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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26)、美夢有毒 文 / 掃雪尋硯

-    素服僧人縱馬狂奔,身攜二十餘名輕甲刀衛,這陣勢看著有些奇怪。

    只遠遠看了一眼,凌厲便認出了那個人,緊接著他手起如風、落指如電,將身邊尚有些不明所以的莫葉送入混沌境,一如前幾次那樣,下手未有絲毫猶豫。

    素衣僧與二十來名刀衛呼嘯而過,灰土飛揚,他們急於前行,並沒有注意到灌木叢深處躲藏的兩個人。

    望著那一行二十幾人走遠了,凌厲這才解開了莫葉的昏睡穴。

    可穴道雖然解了,卻不見她立即醒轉。灌木叢中空間狹窄,凌厲心存疑惑,也不方便用傘頭去戳她,便伸手推了推。她依然沒醒,但他總算看清她沒醒的原因。

    這一路上跋山涉水,作為一名負責押送人質的殺手,凌厲的所有行為不知是該用專業還是厚道來形容。總之,在人質順從的前提下,他對人質其實做了許多周到的保護工作。

    沒有故意毆打人質,還管人質三頓飯,沒有刻意在這方面虐待人質。當然,他能有這麼好脾氣,也許跟身為人質的莫葉順從的態度也有些關聯,如果莫葉一路上都在大喊大叫,或者不停咒罵他,那結果會如何,她會不會被他用藥控制成活屍狀態,然後裝在棺材裡送去買主那裡也說不一定。

    除此之外,凌厲還給自己以及人質佩戴了一種藥囊,類似於香囊可以釋放香氣,藥囊的作用則是驅蟲。二人此行要走許多山路,此時已經快到無月中旬了,潛眠整個冬季的蛇乍一出洞,毒性都不小。這種香囊裡收斂了品性純正的雄黃,擱哪兒,驅蛇有效範圍能超過三丈開外。

    但是很不幸,莫葉被凌厲拉進灌木叢中躲藏的位置,正好是一蛇洞。雄黃藥囊這時便起了個不太好的作用。那藥味激得洞裡的蛇要出來,但她卻正好趴在洞口,那蛇一出來,當然是冒著被藥熏暈的頃刻間。也要咬那擋在洞口的人了。

    凌厲拔出傘中劍,給那已經被藥熏暈的蛇補了七寸處一劍,又擔心洞裡還有蛇,不等繼續叫醒莫葉,直接將她抱了起來。

    走出灌木叢,凌厲也沒有停下,這兒是在一條經常有人經過的大路旁,他不確定接下來會不會還有與那僧人同路的甲士經過。他雖然不是什麼殺人如麻、通緝榜單上有名的要犯,身上又有仿造度極高的身份牌子,即便沒能混過官差的查看。尋常幾個官差他料理起來也不難。但惟獨那僧人,不僅與他完全在對立面,而且一旦雙方亮明身份,他決計不是對手。

    何況,在一個月之前。這個僧人就認得他了,不需要刻意問詢什麼,只要讓對方看見自己一眼,便是再難逃脫。

    打橫抱著莫葉的凌厲快速掃視一遍四周環境,很快選中一個較為隱秘的拐角,快步走了過去。

    ————

    前幾天因為宋宅出的亂事心驚膽跳,這幾天跟著那名殺手不停趕路。也是憂慮重重,再加上伍書的死……將近十天以來,莫葉都沒有好好休息過。那個殺手的職業素養很高,同行幾天來,他從來未對她有過非分舉動。但她還是每晚天還沒亮就醒來了,然後就一直沒法合眼。心裡塞著種莫名的情緒,後悔、愧疚、憤怒、傷感攪合在了一起。

    這次躲在灌木叢中誤被毒蛇咬中,倒使得她總算能昏昏沉沉睡上一覺。

    當莫葉蹲在灌木叢中,剛剛感覺到小腹一陣麻痛,正準備低頭去看時。就見蹲得比她稍前一步的那個殺手忽然回頭,以痛感更甚的一指點在她的頸側。

    真是「一招鮮」啊!在陷入昏迷之前,莫葉還來得及這麼想了一句。

    昏昏沉沉的,莫葉感覺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又像只是過了一眨眼。視野裡的景象漸漸清晰起來,但好像不是用眼在看,因為在那個彷彿天色陰沉著的陌生地方,她看不見自己身在何處,彷彿沒有重量,融化在了霧氣裡。

    視野裡是連綿不盡的山,有些奇怪的是,這群山的輪廓十分柔美,且邊緣呈霧化狀,彷彿是畫在紙上的風景。現實世界裡的山巒,總免不了點綴一面嶙峋岩石,暗藏險峻。只有畫卷中的山,大部分不能免俗地將山峰美化,寫實派風景畫畢竟不好出售換油米。

    若非有一兩隻白鶴結伴扶搖而上,且留幾聲鶴鳴,莫葉或許真要以為,自己走入了畫中。

    隨著視覺感受上的距離在漸漸拉近,莫葉看見了一座山的半腰處,孤零零建了一間草頂房子。山野間再無別的屋舍,所以這間屋子顯得格外顯眼,她的視覺意識也不自覺地挪了過去。

    山坳裡的霧氣,似乎更濃厚了。

    但莫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躺在草屋門口的那個人。

    「叔!」

    她沒有忍住,當即喚出這個字來。

    大多數人對於另一個人的記憶,首先是從臉部五官開始,接著是聲音,熟悉到某種程度之後,就會到達某種傳神化的辨識能力。譬如遠遠的一個正面身影,雖然因為距離而模糊了五官輪廓,卻仍不影響被人認出來。

    而莫葉在這山霧朦朧的草屋前,認出了那個拎著水桶的男人,卻只是憑了一眼背影。

    枯草般的頭髮,平穩的雙肩,挺直的脊背,一邁二尺如風去的步履……

    那不就是他麼?

    莫葉心裡這麼想著,但那個拎水男人卻沒有因為她的喊聲回頭。見此情景,莫葉恍然回神,頓時又有些悵然若失。

    伍書不是死了麼?

    雖然……沒死多久……

    難道自己也死了?

    似乎又不是這樣。

    莫葉清楚記得自己是被那殺手快如閃電般的一指給放到的。同樣的經歷在這幾天裡經常發生,只要一想起,她彷彿還能感覺到,自己頸側某個地方正在隱隱作痛。

    頸側昏睡穴致人失去意識的作用極為迅猛,也難怪那殺手每每都挑的這處,但這處穴位也相當凶險,指尖所挾勁氣過狠,也可以直接將人戳死。莫葉有些擔心,自己再挨兩下。會不會在腦子裡留下殘障。

    心中正這般微微出神之際,她忽然聽見一個有些稚嫩的聲音斜刺裡傳來:「大叔……」

    莫葉凝神看去,就見不知從哪個角落蹦出一個小女孩來,正扯著那枯發男人的衣角。輕輕搖晃:「大叔大叔,茹兒想吃方米糖。」

    「沒有了,昨天買的方米糖已經被你吃完了。」拎水男人已經走到草屋的後院,正拎高水桶,往一隻大水缸裡倒水。聽見小女孩嬌嫩的聲音,他因為正在倒水的緣故而沒有回頭,但很明顯,他的聲音裡斂著一絲笑意,「茹兒乖,等過幾天。大叔去集市,一定再給你買方米糖。」

    莫葉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進的後院,好似自己的視線可以自自然然跟著那個男人行走,但當她有意識的想要扭轉視線到他的正面,卻又無法做到。

    至於那男人跟小女孩之間的對話。那個方米糖京都也有賣的,製作完成時是一個大整塊。因為預先裝了模子,取下模子之後,大糖塊就變成了一個個的小四方。顧客可以隨需求量購買,有時候小孩子兜裡只有少得可憐的幾個銅錢,也是可以單獨買的,稍貴些。一個銅錢只能買一方。

    這種糖是從米裡發出來的,有一種特別的香膩味,融化在舌頭上的感覺很柔軟,就是有一缺點,頗為黏牙。一般都是小孩子特別熱衷於這種糖塊,牙齒不好的大人卻是要避而遠之了。

    聽這院子裡一高一矮兩個人的對話。莫葉有些疑惑,去集市買方米糖?難道不是在京都……也對哦,看這四周山連著山,也不像是在京都……那這裡是哪兒呢?

    莫葉的思緒剛走到這一步,她就又聽見了那小女孩的聲音。像是不太樂意,嘟嘴說道:「為什麼要過幾天才能去集市?茹兒現在就想吃。」

    看見這一幕,莫葉會心一笑。

    五、六歲左右的孩童,對新鮮事物有著極強的好奇心,並且不善於控制情緒,想要的東西,大人若不給,就會纏上一天。回想自己也在這個年齡時,這樣纏鬧的事情也做過不少哩!而師父的態度,會在溫言幾句後就變得嚴厲起來。

    不過,只要是他承諾過的事,就一定會兌現。因為這一點慣例常在身邊演示,所以自己的性格好像也有點一諾千金的影子。

    一眨眼的工夫,莫葉的意識不知是怎麼的,又跟著那枯發男子走進了草屋內。此時,那男子已經坐於一張臨窗的書桌前,修長的五指稍稍打開,捏著一支筆,正在桌面鋪開的一本白冊上書寫著什麼。

    莫葉下意識想靠近些,努力了很久,才終於得見那男人的側臉,便再難更近一步。僅憑半張臉,又隔著一道怎麼也揮散不去的奇怪霧氣,莫葉沒法完全看清那男人的樣子,但心裡已然感受到一絲陌生。

    這好像不是伍書。

    正思及此處,莫葉的視線微挪,就看見了男人捏筆的手。

    只有三根手指落在筆桿上,小指和無名指雖然沒有像女人那樣擺開成蘭花狀,可實際也沒有落在筆桿子上,與筆桿始終保持著分毫距離……

    莫葉心神一動。

    伍書曾說他是書香門戶、小富之家,在沒有被山匪搶劫屠戮之前,他的理想是做一個有學識的讀書人,廣結文人墨客,以書為伴。他的父親給他取名,單字一個「書」,也是因為怕他忘了,便非常直白的表達這個意思。

    為此,莫葉特別觀察過伍書寫字時的樣子。雖只有寥寥幾次,卻記憶深刻。除了因為她好奇心強烈,自然會加深印象分,還因為他那捏筆的手勢,旁人還真有些難學。但他不僅不會因為挪開了兩根手指影響筆的穩定,反而可以寫得非常快,落墨筆畫偏細卻運筆如行雲流水。

    現在看這屋中場景,窗下墨色書香,窗外高峰遠鶴,豈不正是伍書曾經無比嚮往過的一種生活麼?

    而且,看那熟悉的捏筆姿勢,彷彿也正是他享受於這種閒逸無爭的生活中。

    在莫葉正有些出神之際,那個稚嫩的聲音又傳入耳中:「大叔。你在做什麼?」

    那捏筆正在書寫的男人依舊語氣含笑地說道:「在寫字。」

    站在桌邊,雙眼剛過桌平面的小女孩踮起了腳,又往上蹦了兩下,還是沒能看清那空白冊子上寫的是什麼。或許她還不會識字。就算她再長高些,視線角度足夠看清那些文字,也認不出來。

    儘管如此,那小女孩仍舊不停往上蹦著。

    然後,寫字的男人就擱下了筆,起身拎了一把椅子靠在桌邊,然後將小女孩抱了上去。這下,小女孩就與那男人一樣高了,也不用蹦蹦跳跳就能看清書桌上的一切。

    「哇……」小女孩驚訝了一聲,等她終於能看清桌上全部事物的時候。她注意的東西反而又不再是空白冊子上寫了什麼,而是看了看腳下,有些興奮地道:「大叔,我以後能長得和你一樣高嗎?」

    「可以。」頭髮有些枯色的男人再次坐回桌邊,但他沒有立即揮筆疾書。而是叮囑那小女孩:「站在椅子上不要亂動,如果不小心掉下來,會摔得很痛的,要下來的時候喊大叔抱你。」

    「哦……」小女孩抿了抿微潤的小嘴唇,注意力這才挪回到男人筆下,看了一小會兒,她就又問道:「大叔。你寫的是什麼?」

    ————

    南昭境域內,特別是京都內城這片地域,為了以最快速度肅清建國初期那種諸如賊匪四竄、當街可割頭賣錢的混亂的秩序,禁鐵令很早就頒布實施下來。

    在此嚴令面前,京都居民就是想買把菜刀,都要登記造冊。

    這項禁令至今已行使了有十多個年頭了。目前還未有絲毫鬆緩的跡象,好在京都居民差不多也習慣了。

    誰沒事隔三差五去鐵鋪打刀?近年來市場街道上倒確實已沒了那種動不動就揮刀拔劍的凶人,而且在官方登記過的幾家鐵鋪,賣的鐵器質量明顯比以往好多了,貴點也值得。如今京人大多兜裡都不差那點錢……這總歸是有利民生的事,普通老百姓漸漸也打心裡贊同支持。

    但這只是對尋常人而言的律令規則,對於有特殊需求的部門,當然還是須要特別對待的。

    禁鐵令對於軍方來說,基本就等於是廢令了,而身為京都守備軍團的上級指揮部,統領府院不但可以無視這項如今已深深印刻在每一個京都居民心裡的禁令,還可以大搖大擺往上踩幾腳。

    當然,這項禁令是皇帝擬定的,不論皇帝對他那位如今擔任守備軍統領的義弟如何放特權,統領府院都必須自覺點,不能真的直接拂了帝君的臉面。

    統領府院配備有專屬自己的兵器房,這是皇帝知道的事,但京官同僚對此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既是配合,也是忌憚。

    統領府兵器房的作用和特權是絕對獨立、以及幾近跨越全部軍工限制的存在,但它自身又必須遵守三項規則:無儲備資格、禁止涉事大型軍工,第三條是最嚴苛的,參與兵器房事宜的技研職員,終生不能離開兵器房所在的那處獨院。

    所以,雖然兵器房的技研職員平時也可以在院子裡坐著曬一會兒太陽,但他們的精神狀態,從來都像是沉睡數年方才醒的樣子。府院武衛有時也會稱他們為:黑屋子裡的人。

    然而身處這所「黑屋子」裡的人,手中技藝越高,就越是持著自願心態進去的人。他們似乎天生喜歡跟冰冷的金屬打交道,這份熱愛超過了接觸溫熱的活人。統領府的特權,讓他們在這裡,可以接觸到全國最精銳的冰冷器物。

    而在統領府院待的時間需要足夠久、或者說唯有跟著王熾從北邊血裡火裡一路拚殺過來的嫡系軍將,才能確定,這位「黑屋子」裡怪號「二黑」的鐵器怪才,是因為看了一樣神器的切分圖,才終於願意跟統領府簽下一張「賣身契」,並成為「黑屋子」裡待得最久的第一人。

    但對於這一縈繞著濃厚傳奇色彩的傳聞,伍書則是在很早以前,他才編入統領府武衛序列沒過多久的時候,就得到了統領大人親言描述和證實。

    只因為統領大人在那時,就把那傳奇神器僅存於世的另一枚交給了他。

    此神器,即是伍書從不離身的那枚四孔小盒子。

    伍書曾聽統領大人解釋。這個小盒子原來一共有兩枚。從外圍看,它是一個整體,但它其實是可以開啟的。只是能掌握這項開啟技術的,只有林杉一人。

    為了保護這盒子裡的秘密。林杉未將開啟它的方法再告訴第二人,而這個決定,連他們的義兄王熾、也就是當今天子,同樣表示許可。

    不過,林杉至今也只做過一次開啟此盒子的事,因為這盒子一旦打開,就無法還原了。而早些年他這麼做的原因,其實也正是為了換二鐵的那一紙賣身契。

    當年二鐵在聽說了這樣器物的神奇之處以後,瞬間心生極大的興趣,在外觀了小盒子的功能展示以後。當即放豪言說可以將其仿製出來,把在場之人都嚇了一大跳。

    但他旋即又放出仿製前提,就是必須再看一遍盒子內部的構造。

    與二鐵有過類似工作經驗的林杉對此表示理解,但他同時又犯難起來,至此二鐵才知道。這「神器」一旦開啟,便無法復原。

    惜「器」如命的二鐵知道了如果要滿足自己的愛好就要破壞掉這樣「神器」,他也漸漸心生放棄的念頭,正待他要離開,卻見去了後堂與一個人商量了許久後返回的林杉居然主動同意了他初時的請求!

    二鐵應該沒有自己的全名,他只在行內有個稱呼:鐵狂。

    他的狂,除了直白地表現在稱呼上。以及大部分都體現在他的才氣上,再就是有一些,蘊在他的脾氣上。

    在他看來,拆開那斂神在一個盒子形體裡的神器,就等於是殺死了一條性命。為此,他必須作出償報。所以他給了林杉一個任開條件的機會,林杉當然不會真要他的命,但最終結果也差不多等於是這個樣子了。

    鐵狂也沒猶豫,大筆一揮,簽下賣身契。就此留在了統領府兵器房。自此以後,鐵狂醉心於仿製「神器」的大業,也沒提過要離開的意念。

    而因為進此「黑屋子」要接觸的事物大多都太需要保密精神了,鐵狂在研究器物的時候,不喜歡與舌雜的人閒話,也不希望他還沒有弄明白的理論提前洩密,所以「黑屋子」漸漸立令,進去了的人,便都像鐵狂這樣,需簽一道終生制契約。

    對於喜歡這個行業的人而言,待在「黑屋子」裡的日子,是快樂與痛苦同在的。但對於癡迷此道的鐵狂來說,他在這裡只會感覺快樂,還有一些責任。

    「黑屋子」裡的人過著近乎蹲大牢一樣的日子,不過俸祿伙食之類的待遇,規格又是非常高的。除此之外,每天還會有固定的時間段,讓他們出屋在院子裡曬曬太陽,這也是必須的章程。否則過著這樣日子的人即便熱情再高、不怕孤獨寂寞,也會很快忽然得病死去。

    待在屋子裡越久的人,是越盼望得見天日,但鐵狂在這方面顯得有些孤僻。看守院子的武衛資歷積厚了,也意識到這一問題,不但將提防他翻牆出院的心態撤了大半,還常常主動招呼不出屋的鐵狂,到院子裡多與人聊聊天。

    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變成這樣,他們倒有些怕了,怕鐵狂如鐵一樣意念牢固的心,也要在不知不覺的歲月流逝中崩潰了。

    因為武衛們發現,鐵狂近段時間,愈發變得喜歡跟自己講話,以及指著「黑屋子」裡冰冷的鐵器,將其比擬為人,進行對話,還各種情態都有,儼然快成了說戲的藝人。

    起初,守護兵器房獨院的武衛差點還以為屋子裡忽然又冒出一個鐵狂來,「二鐵」的綽號就是這麼來的。後來又有人認為,是不是鐵狂孤獨久了,長出了兩個腦子?

    一個人長兩個腦子,是俗語說法,但憑的理卻不全是兒戲。的確有醫者見過這類人,總以為身邊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人,其實都是他自己想像出來的,這就是精神病。

    鐵狂剛入兵器房時,與他共事的幫手都稱他似乎比常人多長了一個腦子,但那是誇他的說法。與現在這「二鐵」綽號的來頭可不一樣。

    起初給他當過幫工的人都很驚訝,一個工匠的手居然可以巧到那種程度。鐵狂名雖狂,但心思運作起來,卻是一絲不苟。但他口頭上又常常說出與他的工科技巧悖逆的話。頻頻讓在他身邊幫忙的工匠,要像對待鮮活生命一樣料理那些冰冷的金屬器械。

    他與冰冷的鐵器說話,就是他將它們當做生命對待的表現。

    事實上也還有人誠心認同他的這個觀念,因為從他手裡創造出來的某些金屬器械,似乎真就有了其個體生命。例如近在眼前的,如今已經覆蓋面極密的配備在統領府武衛手中的手弩,精巧的一管手弩,填充箭矢以後,可以連續發射十次左右,實在近乎通神。

    每當有人在鐵狂面前提及鐵器通神。鐵狂總會有些得意的回應,這是他以生命照料鐵器後,鐵器以生命對他的一種還報。

    而這手弩,還只是鐵狂在醉心仿製那枚盒形神器的漫長過程中,無數個突然綻放在腦海裡的靈感之一。

    世上真的存在神仙鬼怪麼?沒有人敢絕對說有。但這種觀念又似乎能在每一個人心底埋一粒種,相不相信它或許只需要一個時間過程。不過,關於那一對盒形神器的傳說,明明充滿神鬼異志的氛圍,可知道它的那一票人只要開口提及,口徑又都是十分的一致和堅定。

    它從天而降。

    總之沒再有人能說它是從地底下長出來的。

    不過,不管這種說法的真相究竟是什麼。關於這個外表跟普通盒子差異不大的神器,至今留在人世間最能夠確信的一點是,林杉當初用啟毀掉其中一隻作為代價,換取鐵狂的一張終身契約,這個交易是划算的。

    有一些不可複製的東西,便最好只獨由一人管控。如果那另一隻盒子沒有被林杉啟毀。考慮它的特性,可以說它通神,但也可以說它是恐怖,所以它的命運,很可能是要被封藏。

    與其如此。還不如將它化歸到另外一種用途上。

    簽了終身契約,進入「黑屋子」,得以天天近距離觀察那枚已經解體的「神器」,鐵狂其實在第三年就已經製作出了仿製品。不過,神器的原物有四孔,鐵狂只仿製出一孔,目前他出手製作的仿製品主要配發給二組和四組,雖然與原物的功能相差還很大,但已經給南昭的諜探系統貢獻了不少價值力了。

    再說了,此神器的原物僅存品現在被伍書擁有,慣常能啟用的也只是兩孔,如此比較,鐵狂能仿製一孔,已經是極為接近通神的創舉了。

    但在今天,接到了統領大人指令後,伍書與榮術一起去兵器房,這才知道,鐵狂居然已經仿製出第二孔。

    他的這份技藝水準擱在當世,已能稱完美模擬了。

    知曉是厲蓋的指令,鐵狂很快就把匣子交了出來,但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並且神情顯得很悵然。

    多餘的話,當然有他的助手會說,而在從黑屋子裡的助匠那兒知道匣中物時,伍書除了驚訝忘言,隨後也明白了,為什麼近段時間鐵狂忽然變得異常話癆,而在今天又悵然成這個樣子。

    但除了在離開那處院子時,讓守護的武衛近段時間多與鐵狂聊天,伍書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為這個發間已現花白的器藝大師做些什麼。

    鐵狂一定又要「心死」一段時間了,仿製出一孔的時候,前期他也表現有那種對鐵聊天的神經質跡象,之後他就悵然若失了許久,但他很快就恢復了精神,繼續了對第二孔的鑽研解析。

    只是仿製二孔的過程,實在太漫長了,並且聽黑屋子裡的幾個助匠透露,二孔的仿造質量,在鐵狂自己看來,只能算半殘,但他卻已有了放棄再繼續的念頭。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像他這樣的癡人,一旦主動放棄自己最為之癡心的事業,很可能就等於是徹底死心了。

    人對於死物地熱愛,需要付出比對活物更多一份的熱情,因為活物可以與人互動,激發出一定的活力來源,但要一個人對死物也熱愛這麼久,這麼久地幻想著它的全部。其精神力包含的執著之強,旁人真的難以衡量。

    但這又如繃緊的弦,斷了就很難接上了。只是不知道鐵狂此時的惆悵,是主動的放鬆自己。還是他的心弦崩斷了?

    當掌托褐漆正方匣子的侍從走到京都守備軍統領厲大人身邊時,厲大人並沒有立即接過盒子,而是先問了一句:「是二鐵親手交出來的麼?」

    在統領府任職過一段時間的人應該都能很清晰地體會到統領大人的行事風格了。

    對於這樣精密器械,統領大人只認從它的製作者手裡托出的那一份,但他絕沒有輕視薄情的意思,他稱呼鐵狂一聲「二鐵」,用的還是這怪號剛出來時的意思。

    鐵狂有雙智,不同於常人,厲蓋也贊同。

    對於厲統領的確認式問話,伍書認真謹慎地點了一下頭。他雖然沒說話。但實際上內心還是遲疑了一下,不過最後他還是先按下了心裡的那份擔憂,決定擇日再跟眼前這位上司徹談一下鐵狂的事。

    厲蓋得到回答後,表示滿意地微微一笑,但他仍沒有伸手接那盒子。只是側目看向此時已經收起剛才那種種形色各異的情緒,臉孔嚴整得如鐵磚一樣的莫葉,忽然問道:「剛才你不是想知道,你母親的墓在哪兒麼?我可以告訴你。」

    ————

    今年的春天,來得比去年早了將近一個月,深冬枯黃的茅草到了今天,已經全部被新長出來的那嫩綠一茬覆蓋。有的茅草還開始拔嫩穗了。

    石乙看著墳垛上的青草隨風招搖,不禁想像到,當茅草穗兒老掉時綻開了白絨花,這片大抵都埋著貧苦人,因而少立碑的野墳地,一定會變得很漂亮。

    白色的茅草花如霧一樣浮在青色的茅草葉兒上頭。風一吹過,便如地面灑向天空的雪沫,亦如每年都會在初夏翻新一遍的白色冥番。

    如果清晨再來一場霧,那境界就更妙了。看來有時候死人比活人更會挑住處,可能是視物眼光因為生死有別。境界自然也變得不一樣了吧?石乙在心裡如此想著,又環顧了四野一周。

    掃墓文化裡的某項自覺性,不知為何,在當今這個科學很落伍的時代,倒還蠻深入人心。

    可能是因為身處這個時代的人,沒有他曾經生活的那個時代的人擁有更多的謀生方法,主要依靠山林自然環境來蓄水和耕種的生存條件,讓人們更加依賴和自覺的保護林木這種最龐大的自然設施。

    當然,這種先進的思想,在當世可能還是有誰提倡過,所以才會全面到了參與進這個時代的律法,不僅是普通民眾有這種自覺心,京都府還培訓了一群官兵,連自然落雷劈出的山林大火,都有官府及時派人撲救。

    但如果真有異世界、或者準確說是未來世界的先進思想跨時間提前參與到當世建設,真的沒問題嗎?不會被歷史的固有進程悄然抹掉?

    因為有某一件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這讓石乙時常忍不住開始思考一些問題。這些問題若擱在以前的他身上,一定會覺得很無稽可笑,屬於那種女孩子才愛想像的夢幻影像。

    但時至如今,石乙已經能確定,在三年前那天睜開眼的自己不是還處於夢境裡,而是確確實實活在現實,只是到了另一個現實世界。

    這個世界雖然存在許多問題,不如自己原來生活的那個世界,問題的主要因由,就在於兩個字:落後。

    可至少自己還活著,還有五感和行動力,還能交朋友,做自己愛做的事。

    若是自己還在原來那個世界,應該已經死了吧?

    那個世界再先進的醫療科學,應該也救不了腦幹被鉛彈擊穿的重傷……

    喃喃自語到這裡的石乙忍不住舉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暗暗想道:還是活著好……

    前世自己的求職履歷真的太操淡了,都不把退役兵當人才……還好前世死透了,雖然現在精神記憶還在,回想起來還有些膽寒,但沒有持傷殘證繼續活在前世靠領福利金度日,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但自己到底是怎麼來得這兒呢?

    如果有神靈控制著這一切,那自己來這兒的理由、或者說是義務,究竟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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