有異樣,有些好奇起來。

    看著莫葉似有心事的臉,小玉忍不住問道:「莫姑娘,恕小玉冒昧一問,我覺得你一直都是文靜模樣,卻為何忽然有那些複雜想法?」

    斟酌了一下後,她接著又道:「倘若莫姑娘有什麼心事難解,不妨試著閒話一番。雖然小玉可能沒辦法幫你解決問題,但可以盡量做好一個聆聽者。你可以試一試,有什麼煩惱情緒,說出來比堆在心裡要舒服許多。」

    莫葉明白小玉想說什麼,以前她自己也常做別人的聆聽者。幾年前,在書院南邊的野雁灣水泊,她初與嚴行之會面,就是以這種聆聽者的立場迅速與他拉近關係的。

    但是莫葉心裡同時很清楚,自己的心結不是一般家常閒話。別人可以輕輕鬆鬆聊父母、聊親朋,她卻說不得。越長大,她越明白自己擁有的不是一個完整家庭,具體來說,那稱不上是一個家。

    她解釋不了馬叔、嬸娘的身份。甚至連陪護著她長大的師父,她都有些說不清楚。有時候她忍不住有些惱火,為什麼師父不是她的父?或者說,師父既然能這麼照顧她,為何不直接收她作義女?

    每當她聽別人聊起家常瑣事,並表示出因之何其煩擾之情時,她心裡卻是何其糾結。她也想要那種『煩擾』,可她卻無法擁有,有的只是另一種煩擾……

    「沒什麼,也許我的脾性並不如你想的那麼好。」莫葉對小玉敷衍了一句。

    這話一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太牽強,於是她很快又補充了一句:「一位親人猝然逝世,莫某跟著叔叔來京都奔喪,心緒常有不平,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小玉聞言目露驚容,怔了一瞬後。她回過神來,先向莫葉矮身一福,然後柔聲說道:「小玉不查,冒昧提到莫姑娘的傷心事。還請寬懷。」

    莫葉作勢扶了小玉一把,然後搖了搖頭輕聲道:「人生總少不了這種離別,是我太難釋懷了。」

    小玉斟酌著道:「那…莫姑娘早些節哀,逝者已矣,但逝去的人一定希望他在人世的親朋繼續好好生活吧。」

    「嗯。」莫葉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小玉的目光在莫葉臉龐上頓了頓,然後她移步到臉盆架旁,拾了莫葉剛才用過的帕子,擰乾晾在架子上,然後端起了小木盆。臨出門時又對莫葉說道:「廚房的熱水應該快燒好了。等會兒我帶你去沐浴。前天你病重時。樣子可有些嚇人呢,這在熱水裡泡一下,人會舒服很多的。」

    「好。」莫葉微笑點頭。又道了句:「有勞了。」

    目送小玉出屋,看著她行走在迴廊間的背影,步履之中已隱現婀娜之姿,真是絲毫沒被前天上午那時長近兩個時辰、由三位大內高手親自執行的一通板子打折筋骨的跡象,莫葉的心緒複雜了一瞬。

    末了,她又在心中歎息了一聲:你,不能做我的聆聽者。

    ……

    葉府僕人雖然不多,但辦事效率還是非常高的。

    熱水很快燒好,由一名家丁用木桶裝了,一次全拎到了沐浴房。倒真沒讓小玉在這種重活上出一絲力氣。

    在這個春末時節,光身洗澡時肌膚還是會感覺到一絲涼意,但已然沒有了冬天裡的那種徹骨寒。浴桶放好熱水後,小玉又往浴桶裡放了些干茉莉花,經熱氣一沖,沐浴房裡頓時芬芳四溢。莫葉坐進桶內,由著熱水淹到自己胸口,那茉莉花的香味離鼻口更近了,倒催得她腦海裡升起一絲倦怠。

    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浴桶旁,小玉手執一把扁木瓢,輕輕攪著桶裡的熱水,使熱水能把干花的香味揮化得更徹底均勻。同時,她還有一下沒一下的舀起熱水輕輕燙拂在莫葉肩背上,以此服侍她能洗得更舒服些。

    看見沉浸在繚繞熱氣中的莫葉瞇了瞇眼,眸底有陶然之意,她便輕聲解釋道:「我們葉府慣常有兩種沐浴香葉。薄荷葉可以爽身提神,馬上到夏天了,府裡已經備了足量。茉莉花瓣則是安神的,一般是在晚上沐浴時用。考慮到莫姑娘昨晚沒怎麼睡,現在泡一下茉莉花香的浴湯,等會兒用點早飯,就可以回房補一覺了。」

    剛開始寬衣解帶,準備沐浴時,莫葉還有些不習慣小玉服侍在一旁。然而小玉服侍人的手藝實在柔和美妙到了讓人挑剔不得的地步,不知道是葉府門風如此、調教得好,還是葉諾諾這位葉家大小姐太難服侍,所以磨練出了小玉的手藝,總之莫葉很快適應了這種被人服侍得十分妥帖的感覺。

    聽著小玉的解釋,莫葉微笑著回道:「有勞你費心了。」

    小玉隨口即道:「哪用費什麼心思,我們葉府常用的香葉就那麼幾種,總共兩位服侍主子,下人們早摸清習慣了。不過,莫姑娘是生人,怎麼照顧,倒是老爺親聲叮囑了一句的。」

    「噢…」對此,莫葉只遲疑了一聲,就沒了後話。

    小玉看著莫葉掩映在水霧後的臉龐,熱水蒸騰的氣霧模糊了莫葉的臉部輪廓,隱去了一部分面部特徵,卻讓小玉覺得,她愈發與小宗祠裡那幅女子畫像有些相像了。

    在猶豫了一下後,小玉終於忍不住開口:「莫姑娘,你……」

    然而,她的一個「你」字還沒說完,就被從屋外飛衝進來的一個人影給撞斷了。

    除了做打掃庭院這種有些考驗氣力的活兒,葉府的家丁男僕都是在前院或是在柴房做事,後院廂房裡的清潔工作則由兩名丫鬟和兩個廚房大媽負責。葉家生活習慣清簡,也沒有房屋上鎖的習慣。儘管如此,在走入關上的房間時,下人們都已有了先敲門的習慣。像這種直接撞門的做法,有這種性格和膽量做得出來的,恐怕就只是葉家大小姐了。

    沒錯,直接從屋外三個大跨步蹦到浴桶前的,正是滿臉黠笑的葉諾諾。

    看著坐在浴桶裡睜大雙眼看著她的莫葉,以及已經從小凳子上「騰」一下站起身,手裡的扁木瓢卻脫手掉進浴桶裡的小玉,葉諾諾絲毫沒有冒昧之姿,反而眼中漸現初步獲勝的得意意味。

    接下來,她就開始解衣,同時「嘿嘿」一笑,說道:「莫姐姐,不是說好一起洗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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