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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00) 亂 文 / 掃雪尋硯

    不同於以往那幾次,在距離一條街外就止步,伍書這一次是直接將莫葉送到了宋宅大門口。

    莫葉本以為伍書這都送她到門口了,不妨再進一步,便過府小坐片刻。宋宅大門處的家丁都已經看見他了,莫葉覺得此時帶他進去,只需她順勢一句話。

    在京都待了將近三年,借助這個醜陋男子的便利得到的種種好處,莫葉心裡記得很清楚。在很早以前,這個醜陋男子就直接承認了,他幫她是出於公事關係,她十餘年的履歷在他那兒早已成一疊打開的檔案,此事曾一度令她尷尬於與此人見面。

    但或許是因為這個醜陋男子並沒有只是把她當一頁檔案對待,種種的幫助,有時浸染了他的血汗,超過了所謂公務的範疇,這叫她不得不為之動容,銘記一份恩情。

    這世上沒有誰生來就要對你掏心掏費地奉獻,即便是你的父母,撫養、呵護你,也是基於感情平秤兩端的事情。親情使父母親人不假思索地為你付出,但同樣的,也希望你成長起來後,能不假思索地反哺。

    而對於沒有親情這道鏈條連接的其他人,對他們的幫助,你也許做不到不假思索地回報,但卻不能沒有一種自知之明。你最起碼得記住,有些人在有些事上幫了你,而他們本可以不幫的。

    尋常人大約只會將同過生死的恩情記得很重,患難之中才能見真情,然而莫葉卻將她在京都這三年經歷的一些小事也記得很清楚,其實說到底這仍是因為患難見真情。三年前那場火,幾乎將她在京都的依靠燒得一乾二淨,她表面上雖然平靜對待,其實內心無時無刻不在漂泊、搖擺在憂患之中。

    這個時候,誰能幫她一把,便如雪中送炭。她當然記得很清楚。

    在以往的日子裡,伍書除了在一開始監督她練武時會每天在場,等到領她「入門」之後,他便不會管得那麼頻繁。除了最開始那半年。之後伍書一個月裡大約只會見她三、五次,見面的內容,也只是查探她練武過程中經脈有無異常。沒有任何娛樂事項,每次見面如果不是查武功練習進度,就算有別的事情,也是預先計劃好的公事範疇。

    可儘管如此,經常被伍書送到離宋宅僅僅離了一條街的位置便告辭,莫葉漸漸的就在試想,如果請他到宋宅做客,會是何種情形呢?這個念頭一旦提起。隨著時間的推移積累,竟愈發有些期待起來。

    扳著手指算一算,除了在邢家村那段際遇,最近這三年裡在京都認識的所有朋友,相互之間都是有聯繫的。石乙、葉諾諾這些人都常來宋宅打秋風蹭吃喝。東風樓裡那幾位,雖然因為身份有些特殊,不好大刺刺造訪宋宅,但實際上阮洛與她們在東風樓已經有好幾次交集了。不久前就是托阮洛的便利,在東風樓底盤裡詐勝燕家不小的一筆錢,更算是送了東風樓一份不菲的見面禮。

    就連與伍書來往甚密的程戌,似乎同樣受命於一個上級長官。但程戌有著雜貨鋪老闆的身份,還偽造了一個她的表哥的身份,也來過宋宅好幾次了。

    唯有伍書,似乎是與世隔絕的一個人。他明明如此頻繁的活動於京都的大街小巷,卻不與旁人有來往。京都的街景再華美,他行走其間。似乎恆久的只是一片陰影。

    莫葉心緒轉了幾圈,終於她在正要邁步登上門檻的時候,忽然站住了腳步,轉過身來看向那個剛剛轉過去也準備離開的背影,認真開口說道:「能請你進來喝杯茶麼?」

    ……

    當青薔拽著用被單捲起來的一床棉絮。最後一趟往大夫人住的那個小院走去時,她忽然看見前方十數步外,有兩個青年人拉著一車柴行過。

    大夫人住的小院靠近相府後門,而看那兩個青年人行走的方向,也正是要往史府後門去,因而青薔算是與那兩個人同路。

    那兩人拉著柴車走不了太快,而青薔手裡拽著一床棉絮,自然也走不快。雙方就這麼一前一後在一條路上慢慢綴著,誰也沒有甩開誰,但誰也沒有抄誰的前路。

    行出了一段路後,青薔看清了那兩個青年人腰側掛的短刀,辨出這兩人是十家將的成員,她不禁有些疑惑起來。

    十家將的職責是保護相爺的安全,雖是僕從,但絕不簡單。他們偶爾也會做一些旁的事,但絕對不至於染手柴房那等低下的活計。

    直到青薔忽然看見柴車上柴堆間露出的一片衣角兒……

    她本以為自己近幾天因為日夜照顧岑遲,精神太過疲憊,所以看花了眼。

    但柴車就在前面,與她同路,她很容易就可以將之前她以為看花的東西再看一遍。

    而等她眨了眨眼,看清了那片衣角的確存在於柴堆下,她的心登時咯登一下,滑過一道閃電。

    這種衣料她再熟悉不過,事實上她自己身上穿的丫鬟服就是這種布料製作的。

    為何柴堆下會壓著這種衣料?為何載滿柴禾的柴車不是往府內送,而是往外走?為何柴車是由十家將中的人運送,柴房那些粗使雜役都幹什麼去了……

    糾集起重重線索,青薔的思考方向忽然走入一個讓她自己都感覺害怕的領域。

    而當她正準備定睛再看、看個明白時,她的視線裡忽然閃入一個人影來!因為她太專注於前方,竟忘了身後會發生什麼,這一幕的忽然到來讓她十足嚇了一跳,差點倒退栽倒在地。

    「薔兒姐!」

    輕手輕腳接近青薔之後,冷意高喊一聲,忽然從青薔的背後跳到她跟前,他的本意是要給她一個驚喜,順便也想嚇嚇她,但沒想到真會把她嚇到如此境地。

    看見青薔的臉色瞬間一陣慘白,目光直楞,冷意也有些慌了,長臂一探。扶住了青薔直欲後仰的身子,驚訝地又道:「薔兒姐,你怎麼了?」

    「噢…沒什麼……」青薔隨口回應了一句。

    另一個人的忽然介入,讓她有一種錯覺。彷彿心裡那個並沒有說出口的發現,被暴露在旁人眼下一樣,她條件反射一樣出言敷衍。

    直到等她看清眼前那人,她才長舒了一口氣,然後臉上露出笑容來,道:「小冷,怎麼是你啊?」

    「怎麼就不能是我?」冷意見青薔緩過神來,他也是緩了緩神,接著就要去幫忙拿青薔有些吃力拽著的被褥,「我幫你拿吧。」

    認出了冷意後。青薔對他沒什麼防備,很容易就鬆開了手,捆紮著的被褥順勢滑到冷意手裡拎著。

    手上一輕,她忍不住又朝那拉著柴車的兩人看去。只是在她這邊頓了頓的功夫裡,那車柴已經被倆人拉著走遠了許多。影像模糊了些,柴車上露出衣料的一角也看得不太清楚了。

    青薔折回目光來,視線的一角滑過冷意腰間掛著的刀,在磨得微微起毛的覆牛皮刀柄上停了停,她這才比較認真地思考到,冷意雖然還只有十三歲的年紀,比自己都還小了幾個月。但他的確有十家將之一的身份。

    早就聽人說,十家將成員就算不保證全部、也至少有七成人,腰間斜掛的青鋼刀刀刃都舔過人血。

    眼前的冷意雖然極少出相府,他的佩刀刀柄磨損嚴重,多半是因為他勤於練功所致,原因比較單純。但他再成長幾年,必然也是會與十家將其他成員一樣的……

    剛想到這兒,青薔乾咳了一聲,然後輕聲問道:「小冷,你來這裡有事麼?」在說話的同時。她動作極微小的向後退出了半步。

    冷意對青薔的這個小動作似乎是渾然不覺,其實是因為他本來就不在意,並還認為這是女子矜持的正常表現,畢竟剛才他倆實在是有些過於靠近了。

    聽到青薔的輕聲詢問,冷意含著笑意回答道:「管家大叔叫我來保護大夫人……還有你,你不知道?」

    不是他提起,青薔還真不知道這事。她剛才去請示老管家,為的是問他搬住處的事,管家答應下來,但沒有提其它的事,或許是他忘了吧。

    不過她轉念一想,之前她在庭院中遇見老爺,老爺不但親口指派她去大夫人的院子裡服侍,確實也提到過,還會派一個人過去護衛院中安全。如此看來,冷意所說的,都是真的。

    只是仍讓人覺得意外,沒想到派到大夫人這裡來的另一個人,是冷意。

    青薔望著冷意年少的臉龐,忍了忍,沒有再垂目去掃一眼他腰側的佩刀,她欣喜的心情中浮過一絲複雜。

    冷意也正注視著青薔的臉龐。

    他感覺眼前這個從入相府之初就常一起嬉戲的薔兒姐姐,時隔一陣子不見面,模樣好像變了些。她的眉眼更柔和,臉頰沒有以前圓了,但多了幾分女子秀美,仍然讓他覺得好看。

    隨後,他又注意到她眼中微愕的神情,不等她開口就又笑著道:「可能是管家大叔太忙了,忘了說了。不過,現在由我來傳達給你此事,也是一樣的。」

    他的想法,與青薔沒有說出口的琢磨,有一些一樣,又有一些不同。

    青薔有些勉強地笑了笑,目光一掃剛才那柴車走遠的方向,又說道:「我還以為你是給那兩位大哥幫忙來的。」

    冷意隨著青薔的目光所指看去,很快也看見了那輛柴車,不過那柴車已經行至小路的一個轉口,一眨眼就消失在路口,差不多等於是快要出史府後門了。

    「哈,那是五哥和七哥。」收回目光來,冷意緩言說道:「是五哥和七哥要來幫我,以後我必須住在大夫人住的院子隔壁,他們就把那間柴房收拾出來了。」

    「噢……」青薔遲疑了一下,又問道:「這些瑣碎事務,可以喊府中雜役來做,那兩位大哥不是只為相爺做事麼?」

    「五哥和七哥今天不當值,他倆閒暇在府裡,本來是準備陪我對練刀法的。後來管家大叔找著我,吩咐下來,讓我今後負責護衛大夫人的安全,兩位哥哥也在場,就都知道了。便要著手幫我。」

    冷意望著青薔,溫言敘說著事情的經過。在他說話的同時,他眼中始終含著微笑。這份溫和情態,在他那張極為年輕的臉龐映襯下。顯得分外純粹,不摻一點其它情緒。

    「兩位哥哥總是特別的照顧我,才要親自動手。不過,聽柴房僕人說,那小柴屋裡的柴存放了快一年了,潮氣很重,剛才翻柴出來時,還翻出好幾條蜈蚣。要是讓府裡的小姐妹們幫忙去做那些事兒,恐怕要被嚇得夠嗆。」

    話說到這兒,冷意又揚了揚手中拎著的被褥。朗聲說道:「有些力氣活,就該男人來做。」

    青薔聞言心中一暖,終於完全放下了剛才那種警惕中蘊著懼怕的心情。同時,她還默默提醒自己,不要再總糾結心思在剛才看見的那『東西』上。不要沉溺於思考那些森然之事。

    轉念想想,自家老爺身為一朝丞相,雖然地位極高,但在他用權決策時,難免會有人不服氣、嫉妒,繼而起禍心。十家將伴在老爺身邊,偶爾需要拔刀除禍。也是為了保護老爺。護主之忠心,再正常不過了。

    雖然十家將成員都是練武的出身,但仔細一觀察,就會發現,他們也並非是只知動武的粗人。他們對家主忠心,對自家兄弟也是心存關愛。

    當然。還有像冷意這樣心思細膩的人啊!

    見冷意說話間語調毫無遲滯,一派率真模樣,青薔也已不再猜忌他。

    待心神冷靜緩和下來,青薔倒是顧慮起他話裡提到的那間非常潮濕的小柴屋。琢磨了一下後,青薔叮囑道:「太潮濕了就不要立即住進去。小心霉濕氣味傷身。」

    「還是薔兒姐心細。」冷意眨眼一笑,「我聽姐姐的,今晚不住進去。」

    ……

    冷意話裡提到的五哥和七哥,前者姓季,如其名字那般,排行十家將第五。後者姓田,其實青薔應該對這個人有點印象才對,因為她幾天前才見過這個人,田七正是那天岑遲去京都內城西南角的那處廟宇時,負責一路上護送的兩人之一,

    除了與冷意比較熟絡,青薔並不能分清十家將中其他九個成員的名字樣貌。剛才她沒有機會靠近柴車細看,所以才會忽略了有過數面之緣的田七,也錯過了一次她能看見十家將陰暗面的機會。

    剛才她所揣測的森然之事,事實的確夠森冷。

    出了史府後門,季五與田七二人拉著柴車穿街過巷,來到城南的垃圾山附近。

    整個京都在商業發展繁盛的同時,也生出每天都有大量垃圾拋棄的現象,清理之後還需要一個輸出口堆放。不過垃圾山的主要成分還是建築垃圾,一時難以徹底剷除出內城地域。而垃圾山長久立於此地,漸漸形成其獨特的『垃圾文化』。

    垃圾山的一角,除了表面看上去一貫的骯髒形象,內裡也是罪惡的存在。

    罪惡的根源便在於,堆停在這裡的垃圾,除了民生活動造成的廢棄物,還有廢棄的生命。

    如果不是不遠處,時不時有那小廟裡的鐘聲和誦佛聲傳出,只怕城南要因為位於垃圾山這一個角落裡的的罪惡,而空城半闕。

    垃圾山旁那汪無名的湖泊裡,湖水常年呈現幽碧色。以前湖邊的沼澤常常吞噬路人,死難尋屍,便有流言相傳,那湖水之所以是幽碧色,正是因為它是人間往生池的象徵。

    這種流言擴散到民間,傳來傳去,漸漸造成了兩種現象。除了被動的被沼澤吞噬掉生命的人,有些想不開的人也會主動來這地方,卻不是故意去踩沼澤,而是故意去跳湖,以命一博,祈盼獲得好得輪迴。

    後來沼澤被填,沼澤裡的淺水被推到湖區堆積,使這無名的湖泊水面升高,但是殺人沼澤的消失削弱了流言,反而使跑到湖邊尋死的人變少許多。

    但龐大的湖泊與總也清理不了的垃圾山中間,又冒出了另一種地域,便是棄屍場。

    京都原本嚴令禁止隨意丟棄屍體,沒有錢安葬逝去親人的人可以到衙門領取補助。南昭皇帝以離自己最近的這片腳下土地為他執政後,首個代表他的治國策略之樣板,京都官民秩序經過近十年的管理與控制,時至如今,在京都地界絕對不會出現人死幾天還得不到安葬的情況,

    而若巡城隊在街上看到無聲死去的流浪乞丐。自也會將其遺體送到城南義莊裝殮埋葬。義莊每年都接受朝廷的物資支援,有義務料理這些事務。

    可儘管南昭設立了這些周全的法度,並也得到十分有效率的落實執行,但這些都是對成年人而言的待遇。而死屍之中還存在另一種異類,那就是死嬰。

    無論是難產死在母親腹中,還是剛出生時憋死的,或者還有更殘忍的死……總之這類屍體最難處理,而且是連義莊都不願意接收的死亡遺體。

    有一種亙古難散解的傳說,說嬰靈三魂不定,七魄缺六,唯有一項人靈最強,且帶有上世輪迴亡靈的一絲戾氣。這種死亡後的靈魂不容易超度,卻容易被流散世間的惡靈挾持。因此,世間沒有人願意接觸死去的嬰兒,或許只有他們的苦命母親不介意這些。

    但沒有在世間留下生活痕跡、因而不需要立碑述名進行祭奠的死嬰,他們不是貓狗牲畜,也是人。也需要認真埋葬的。如果沒有誰、沒有哪個部門願意接手這種事,便只有私下了結。

    而需要私下了結的事,大多沒有章法,又是處在這種環境中,不免更增加詭異氣息。

    儘管近幾年京都居民的生活水平都有提高,至少再怎麼窮也餓不著孩子,但仍有少數意外。發生在女人分娩之時。

    垃圾山旁那個陰森的角落,雖說地方不大,但偶爾隔了一兩個月,就有紅腫著淚眼的女人拎著籃子來,也許是埋屍,也許只是來燒幾張黃表。供奉這裡的土地,紀念一些遺憾與哀思。

    這裡成為死嬰埋葬地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附近那間廟宇,很早就有傳言,廟在那裡主要就是為了鎮邪度化。

    但是,在哪裡都有處在規矩之外的人。埋嬰地有時也會埋別的死屍,而這一現象的轉變,其實是京都百姓私底下都知道的慣例。

    季五與田七將柴車拉到這垃圾山旁埋嬰的區域,便停下腳步。

    他二人在離開相府後門時,就已經解下腰側的佩刀,並脫下外衣將其包好,藏在柴車裡。同時他們還將髮帶解開,以手指為梳撥亂頭髮。如此略作改扮,兩人看上去就與尋常柴夫差別不大。

    偽裝是十家將必須學會的技能,這些都還只算是小伎倆,瞞騙路人足夠了。

    此時到達目的地,他們將各自包著刀的衣服從柴車裡取出,隨手扔到地上,然後兩人就從車板底下拔出兩根竹筒,扯開木塞子,朝柴車上潑灑起來。

    竹筒裡淡黃的濃稠液體灑在柴車上,沒有什麼氣味,似乎是比較純粹的油脂,但又與炒菜的油有些不一樣。兩人不僅將柴禾灑滿這種油脂,連柴車也沒有漏掉。

    做完這些,兩人將竹筒扔到車上,又各自從衣袖裡摸出火折子,吹亮後,前前後後將柴車點著個遍。

    原本看上去已經潮濕得有些快要爛掉的柴禾,似乎是在之前潑上的那種油脂的助力下,瞬間就劇烈燃燒起來。

    一車濕柴燒著後火勢洶洶,這現象不僅看上去不太符合常理,柴堆上火焰的溫度與顏色似乎也存在古怪。點火的兩人只是遲疑了一下,露在衣服外的手臂皮膚就被那火苗上翻騰而出的熱浪燙的通紅。

    這種火焰宛如被附上了一種魔力,它似乎並非是從柴禾裡發出的,而彷彿是空氣在燃燒,然後主動去吞噬它能沾到的所有物體——哪怕是潮濕的柴,哪怕是濕柴下蓋著的那三具剛死不久的屍體。

    烈火之中似乎還能聽到「滋——滋——」的聲音,但那聲音很快就消失了。

    伴隨著很快暗下去的火焰,柴、柴車以及三具屍體都化成燒透了的白灰,連小半截碳條都不剩。

    一旁退開數步遠的兩人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幕變化,直到火滅成灰,他們才又慢慢走近過來。

    焚過屍體的地方,火雖已經熄了,但還余留著比較高的溫度。那種看上去近乎可以瞬間吞噬一切的火焰,起初只是在柴車上燃起,柴車垮塌後,那火焰才合著火灰在地表上停留了一小會兒。但卻只是因為這片刻的工夫,微濕的土地都要被烤焦了。

    季五走到焚燒過後留下的一堆白灰旁,蹲下身伸出手掌,貼近白灰探了探。然後他側頭朝身旁的田七點了點頭。

    田七沒有說話,只是與季五交換了一下眼神,心中對某件事便已明瞭。

    殺人後焚屍,田七與季五不是第一次幹這事。他倆在這種事上的合作,也已經有過好幾回。有些規則,彼此之間已經熟悉。

    只是對自家府上的人做這類事,畢竟極少。季五在站起身走開時,眼中隱約滑過一絲複雜神色,但這一幕,站著的田七並沒有看見。

    等季五走開幾步。田七便拔出包在衣服裡的刀,在那一片白灰裡撥弄了幾下。一番檢查,在確定沒有完整的物品殘留後,他握著刀的手,手腕微轉。刀鋒一抖,挑起地上兩團燒變形了的鐵圈,甩進一旁的幽碧湖水裡。

    這兩個鐵圈本來是釘在車輪上的鐵片,現在已經成了這堆火焰裡唯一的殘存品了。如果留下鐵片,則容易讓人懷疑,為何燒垃圾連車也燒掉。除去這些,那一地白灰。便更加接近是燒掉垃圾後的殘留。

    刀鋒回轉,割下裡衣的一截衣袖,拂去沾到刃口上的殘灰後,田七收刀入鞘,重新將刀包進外衣中,然後側目看向一旁的季五。平靜說道:「可以走了。」

    季五微微點頭,與田七同行,此時的他隱約與來時有些不一樣,離開焚屍地的時候,季五沒有與田七並肩行走。而是稍稍落後了一步。

    季五的性情有些沉默孤僻,田七早就瞭解這一點,所以並不計較。而且就算他有閒心與季五聊一聊剛才焚屍時的感覺,自也清楚現在不是時候。

    走出了一段距離後,季五與田七沒有直接回史府,而是拐了個彎,一同走進無名湖泊旁那片佛鍾渺渺的翠綠竹林。

    田七與季五進了竹林,但絕非是要到座落在竹林深處的那所小廟裡去禮佛。他二人實是要借竹林的密集遮擋,卸下身上地偽裝。

    等到兩人從林蔭間走出來時,他們披散的亂髮已經整齊攏好束起,包著佩刀的外衣整齊穿回身上,佩刀則像平時習慣那般,掛在腰側,

    兩人又來到無名湖泊邊,並未細想那幽碧的湖水會不會含有什麼傷身的物質,快速掬一捧水,洗了把臉。剛才出史府時故意抹在臉上的柴灰被擦乾淨後,兩人已然恢復了屬於十家將的那種精神氣。

    在湖岸邊站起身,季五掃了一眼起了微瀾的湖面,看著水中自己那扭曲了的映影,他忽然長舒了一口氣。

    田七洗完臉,隨後也站起身,他聽到耳畔傳來老搭檔的歎息聲,自然而然順著季五的目光看向水面。

    望著那並肩站著一同扭曲了的兩道映影,他的眼中浮現片刻的若有所思神情,忽然問了一句:「你怎麼……捨不得?」

    季五聞言,先是側轉頭看了田七一眼,然後他搖搖頭,沒有說什麼。

    「看開些,我們燒的只是三具死屍。」田七淡淡說道:「你並不是沒親手殺過人,怎麼忽然像是有些不適應了呢。」

    田七說完這話,拾步離開湖邊,這一次他才是準備回史府去覆命了。

    季五緊步跟隨在田七身後,但他的雙瞳微微發直,像是有些走神。

    他也沒在意田七能否看見,在聽到田七有詢問意味的那句話後,就再次搖了搖頭,終於願意開口,緩緩說道:「背叛相爺,他們本來就該死。我只是在想一個別的問題。」

    「什麼問題?」田七腳步稍緩,在他回頭看向季五時,步伐稍微朝左側挪出一些。他還是習慣與季五並肩行走,而不習慣這個沉默寡言的搭檔近乎悄無聲息的綴在自己身後。

    「這三個人若有來世,會不會成為一家人?」雖然季五的話中提到『家人』,但他的嗓音裡沒有一絲溫情,「那個男的,說到底是受那兩個女的拖累而死。」

    「如果那個男的不是孤家寡人,也許會像另外那兩個護院家丁一樣,不至於要死,只是被趕回老家種田。」田七也學著季五的樣子歎了口氣,接著又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你為什麼會這麼想了。」

    五立即出聲否定。他的臉上露出一絲涼薄笑意,「我沒想你想的這麼多,我只是覺得他們是一起死的,如果要輪迴。應該也是同路。」

    田七聞言微微愣了愣神,他有些驚訝於季五的真實想法。

    默然片刻後,他忽然又冷哼了一聲,說道:「這兩個女的可不是溫良之輩,玩玩也就罷了,家裡若有這樣的人,難以旺家,只會多生事端。」

    「呵!旺家…」季五倏地開口:「你信這些?」

    田七沒有理他,只是繼續著他剛才說的話:「除了滿足那方面的需求可以湊下數,多事的女人。還是無勝於有。」

    季五低頭摩挲了一下腰側摸起來粗糙得刮手的刀柄,沒有再開口。

    湖岸離林間小廟不太遠,廟中有鐘聲傳來,聲音聽來十分清晰。田七忽然在胸前合了一下手掌,不知算不算是在合什祈禱。他很快就鬆開了手,垂下按回在身側的刀柄上。

    ……

    莫葉獨自走進闊大但有些空蕩蕩的宋宅,她本來想問問大門口負責看門的家丁,阮洛此時在做什麼,但轉念一想,他們未必知道這些。

    以前她在邢家村住時,回家的第一句話。肯定是沖院子裡每天可見的那兩個雜役叫著「嬸娘人呢?」。獨自在家時,問旁人最多的也是近似那句話的「師父人呢?」。而她每次問詢,大多都能很快找著她問的人。

    如今的生活環境,則讓莫葉感覺到了距離與隔閡。前幾天在葉府養傷時,這種感觸尚還不深刻。等來到宋宅之後,五重宅院層層包圍。讓人輕易難看見內裡,這種感觸才強烈到無法忽略的程度。

    作為世家大族,這種繁複的屋舍格局是有必要存在的,只是莫葉暫時無法適應罷了。

    人們往往在擁有名譽的同時,還擔負著責任與麻煩。便自然形成了高門大宅這種遮掩格局。得勢時彰顯氣派體面,失勢時可以作為在需要正面迎接麻煩之時,有一個抵擋與緩衝。

    雖然莫葉目前對宋宅的全貌還沒完全熟悉,但如果只是去一個地方,還不至於讓她自個兒走丟了。

    腦子裡的念頭轉了幾圈,莫葉最後發現,在整個宋宅裡,自己目前最熟悉的就只有兩個人。而再論一下輕重,則是阮洛更為重要。

    白桃對自己來說,算是同伴,但阮洛對自己來說,是責任,是自己被某些人安排到宋宅所要履行的責任。

    來到阮洛的書房所在的院落,莫葉還沒走近,就聽見屋內傳出「辟辟啪啪」的聲音。她在傾聽片刻之後,又略思酌了一下,想起這應該是算珠互相碰撞發出的聲音。那天她第一次看見阮洛書桌抽屜裡的那把算盤時,阮洛曾當著她的面撥弄過一番。

    門口侍立的兩名丫鬟看見莫葉走近,連忙矮身一福,輕輕道了聲:「莫姑娘。」

    莫葉微笑著施禮,亦是以極輕的聲音問道:「少爺什麼時候進書房的?」

    宋宅目前大部分僕人還是用『少爺』來稱呼阮洛,或者前面綴一個『表』。這可能是因為宅中大部分僕人都是服侍慣了宋老爺,對這位來得比較突然的少爺還有些陌生的緣故。而像白桃那樣已經開始稱阮洛為家主的情況,畢竟是少數。

    兩名丫鬟聞言遲疑了一下,其中一個丫鬟反應快一些,便回復道:「表少爺吃了午飯後才進去的,算起來…在裡面待了不到一個時辰。」

    隨後,另一名丫鬟又道:「表少爺說,我倆不用在裡面侍著,所以我們只好站在外面了。」

    莫葉點了點頭,微笑著道:「可能是他需要安靜的環境,好能專心做一些賬目,我進去看看他。」

    除了那天阮洛從金老闆那兒拿回來的一摞陳年舊賬本,宋老爺身為他的舅舅,猝死異地,也還有許多生意上沒整清的賬目,需要阮洛今後逐步辦清。莫葉話中所說的情況,宋宅裡的僕人大多也都心裡清楚。

    侍立門口的兩名丫鬟自然知道莫葉到來的職責,聞言沒有再說別的什麼,只微微躬身,目送莫葉步入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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