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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11) 等 文 / 掃雪尋硯

-    聽王熾說到這裡,綢服老商人在心裡斟酌稍許,終於開口請示了一句:那麼,修繕過程中的伙食需求,就由小老兒全力承擔。(鳳舞)

    這與你有何干係?王熾卻連這一點零碎負擔也不願丟給這商人,正色說道:老商家經營這片館區,勞心費神了幾年,雖然是自願而往,但國朝這幾年從未因此事向你撥過分毫俸祿,怎可反過來要你為館區的正常損耗傷財?

    話說到這裡,王熾微微一抬手,將那綢服老商人招得近些,然後聲音稍低了些的又道:倘若這個規矩一破,以後但凡有事,便難免有人捏了理由往上報,卻是要你們商人掏錢。長此以往,誰還敢、誰還樂意替朕接這擔子?何況,只是修一個小茶樓,國庫還沒那麼薄弱。

    老商人聽到這裡,雙肩微振,連忙點頭應聲,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在與三個主管今日之事的官、商一番吩咐過後,厲蓋那邊也已經把兩個近衛救出來了。十三、十四這兩個近衛在被選入皇宮內衛之前,是經厲蓋一手訓練栽培過的,此時他們身受重傷,立即被厲蓋派人送去了統領府治療。

    恆泰館街區衛兵衙門裡自備的水車隊也已趕來,一通冷水澆灑,茶舍內外的明火很快被澆滅,屋牆卻在驟冷之下變得更為脆弱,最後的一段殘牆也完全倒塌下來。

    磚石冷卻了一些之後,恆泰館街區的衛兵被撥出去五十人,參與建築殘料的清理。現在是盛春時節,那些刺客雖然犯下不赦大罪,死有餘辜,但他們的屍身卻必須清理出來深土掩埋,以免形成疫病隱患。

    除此之外,厲蓋準備把這些屍體全都清理出來,先運回統領府仔細檢查一番,或許能從死屍上搜得一些能藉以偵破這場刺殺案件的線索。

    十三、十四兩人被侍衛們從廢墟中扒出的時候。雖然奄奄一息,但總算還活著。京都府有上好的藥材,醫員也充足,何等樣的傷在那裡也終將被醫好,哪怕骨頭斷了也能接回去。

    阿桐雖然沒受什麼傷,只是一雙手在剛才廢墟堆裡翻扒時灼脫了一層皮,但他也與這兩名身受重傷的近衛一起,被厲蓋的近從送去了統領府。厲蓋會記得這個人的功勞,同時等過會兒他回去了,也要專門找這個人問詢一些事情。

    至於已經陷入深度昏迷、都快把自己挫磨得失了人樣的阮洛。在安排人送那三個侍從去治療時。厲蓋皺了皺眉。最後則是下令將阮洛送去了一葉居。

    手頭上的事情暫且了結,厲蓋便回到了帳篷下,站在王熾的身邊。

    所有的刺客要麼在剛才的混戰中被暗器射殺,要麼在後來的茶舍大火坍塌中被活埋。被灼燒的煙火掐滅最後一口生氣——他們之中唯一活著的人,就剩此時大帳前方坪地上,趴在地上被數十道極細絲線捆束得如一枚蠶繭的女子。

    是拉她到刑部衙門去審,還是拉到統領府內那處刑房用刑,還是在這裡……?

    厲蓋低頭看了王熾一眼,沒有說話。

    王熾略微垂著眼皮,似乎是在休息,但這帳篷下面只有一副桌椅,過於清簡。實在不是一個休息的好地方。除了環境不利,他身上穿的那套錦服上面也是炭灰點點,污跡明顯,他這個樣子坐在幾百雙眼睛的視線範圍內,實在也是於帝王身份有誤。

    但他不說話。站在他身畔的厲蓋也不多問,更沒有催他回宮的意思。厲蓋都不說話,在場其他人裡頭更是沒有一人敢多半句嘴。

    禮部侍郎邊抒鶴望見陛下的錦繡便服上染了多處焦炭污跡,他心裡就一直結著一個疙瘩。

    他是前朝遺臣,並且在前朝有過十五年的述職經驗,比在新朝還多了兩年資歷。他清楚的記得,前朝最後一個皇帝雖然沒有在政績上做出什麼成就,但就愛護自己的尊榮羽翼這一點上說來,卻是要比現在坐在眼前的這個新朝王氏皇帝要精細得多。

    如果是前朝那位皇帝臨著今天這事,且不說待他趕來時必然會挨一頓多大的怒斥,很有可能還要罰俸擔罪,只說前朝那位皇帝待怒氣稍消後,一定要大作潔身之舉措,召出幾百來號宮人,熏香沐浴少說得折騰個十天半月,再罷朝幾天……哪像現在這位……

    禮部侍郎邊抒鶴一邊這麼默默在心裡想著,一邊也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在這個陛下似乎正在沉思冥想的時間提醒請示一句。

    經過了今天這件事,陛下還沒有朝下級臣工動過怒發過火,但依禮部侍郎邊抒鶴多年在朝堂、在衙門裡察言觀色得出的經驗來看此時的陛下,他只覺得陛下是還能為了什麼事而克制著心情不發火,這並不表示陛下心裡就沒有怒氣。

    邊抒鶴很想為維護陛下的尊容儀態而做點什麼,但他又實在擔心,怕自己恰巧撞在怒火噴發的正當口上。

    至於禁宮侍衛長上官英,他剛才向陛下請罪,又很快由陛下明言赦免,此時的他應該心緒較為輕鬆才對。但看筆挺如一桿槊似的站在圓背椅側後方的他此時臉上的表情,顯然他輕鬆不起來。

    即便陛下口頭上赦免了他,在場這麼多人也都聽見了,憑他數年間觀察陛下的行事性格,事後也絕不會再翻舊賬,但對於他而言,失職的負罪感仍然存在。並且陛下一刻不換掉那身因為他的失職而被痰灰污了的錦服,他心裡的歉疚感就沒有停歇地一寸寸積累。

    該不該直言勸諫呢?

    上官英的心緒也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但他的猶豫比邊抒鶴稍弱一些,因為他希望為陛下分憂的意願,比邊抒鶴多了幾分忠誠待主之心。

    但在今天,他沒能來得及將心中斟酌了許久後終於決定下來的忠誠說出口。

    因為陛下先一步開口了。

    微垂著眼眸,既像是在休息養神、又像是在沉思著什麼的王熾,稍抬起了些眼皮,啟唇說了兩個字:回宮。他這兩個字發音極低,像是在說話的同時還歎了口氣。

    厲蓋會了意,就如剛才扶他從廢墟中走出來一樣。平平伸出一隻手,掌心托著一層薄不可查的盈盈氣流。

    王熾側了一下眼光,然後也伸出一隻手掌,平平覆了上去。借這力道一托,他即從圓背椅上站起身來。

    他這一站起,身周無論遠近、無論是官是兵,全都單膝跪拜下去。

    而當他正要邁步出大帳時,他前腳才剛拾起,還未待落下,不遠處街道上就傳來轟隆隆齊整的踏步聲。眾人皆聞聲側目。就見一大隊步卒跑步前來。

    禁宮侍衛長上官英乍一看這陣仗。只以為是兵部的人來了。但在定了定神仔細多看幾眼後,他就從步卒方陣的前面辨出了京都府尹蔣燦的身影。

    蔣燦趕赴此地,一路居然沒有騎馬。他不是習武之人,體力有限。跑來這最後一段路大致是靠左右兩名副將提拎著兩邊肩膀,就這麼一路又拖又拽撐著來的。當然,這並不是他不想來,才被生拉硬拽,他是實在跑不動了。

    在離廢墟前臨時搭起的那個大軍帳還有百來步遠時,才只看見了帳頂尖角的京都府尹蔣燦就已經在心裡有了主意,陛下定然就在那帳中了。

    而在接近大帳五十步遠時,蔣燦的視線角度終於足夠將帳下的諸人看清,再次確定陛下所站的位置。他臉上就堆滿了自責負罪惶恐的複雜表情。他此刻深切地體會到,要在徒步狂奔了數里路之後,跑得快要斷氣的身體狀態下,還在臉上表露出這麼多樣化的表情,是一件多麼考驗臉皮的事情。

    他此時無法看見自己的臉。所以他在體會到了一種新感受的同時,又忽略了一件比較關鍵的事情。

    ——人在這種極端情況下,根本就沒法完美地裝出這些種表情,除非這些情緒真是發自本心。

    在離大帳下那站在眾官兵跪拜中心的兩人還距有十來步遠時,京都府尹蔣燦終於暗暗一咬牙,甩開了身邊扯著他左右臂膀一起跑的兩名副將,膝前一屈軟,朝帳中陛下跪了出去。

    這兩名副將當然知道蔣大人甩手的意思,他們在連忙鬆手的同時,也沒有繼續再向前跑,就在當地跪拜下去。

    撲通一聲跪倒在陛下面前,京都府尹蔣燦已是泣不成聲,口涎鼻涕齊出——其實他這是一路上奔跑得太激烈,給激出來的——嗚咽了幾聲後,蔣燦才聲音破碎得不成一句的嘶啞呼道:陛下,罪臣救駕來遲,罪臣雖萬死難恕……

    王熾剛剛被廢墟埋了片刻,此刻胸腹間那莫名其妙爆發的內傷又開始隱隱作祟,催得他精神有些不濟起來。就如禮部侍郎邊抒鶴心裡揣摩的那樣,此時王熾雖然還未發火,但心情確實好不到哪兒去。

    他看著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帝都行政長官,此人彷彿喘得要將肺也嘔出來,但他看著此人臉上的表情,心裡卻忽生一絲厭煩。

    但這一絲個人情緒很快就被他壓抑在了心底。他不想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與這位府尹大人有太多周旋,包括宣洩自己的負面情緒。

    因為在克制自己的情緒,所以王熾甫一開口,聲音語調依然透著一絲冷硬:恕誰的罪,一個人說得了嗎?

    蔣燦聞言,趴低的雙肩微微一震。

    南昭是一個嚴明律法的國朝,但……陛下的某幾個心腹官員也沒少做先斬後奏的事情啊!

    蔣燦慎於再多說什麼,王熾則是懶得再多說廢話,只輕輕揮了揮手:都平身吧!

    謝陛下……蔣燦稍有猶豫,終於站直起身。而直到此時,他胸中急氣仍還沒喘勻,真想在這時候長出一口氣,但在快速抬了一下眼後,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暫且不理會京都府尹這會兒趕來是準備了什麼說辭,也沒再給予什麼口諭,王熾便繼續向大帳外走去。在他背後,幾百官兵呼呼啦啦陸續起身。

    由厲蓋親手培養的幾十名侍衛高手環聚行走在皇帝身周十步距離,兩百禁宮侍衛,以及後來被京都府尹帶來的幾百府兵,就由上官英帶著跟在後面。恆泰館街區的幾百衛兵走在最後頭,他們無權職涉足宮禁範圍,最多就護送皇帝離開這片街區就得止步了。

    京都府尹蔣燦眼神有些呆愣地跟在皇帝身後,他有些難以理解,剛才就沒有誰為陛下喚車輦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蔣燦有些懷疑自己從下屬那裡聽來的關於皇帝在恆泰館街區遇刺的消息了。

    而就在蔣燦腦海裡浮現車輦二字的時候,街道數百步外,又有一大隊人馬趕來。

    這一隊人裡頭,就不止是步卒方陣了,步兵騎兵盾手弓弩手都存在於其中,但這隊人之中最顯眼的還是那覆了金色織錦帷幔的八馬六輪輦車……是空車而來!

    蔣燦心中略鬆,只等陛下上了車輦,自己不必跟得這般近,或者根本不用這麼擔著心上的壓力一直徒步侍行至宮中,半路就可以撤了。

    相比於蔣燦在看見御輦大隊時的注意焦點是車,王熾看見那一隊人急奔而來,則是在第一時間看見了怒馬飛鞭衝在最前面的一個年輕人。

    二皇子王泓!

    王泓服冠微亂,臉色有些發白,揪著馬韁的手青筋隱突,握著馬鞭的手則纏了厚厚的白紗布,為了握緊手中的鞭子,白紗布下包裹著的傷口已經崩裂,血滲出了布外。

    能在剛剛經歷了一場驚險之後見到自己最親近的人,總是容易令人覺得暖心,王熾的心稍微一柔,然後他就看見了二兒子持鞭的那隻手上的一抹刺眼顏色。

    他眉心快速跳動了一下,隱約有些心疼,默道:這傻孩子。

    二皇子王泓在馬上就看見了父親由人扶著行走的樣子,他的心中亦是一緊。馬還未勒穩,他就偏身跳了下來,忍著腳踝急劇撞地傳來的麻痛感,他就向父親快跑過去。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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