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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91) 斬草 文 / 掃雪尋硯

-    鏖戰一整天,來回廝殺三十餘場,早上從葉宅出發殺到東風樓,晌午在宋宅走了個過場,緊接著又轉回了葉宅,饒是身為「紙牌教父」的石乙,此時也已有了想吐的感覺。

    時近黃昏,夕陽漸沉的那片天,燒起了一團火雲,暈染得萬里晴空一片橘色。被這樣的天色均勻撒落,葉宅小家門庭的輪廓似乎變得朦朧了些,但也愈發清晰的給人一種溫馨感覺。

    單戶人家的主會客廳一下子聚攏了十來個人,頓時窄仄起來。之前大家興致高時,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裡的牌面上,此刻擱下牌,諸人看看彼此,再環顧一遍四周,先是楞了愣,旋即又皆面現笑容。

    看著桌上的一片狼藉,錦服中年人不禁在心裡默歎:玩物喪志,果然不假,今天可算是儀態丟盡了。不過……這種取樂的方式,似乎又不能盡算作是遊戲。

    為了騰地方玩牌,葉宅客廳裡除了桌椅,其它傢俱全都搬去了別的房間。也是為了方便六人同桌,廳中的牌桌實際上是由兩張桌子拼成的,桌面顯得極為開闊。

    不過,因為在牌局中途,不斷有葉宅廚房那邊兩位熱心大媽送來的茶點,所以此時桌上的各種吃喝過後留下的空盤殘羹,看上去也頗為開闊醒目。

    石乙乾咳一聲,自己也覺得剛才是不是太瘋了點。而在環顧桌圍諸人過後,他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畫面,不禁輕咦一聲。

    錦衣中年人問詢的目光很快投來。

    從上午這個中年人剛到東風樓時開始,石乙就隱隱感覺到,此人自言行舉止裡透露出的某種氣質,絕非他介紹自己的那樣平凡。這個中年人很可能有著特殊的身份,並且位置不低。石乙思及這中年人與葉正名認識,便不難推敲,此人身在仕途中。只是他具體走到哪個位置,卻是不太能看出來了。

    但不論如何,對於這類人,石乙心裡是自然懷揣著十分小心的。

    沉思了片刻。石乙才微笑著說道:「這裡讓我想到了一個地方。」

    ……

    ……

    東風樓的門口,的確如石乙所言,一字排開了十幾輛盛滿聘禮的馬車。

    即便此地接近勾欄紅坊,京都限馬令也仍然可以生效,能把馬車駕到內城,堵塞街道,車隊的主人如果不是身兼一定勢力,在衙門那邊先打好商量,那便是給自己的家財來了一刀,花了大價錢買了些關係。

    娶妻實屬人生大事。京都府對於此事,也的確稍微能在律前留情。當然,能讓衙門略微鬆手的主動力,還是那惹人羨的金銀。

    今天上午,在商界頗有些名聲的中州綢緞商胡尋帶著十幾車聘禮風風火火來到東風樓。目色堅定的揚言要娶樓裡排在十一位的歌姬為妻,可把樓裡樓外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那時樓裡的姑娘都還在休息,沒人理會他,胡尋也被東風樓一群功夫強悍的門丁攔在樓外。

    然而這事一直鬧了一個多時辰,胡尋絲毫沒有退意,樓裡的姑娘也都沒了睡意,陸續起身梳洗。耳畔還聽著樓外傳來要進樓的吵鬧聲,樓內的姑娘問了十一娘幾句,竟真問出了端倪,大家又是被嚇了一大跳。

    眼見樓外的胡尋把官方文書都擺出來了,樓裡的十一娘也點了頭,大家才知道這事是真的。連忙張羅著姑娘出嫁。以前也不知道是誰想的鬼點子,樓裡眾多取樂節目裡,居然還有拜堂這一項,嫁衣蓋頭都是現成的,就是舊了點。但也來不及再張羅了。

    能嫁給胡尋,還愁以後沒有錦繡衣裝?

    但等這些瑣碎事都辦妥了,胡尋也被放進樓裡來了,十一的眾位姐妹也都冷靜下來了,想到了姑娘出嫁前還要做一件事。

    雖然東風樓的姑娘,名聲方面始終有些不如良家女子,但此地是女人的主場,所以所有規矩還得按女人的心意來。

    哪個姑娘不希望自己出嫁時風光又尊貴?如果就這樣讓胡尋把十一接走了,總讓人容易心生一種錯覺,彷彿十一是被胡尋用樓外的十幾車聘禮換走了似的。

    於是,在好不容易走進了東風樓之後,胡尋以為立即可以看見自己魂牽夢縈的娘子,沒想到還有新娘子「閨房」的那道坎沒過。

    也不知道東風樓是續了哪個地方的規矩,在新娘子出閣之前,還要接受諸多來自其閨蜜的各種刁難。若在尋常人家,這說到底無非就是一個錢的問題,但這東風樓裡的女子,顯然不是尋常人。

    「閨房」門口又堵了將近一個時辰,親身參與進「保護新娘、迎擊新郎」戰鬥的莫葉、石乙、阮洛三人,全都被樓裡姑娘的那些花招攪紅了臉。

    明明他們是己方「友軍」,卻已然待不下去了,悻悻然退了出來,去到二樓一雅間內,招呼了樓裡幾個跑腿的丫頭,擺弄了一桌茶點,歇下腳不再理會樓下的攔親戰鬥。

    胡尋何許人也?中州綢緞界新起之秀,南昭地域憑的是州郡制,整個疆域分為三個州區,屬中州的民生最穩定,也最富裕。而在中州商界,提起胡尋之名,可算是人人皆知。

    而胡尋如今年紀才三十出頭,平時保養得當,模樣身板看起來一副青年才俊的派勢,跟今年已至二十七歲的十一娘算是很匹配的一對。

    胡尋這麼年輕,就在中州創下令旁人不敢小覷的家業,其個人的智謀自然不低,但此時被東風樓一群打扮得無比嬌艷的女子圍堵在十一娘的「閨房」前,他來時信心十足而略為平靜的臉龐,此時也已經紅了一大片,眼神有些慌亂。

    不過,只要胡尋是誠心來迎娶,樓裡這群女子當然不是跟他玩真的。

    能嫁入胡尋家,只要夫家真存有一份愛意,即便十一娘是去做小,下半輩子也不用愁了。樓裡的姐妹雖然有些不捨她這麼突然就嫁人了,但所有人的心其實都是一樣的。希望其她姐妹都能尋得良人,這終究是作為女子今後的最佳歸宿。

    何況,今天是胡尋親自帶隊來迎親,都被戲弄到這個份上了。也還沒有退意,顯然他是真的愛極了十一。

    在胡尋快要被各種難題困擾得想要拜地求饒時,東風樓裡,十一的姐妹們終於鬆手,一併端正站成兩排,鄭重打開了十一的「閨房」大門,擺出了恭送的陣仗,算是在末了給了胡尋一道面子。

    這會兒,樓上正在喝茶歇腳的三人也已經察覺到,樓下的鬧騰聲忽然安靜下來。三個人立即起身離坐。下了樓來,正好看見胡尋親自動身,自臨時裝點的那間閨房裡,將新娘子打橫抱了出來。

    望著剛才還如狼似虎花招百出攔著自己的一眾女子,此時擺開兩路站在門旁。神情已然恭敬起來,胡尋感覺到一種「苦盡甘來」的味道,沒想到一朝取妻,難度竟不亞於在一天時間裡同時談十幾筆生意。

    垂眸看了一眼以金色絲繡大紅蓋頭擋住了容顏的新娘子,胡尋在心裡感歎一聲:這料子的質量,真是委屈紅兒了,回家後找機會再辦一場大禮吧!

    不知不覺。他眼中已泛濕意。

    其實蓋著紅蓋頭的十一何嘗不是如此,喜悅、激動與感動漸漸自心中蔓延開來,也惹紅了一雙明眸。蓋頭未揭,她暫時還不得見夫君的臉龐,但那穩定的心跳聲就在耳畔,她有些依戀的矮頭往他胸口蹭了蹭。

    胡尋心裡很滿足懷中嬌人兒的這絲感情透露。抱著她的手又緊了緊,彷彿怕誰會再把她給搶回閨房去似的。

    邁出了「閨房」門檻,橫抱著新娘子的胡尋轉過身來,朝一眾女子微微躬身,然後鄭重說道:「各位。胡某雖然不是出身世家望族,但近些年攢了些家業,在外人面前必須擱些面子,故娶十一入我胡家,卻不能晉正妻位。對於此事,胡某認真考慮過,我是真心愛惜娘子,為了使她今後不受委屈,胡某的正妻位即便不為紅兒任之,也會一直架空下去,即便她少了那道名,也仍是我胡尋的唯一大婦。」

    一群女子裡,開始有人倒抽氣。

    為了妾室架空正妻位,這對於一個歌姬而言,何止是寵愛,簡直是要被寵上天了。

    然而樓中女子除了有幾人倒抽一口氣,再未有別的表現。如果胡尋是拿真心愛著十一,那他說出這番話來,便是誠心誠意,沒有一絲施捨可憐的意味。東風樓裡的眾女子自然要擺正娘家人的姿態和威風,切不可露一絲被施捨了的卑躬之態。

    這倒不是欺人,而是眾多嫁娶規矩裡的一道,只是東風樓這一群「娘家人」身份有點特別罷了。

    剛才瘋狂堵門,這會兒呈八字排開在門旁的一群女子,面對胡尋的實誠許諾,皆是沉默了片刻。隔了一會兒,人群裡忽然有一人微顫著聲道:「胡公子,你一定要對我們家十一好一些。」

    剛才的那些花招都沒有了,說話的這女子眼裡已噙起淚花。

    胡尋點了點頭,正要開口之際,忽然聽另一邊一個女子叉腰大笑著道:「胡尋,你娶了我們樓裡的姑娘,以後我們這一群女子就都是你的大姨子了,若以後讓我們看見你跑回樓裡尋歡,可一定是要棍棒伺候的。」

    這句話說出口,顯然活躍氣氛的意義佔了多數,那叉腰大笑的女子眼裡卻也沁出晶瑩。

    胡尋沒有在意此女子說話時的站姿不雅,認真頷首,但他很快又遲疑了一聲:「帶紅兒回門應該不算此類吧?」

    那大笑女子聞言稍稍愣神,旋即也是有些疑惑地道:「你這夫家,離紅兒的娘家也太遠了吧?女兒出嫁三天就得回門了,你趕得及麼?可別累壞了我妹妹啊!」

    「這……」胡尋也猶豫起來,「那一年當中回一次娘家也是需要的吧?」

    「免了。」

    人群裡,忽然傳出一個稍顯冰冷的聲音。

    一個一身紫衣的年輕女子站出來一步,與胡尋呈對視之姿。她是眾女子中妝容明顯最淡的一位,她正是現今東風樓的總管事,東風十一釵中最年輕的一位,紅樓佳公子的親小姨紫蘇。

    東風樓總管事站出一步,場間氛圍頓時有些變了。

    雖然在剛才那一群圍堵閨房大門的人群裡,也有紫蘇的身影。但她此時出聲,並站出一步,卻不再有一絲嬉鬧的意味。

    樓中其她女子也已經感覺到了,臉上神色也一齊嚴肅起來。因為接下來還要辦一個儀式。

    這本來是十多年前,東風樓那位新來的女東主在樓裡日常行用規則之外增加的一條,當時在場的這十幾個女子還心存疑惑,不太相信這個儀式會有舉辦的一天,沒想到這一天卻在今天,真的到來了。

    從某一個角度來講,此儀式舉行第一次,彷彿也是給其她女子生命裡點亮了一線曙光。

    胡尋也已感覺場間的氣氛有些變了,正當他感覺有些不明所以時,懷中嬌妻忽然輕聲開口:「阿尋。先放我下來。在從這裡嫁出去之前,我最後還有一些事,要交代給姐妹們。」

    胡尋依言放懷中嬌妻站落在地,房門口站成兩排的送親女子裡頭,立即走出一人。牽著新娘子的手,引她行至紫蘇面前。

    腳步站定後,今天做新娘的十一忽然並膝跪在紫蘇面前。

    胡尋站在數步外,只當妻子話中說的事,是要再跟她的姐妹敘別,沒想到竟突然來了這麼一出,他不禁怔住了。雖然他也隱隱覺得可能是自己誤解了她們這群人的意思。但又實在有些不忍心將要過門的妻子跪在冷硬的地上。

    而正待他準備上前扶她時,他又停滯了腳步,因為他看見妻子從衣袖裡摸索出一支木釵,遞向了身前那個紫衣女子。

    東風樓裡最不缺的就是精緻的首飾、高檔的脂粉、華美的衣裝,但在此時,十一以一種十分莊重的態度。取出一支木釵……這其中或許真有什麼特別的章程要走。

    想到這裡,胡尋不但沒有繼續前行干擾,還主動後退了兩步,但他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十一身上挪開。

    十一在遞送出那支木釵時,還微顫著嗓音誦唸了一聲:「十一歸名。」

    東風樓總管事紫蘇接過木釵。略一凝神,那木釵便在她指間對折斷開,從中滑出一支金色髮簪。

    紫蘇將那金簪遞還到十一手裡,亦誦唸了一聲:「歸名,陸紅鯉。」

    陸紅鯉是十一的本名,十一則只是她在東風樓的花名,如果她要嫁人了,名字是要入夫家祠的,便必須鄭重歸名。

    第一聲歸名,是陸紅鯉將十一這個花名還給東風樓,象徵著粉碎這個曾用過的歌姬花名,紫蘇折斷了她攜帶十多年的木釵,後歸還她的本名,再贈金釵,是為祝願她的從良之身今後恆久不改。

    「陸紅鯉。」周圍的十多名明艷女子開始輕拍手掌,「出了這棟樓,就別再回來了。」

    還原本來身份的陸紅鯉點了點頭,握緊了手中的金簪,沒有再說話。

    這簪子就是一點純金打造,上面也沒有再佩什麼名貴的珠玉,東風樓裡有的是首飾能超越它的貴重,但陸紅鯉心裡很清楚,這支簪子上又它獨有的那份意義,很沉,很珍貴。

    紫蘇上前扶起了她,又輕聲說道:「荊釵化作金釵,希望你今後亦能生活得無憂美好,但如果你有什麼需求,這支簪子,仍代表著東風樓,代表你的娘家人。不過你輕易是不要回來了,免得招嫌,讓夫家也得了麻煩。」

    陸紅鯉仍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最後一道禮式成了,紫蘇臉上浮現一片和煦笑容,又從懷中取出一隻信袋,交到陸紅鯉手裡,輕聲叮囑道:「這是林大哥早前留下的,樓裡每個姐妹都有。他曾說要親手主持,把姐妹們一個一個都嫁出去,入個好人家,其實並不是開玩笑。如果你以後想回娘家,就去信裡確切的地方吧!哪怕故鄉如今殘破,回那兒也總比回這裡強。」

    陸紅鯉終於忍不住顫抖出聲:「只可惜我的喜酒,林大哥喝不上了。」

    這時,一旁的胡尋見禮式已成,也湊近過來,聽到妻子與這樓中大管事的對話,語氣裡有著明顯的惆悵,他想了想後便寬慰道:「今天也是胡某心急了些。沒有考慮周全,不知道妻家還有朋友沒招待上。等會兒我會派家丁送來胡家地址和名帖,如果你們那位林大哥願意賞光,我胡家隨時恭候。」

    胡尋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是一怔。

    就在場間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怪異之時,還站在二樓木梯口的石乙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小乙定會擇日登門叨擾,同時兼為檢查我十一姨母在婆家有沒有受欺負,希望到時候不會被姨父趕出府門啊!」

    為了娶到陸紅鯉,胡尋除了在她那兒「攻城拔寨」了大半年,終於俘獲美人心,對於整個東風樓的觀察,也是一直沒鬆手,恐怕哪兒做得不妥。惹其奪美大業半道崩敗。因此,對於石乙此人,胡尋也是略有印象,似乎是樓裡某位已逝紅人留世的孩子,共享樓中所有女子的關愛長大。

    心念微動。胡尋對石乙這個讓他感覺還有些陌生的年輕人也心存些許友善,微笑著道:「不必客氣,諸位都是紅兒的親朋摯交,胡某隨時歡迎大家來做客。」說罷,他還以溫和目光環視身邊一周,以示邀請之意。

    胡尋的話音剛落,一群女子裡頭。又有一人大著嗓門開口,卻是面向站在木梯口的石乙,笑罵道:「小乙,你這不成器的孩子,你十一姨要嫁作人婦,以後很難再見了。你也不攔著點,只知道偷懶跑一旁貓著。」

    石乙居高臨下,很容易就找到那說話之人。待看清那女子的臉孔,他立即想到了她那外柔內剛的脾性,連忙告饒道:「三姨母。您快別為難我了,我怎麼沒幫忙了,我不但有上陣幫忙,還帶了兩個夥伴一起幫忙,這樣做得還不夠麼?」

    「半道上就跑了,這算什麼幫忙?」那女子有撩開了嗓門,「幫人幫到底的道理,你不知道嗎?三年的書白念了?」

    她這後頭的半句話,其實已隱含故意成分。

    作為紅坊歡樂場裡唯一的男性,石乙必須盡快為自己的將來尋找出路,此時一樓廳中那位三姨母是故意在人脈關係極廣、又在今天跟東風樓沾親帶故了的胡尋面前,透露石乙的一些信息,給他在胡尋那兒預埋了一顆釘子呢!

    而站於一旁含笑聽著這話的胡尋是個機敏的人,已然會了意,知道站在木梯口那生了雙鳳目的俊美少年原來也是念過書能識墨的,自然又對其高看了一分。

    石乙卻沒再理會他那大嗓門的三姨母,而是朝胡尋一揖手道:「春中良辰,佳人難得,姨父要好好珍愛晚生這位姨母……啊……」

    他的話剛說至末了,忽然呻吟了一聲。

    胡尋親眼看著樓下的女子手法極準的扔了一個蘋果上去,砸中了石乙的額頭,他看著這打鬧的一幕,不禁也笑了起來,揖手還禮:「必當如此。」

    石乙揉了揉被打疼的額頭,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姨父,請記住我這張為你受過苦的臉,以後在你那兒買綢緞,你可要給便宜點啊。」

    胡尋含笑點頭:「姓石名乙字逸,東風樓俊目佳公子,胡某記住了。」

    公子這稱呼,是一種譽贊,一般是家世裡有步入功名門者,或者其人本身兼具功名頭銜,才能得此稱謂。

    前周對這項稱謂的要求是比較嚴守規矩的,而到了前週末年,國亂律亂,有些東西也丟失得厲害。昭朝取代周朝之後,這些丟失的東西有的撿起來了,有的則模糊了些概念。但不論如何,這稱謂如今雖然沒有最早行用時那麼尊貴無上,也仍是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譽贊色彩。

    石乙覺得胡尋對他的稱呼有些過於抬高了,不禁有些恍了下神,但不得不說,他聽著胡尋的話,心裡還的確感覺很舒服。

    目送姨父又將姨母打橫抱起,大步邁出東風樓,到了這時石乙才有些感覺到,東風樓裡好像安靜得有些不對勁。

    側頭看去,恰好又見一個圓物擊來,他下意識要躲,卻見眼前袖影一晃,那圓物被身邊的莫葉揚手截下,又快又準。

    石乙不禁驚訝道:「葉小妹,你什麼時候有這麼厲害了?」

    莫葉恍了下神。意識到自己精神一鬆,無意間竟把接暗器的手法顯露出來了!神情稍一凝滯,莫葉又隨手拋出掌中握著的那個橘子,打趣道:「我剛才全神貫注那一接。為的是幫眾位姨母更準確的打你一記,良苦用心,你好好受著吧!」

    話雖這麼說,莫葉倒沒真把橘子砸在石乙頭上,只是手法稍偏,扔了一個他比較容易接住的角度。

    石乙接下橘子後暗想:其實隔空接物也不是太難,多練練就成了,只是這丫頭不知從哪裡練得,難道這個時代也有雜耍團?

    隨手撥開橘子,往嘴裡填了一瓣。石乙看了一眼身旁一直沒怎麼做聲的阮洛,隨口道:「來半個?」

    「不敢……」阮洛微微一瞇眼,隨即閃身退避。

    石乙看見他眼中一絲異色閃過,待他自己回過神來,已經有些遲了。頭上已又被幾樣東西砸中,還好這第三次飛來的東西較輕細,否則他恐怕要被砸得很慘。

    揉著額頭看著滾下木梯的幾顆紅棗,石乙歎息一聲,沖樓下吼道:「有完沒完?難道你們真的不希望十一姨嫁給大綢緞商胡尋?遊戲也要適可而止!而且,我說過多少次了,浪費糧食可恥!」

    說罷。他已大步踏下木梯,逐那些姨母而去,同時叫喚道:「砸我,還砸我?你們以為我不會麼,哼……」

    送親之後,東風樓裡的鬧劇又開始了。或許是一個固有團體裡忽然少了一個人的緣故。大家都想再鬧一鬧,祛一祛心裡的那絲離別郁氣,石乙挑了一個頭,大家很快都玩作一團。

    莫葉也有些想下去湊湊熱鬧,但在此之前。她也不能忘了阮洛。然而,當她看向他時,卻見他正在揉著自己的額角,眉頭皺了皺,似乎正覺得哪裡不舒服。

    看見阮洛自己摁著額角的樣子,似乎身體感覺不適,莫葉才忽然想起來,早上她出門時,阮洛也正準備去金家一趟,但等她在外頭轉了那麼大一圈回去,他還待在家沒出門……莫非是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如果他是因為身體緣故而沒出門,那宅子裡的白桃絕不會讓石乙拉著他就往外頭走才對。

    心裡念頭一轉,莫葉不再管背後樓廳裡那群追逐嬉鬧的人,走近阮洛身邊輕聲問道:「是不是哪裡覺得不舒服?」

    「有點頭疼。」對於莫葉的關心問詢,阮洛的回答十分直白。鬆開揉著額角的手,他看了一眼樓下正在追打嬉鬧的那些人,又對莫葉說道:「我不礙事,不要因此影響大家的心情。」

    自從三年前莫葉被好友安置在他身邊,除了最初那幾個月相處起來存在些磨合,之後的兩年多時間裡,他待她親敬正如兄妹,身體上若偶感不適,在她面前也不再有絲毫故意的隱瞞。

    完全接受她的照顧,實際也是一種信任的表達。

    此刻立即帶阮洛回去,於此間氣氛的確有些不適。並且,作為享樂場所,東風樓雅間的環境絲毫不比宋宅那些普通屋舍差,且明顯有許多優勝處。若一定要論缺點,或許只有一處,那就是樓間空氣裡淡淡浮著的那種脂粉香明顯了點。

    想到這些,莫葉略猶豫了一下,即點頭道:「那我先帶你回雅間歇一會兒。」

    兩人回到剛才為了避離「迎親戰場」而讓樓中侍女們佈置出的雅間裡,此時離東風樓每天的正式開張時間,還有大約半個時辰,除了樓下那群人正在打鬧的聲音,四週一派安靜氛圍。

    而樓下那群人雖然在鬧,那些花樣女子們可能會在鬧騰的過程中,不自覺地流露擺弄出東風樓做生意時取樂客人的那些花樣,但她們此時的心境,一定是真實的。

    送走一位姐妹的惆悵感,被歡聲笑鬧遮蓋,而得見一位姐妹終於覓得良人,獲得幸福,不用再愁下半輩子的生計問題,她們為她慶幸歡喜,這種情緒亦從歡聲笑鬧中沁透出來。

    此時的東風樓內,氛圍極為接近一個剛剛辦完喜事的普通大宅戶。

    雖然這喜悅來得有些突然,但實際上新郎官胡尋為此籌劃了一個冬季,他雖然姓胡,卻不是胡來的性子。

    待到開春,他的決定亦破開冰寒和外界眼光,帶著十幾車聘禮跑了數百里的路來到京都直接堵在東風樓大門口。這樣隆重的排場。以及新郎官被堵在新娘子房門口,舌戰群姝不肯退的決心,已然昭示著這件大喜事雖然來得突然,但的確靠得住。

    更別提之前新郎官胡尋為了打開東風樓第一道大門。命家僕高舉官方檢批婚書的行為了。

    並且今天的事,除了真實性毋庸置疑,它還昭示著另一個事態趨向,十一娘陸紅鯉的出嫁,給東風樓眾紅姝今後的人生帶了一個好頭。

    此後若再有樓中女子出嫁,即便排場上趕不到胡家,也不可能差得太多。而對於此樓間的女子來說,幸福能趕上陸紅鯉的一半,便已足夠了。

    此時身處此樓中,雖然莫葉和阮洛都算外人。卻也不難感受到這群身為歌姬的賣藝女子,慶祝和期望普通人幸福的心情。倆人即便沒有再去樓下參與到那場嬉鬧中,此時他們心裡也是感覺欣然的。

    待阮洛坐下,莫葉搓了搓手掌,暗自催動乾照經功義在雙臂經絡間流轉。一個過往之後收斂,雙手食指已經變得十分溫暖,然後她就伸出雙手,各展三指摁在阮洛額頭兩邊穴位上,輕輕擦揉起來。

    宋老爺猝逝後留下的產業頗豐,阮洛每天都要耗費不少時間精力去打理。雖然如今他手底下也已培養出好幾個得力助手,不需要事事都由他親自出面。但逢到一些重點決策,總商會旁系的數個分會必須顧攬周全,視角要放得夠開,作為商會掌舵人要勞苦的心神也是不小。

    阮洛的身體本來就不太好,事情一多,也容易惹來小恙煩擾。特別是容易犯頭疼。

    三年前阮洛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把葉府的事撫平,兩家的來往便變得比較密切起來。葉老爺自三年前墜馬之後,得了一道聖旨,不必再去太醫局任職。只待在家開醫館,又因為兩家愈漸親善的來往,便撥了一半精力在為阮洛調理身體的事情上。

    近年來,阮洛雖然每天要耗費很多心力用來管理舅父遺留下來的產業,但另一邊有了來自葉正名親手調配的食療組方,現在的他身體狀況已經差不多與常人無異,唯獨犯頭疼這小恙還未有太大改善。

    葉正名對此其實早就下過診斷,但他給出的不是藥方,而是幾句話。他認為這是阮洛擔著壓力太大造成的症狀,放鬆精神自然可以不藥而癒。

    不過,就目前看來,以他的性子要做到這一點,除非撒手把宋老爺留下的產業扔掉一半才能做到。

    如果阮洛的身體狀況到了不堪承受工作之重的時候,將手上的一些產業賣掉,也未嘗不是一種適合的做法。宋老爺如果在天有靈,肯定也不希望他唯一的外甥再走他那條活活被生意之事累死的不歸路。

    但不論是穩固生意上的事,還是撒手,這兩項變動都不是一句話就能辦妥的,還需慢慢計算。

    莫葉也曾在聽了葉正名的「言診」後,勸阮洛適量放手一些生意,而待阮洛把他心裡的打算、以及這些繁瑣的顧慮說出來後,她就沒有再多說什麼了。生意上的事她幫不了他什麼,那她便只有用自己能想到的辦法,為他稍微舒緩一下身心。

    這原本也是王哲最初將她安排在阮洛身邊所寄望的任務目的。

    莫葉初時給阮洛按摩頭部時,阮洛還感覺有些不自然,從內心深處而言,他對她的身份還是略有存疑的,因為她的介紹人竟是王哲,也是因為這一點,他從一開始就沒把她當僕人派用。

    但漸漸的,他開始接受了莫葉地這種服侍,只因為她的手法,實在讓他覺得舒服。

    近些年裡阮洛雖然常與商界幾個大老闆來往,同桌吃飯也是常態,但他基本上不會涉足風月場,他這行事作風也已在京都商界傳開了。不過,他如果真的常去過那些地方,可能會忍不住把莫葉的這種手法,跟勾欄坊間的女子牽一牽了。

    莫葉的指間技法,除了跟葉正名討教過醫科穴位要義,以及她自己長久練習乾照經而總結出的一些對穴位感應的領悟,還的確從東風樓裡十多個姨母這兒取過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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