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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42)、向西 文 / 掃雪尋硯

-    太桓山橫面連綿有三百多里,並且這整個橫面彷彿是由一把天斧劈成,呈現整齊的整塊峭壁。莫葉站在北面山巒的最高峰向下看了一眼,只見下方那條峽道,如同大地這片皮膚被割出一道傷口。鐵索橋是唯一能將那兩岸連通的工具,而從高處向下俯視,那也不過如一根細髮絲。

    現在它斷了。

    對岸的人,要想過來,必須至少繞行兩百多里,這給了莫葉稍加休整的時間。對方有馬,自己也有,並且自己的坐騎正如凌厲所言,在速度上會比尋常馬匹更快些。除了在剛剛發現兩個主人少了一個,離開那條鐵索橋時這牲口有些微舉蹄不走的情緒,被莫葉學著凌厲的樣子,用那把黑布傘的頂端戳了它後腿幾下,便也順服了。

    不過,追擊自己的人也許還有別的方面勝過自己。比如他們或許帶著描繪精細準確的地圖,以及標定方向的工具。而自己一無所有,只有腦子裡儲的記憶。這些讀死書記住的東西,很有可能還存在著自己尚未發現的誤筆,現在能樂觀對待的,只有是提前發現它們,迂路繞過,否則……已經沒有第二個凌厲再幫自己試路了。

    莫葉暫時不想放棄坐騎,在這沒有明路的百里山脈,一旦迷路,人的腳程能力實在太渺小了,很容易陷入走不出去的困境。但是考慮到凌厲提醒過的那個問題,她騎著這匹馬也不敢走直線和單線,便在稍加休整後,於太桓山脈裡縱橫交錯來迴繞著跑了大半天,根本不擇路。

    如果有誰跟蹤了這匹馬,就讓他們慢慢找去吧!

    這麼看似無聊的亂竄了一天,莫葉也不是無一絲收穫。在無意間衝上太桓山脈一個視線極佳的高峰時,她看到了那一隊騎兵以極快速度射殺幾名殺手的全過程。這一幕令莫葉相信,那組騎兵確實是來找她的。具體地說,是來自軍方的救兵,並且也確有實力保護她回去。

    莫葉鬆了一口氣,有這些救兵幫自己清掃尾隨的殺手。算是幫了她大忙。

    然而她不想回去。

    必須承認,現在她有這樣堅定的心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凌厲的解釋與那唯一的勸言,簡直是條條拿住她神經上最緊繃的部位。憋悶了數年的情緒,一旦被開了天窗,後頭自己會做什麼,連她自己都無法估量。

    而在這件事情上,凌厲雖然因為自知將死,動了一分善念,替莫葉解答了幾個人生大疑問。但也不是沒在回答中潛藏屬於他的用意。他並沒有直白的解釋所有,他明說一部分,含混一部分,又藏匿了一部分,不讓莫葉全然相信她說的話。只讓她自己去其中體會,這卻是最能讓人產生相信情緒的手段。

    人始終最相信自己的感覺,別人的說法與指示往往只是參考。而以莫葉的性格,只要她認定了的事情,便不會猶豫。幾天的同行,凌厲算是看透這一點,知道這女子雖然年少。卻這麼能忍,那便必然有極不能忍的時候。他觀察她的行為習慣、隻言片語的涉及,準確地挑撥了她不能忍的事情。

    我要去西川!

    誰也別想攔我。

    去了西川如果一無所獲怎麼辦?

    哪有那麼多瞻前顧後,在京都瞻前顧後就有結果了?

    至於京都……如果那片宮殿真的是我的家,也不過就是幾排磚牆砌的房子,過個一兩年不回去。它們又不會長腳跑了。

    假如它們真的能跑,那便跑了吧!那裡可真是沒一點家的味道,還不如接了嬸娘回邢家村……

    當然了,這些都是去西川一探究竟後的事情了。

    雖然莫葉此時有著一往無前的決心與勇氣,但也不是全然不管不顧。對於西川之行以後的事情,她還是大約有了點盤算的。但在這整個的計劃中,皇家不知不覺被她放在了最邊上、最輕的位置。

    一直想要找尋的家、找尋的父母,在真正揭開擋在他們面前的面紗時,不知怎的,她反而沒那麼激動與興奮。

    盤膝坐在峰頭大石上的莫葉撫ゅ摸著橫放在膝上的那把黑布傘,大約是因為視野足夠開闊,有些事情要想通和下決定都變得輕鬆簡單了些。

    人們思考問題往往容易顧慮太多而把自己繞進去,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原因,也是快刀斬亂麻的反襯。莫葉坐在高高的山巖上,視野無一絲阻礙,一目千里,腦子裡思考問題的思路大約因此也變得開闊,無礙於小節。

    在太桓山脈中盤桓的一天時間裡,莫葉找到一處水潭,清洗了身上衣服以及那把黑布傘上沾的血跡,包括把那牲口也趕到水潭旁的淺灘裡反覆滾黃泥。她尚不知道,可能植在那牲口上供人追蹤的物質究竟是什麼,只能胡亂試一試,看能否洗得掉。

    看著那牲口滾到滿身黃泥,然後又跳進水潭游水洗泥的滑稽樣子,莫葉繃了許久的精神才算略微一鬆,抿唇笑了一陣子。

    都到了這個時間緊迫的節骨眼上,莫葉還有工夫把全身衣服都洗了一遍,倒也不全是因為她個人的衛生觀念。只是因為這點小節若不整理乾淨,她怕穿著這一身血衣招搖過市太顯眼,無端惹人留意。她現在必須思考完善每一個細節,以求甩脫跟蹤者,也包括那些本意救她的騎兵。

    洗完衣服,她直接就將濕衣套在身上了,然後跳上已是將一身純黑毛皮洗得濕濕閃亮的黑馬背上,就這麼當了回晾衣繩,迂迴跑了幾個時辰,濕衣也就全乾透了。如她所料,就算故意這麼做,如今她的體質也不懼風寒入侵,真是強悍得令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驚訝,再一次感慨,五年的服藥之苦沒有白捱。

    在過橋之後,莫葉沒有像在過橋前計劃的那樣,棄掉代步的馬,倒是看著手中的黑布傘猶豫起來。

    不知道在追殺自己的殺手裡頭,有沒有他的同夥?幾年了,這傘還是老樣子。看來應該是他所在門派的某種特別標示。那麼帶著這把傘,對自己來說太顯眼了。

    雖然這把傘的布面很扎實,竟可擋住暗器,但莫葉在一番深思熟慮後。還是決定棄了它。

    帶著這把傘,也許會引來無窮無盡的暗器,而如果沒有它暴ゅ露自己的身份,或許根本不用騰出手抵擋偷襲。

    就地掩埋吧!

    莫葉用她那把柴刀挖了個長形坑,把傘埋進去,推土的時候她忽然想道:早知道要埋,我還費什麼力洗乾淨啊!

    反正那個人以後也用不著了。

    但也許以後自己能用得著?這的確是把不錯的傘呢,大不了給它加一道美觀些的布面……

    推土埋傘的莫葉腦中幾個念頭閃過,最後做出一個決定,她掄起手中那把加厚鐮刀砍了一棵小樹。削光一面,並不雕字,只刻了幾道痕,插在傘墳前頭。

    「明年今天,我會找到這裡。給你捎紙錢的。我說到就會做到,你可以放心了。」莫葉站在「傘墳」的面前認真說完這句話,然後就躍上馬背,策馬離開。

    之前在高崗上向斷橋那邊遙望的同時,她亦向山巒向西的另一面,找準了下去的路徑。那個方位實際上是沒有路的,但也沒有山崖峭壁之類的惡劣地理條件。她相信自己能從那裡走出去。

    ……

    ……

    藥廬主人蕭淙就脫去了套在身上的那件還算乾淨整潔的厚棉布袍,換了身灰色麻衣,又拔下臥房牆上懸的一把直柴刀,去了後院打了一桶井水,就蹲在井旁開始認真磨刀。

    蕭淙這身麻衣雖然未經染料浸染,體現出麻線本來的晦暗顏色。看著有些骯髒,似乎總也洗不乾淨,但在這一身麻線織就的布料外表上,那些斑斑點點的紅痕依然明顯且刺眼,且顏色的深淺不一還隱隱透射出。這身衣服很可能是蕭淙在要做什麼特別的事情時特別的著裝。

    在民間以及知道蕭家藥廬性質的人群裡頭,對這處藥廬的傳言、以及對蕭淙本人的評價,其實倒有些接近於褒貶參半的藥鬼之說。

    俗世民間對藥師廖世的稱謂前冠以一個「鬼」字,是因為流言所談,經廖世治療過的人雖然少,可那寥寥幾人竟還都難得以善終。又言廖世為人治療的目的本就是在拿活人試藥,經手之疾患普遍已化作冤魂野鬼,彷彿廖世本人也因此纏上一身難以驅除、來自死者的怨氣。

    相比較而言,蕭淙的名聲反而要好些了,但也只是稍微比廖世好了一點點。

    蕭淙擅使兩把刀,一把刀切膚刮毒,救過一些外傷嚴重的病人,但這一道風險極大,因這種治療方式而喪命的人也不在少數,是為屠人。除此之外,蕭淙的第二把刀即是較為純粹的屠宰之刀了。傳言他是從屠夫轉入醫道的,操屠刀救人,這在當今醫界,還真只有蕭淙做得來,且不避諱。

    為此他也給自己惹了不少麻煩,畢竟此行醫救人一道尚算偏門,前輩積累的經驗非常匱乏。當今的正統醫道其實也是用無數人的生命驗證得來,但那些都是歷史積累,不像眼前蕭淙的所為,不論目的和結果如何,一旦出了絲毫問題,責任人都只能是他。

    因為蕭淙操刀行醫的做法逆了常道,下刀見血,治療場面頗為殘忍,且治死率較高,這行醫之法總給旁觀者一種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加速病人死亡的感覺,醫界群體慣常不認同他有資格為「醫」。

    至於他在民間的口碑,大致則是極淡的。蕭淙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堅持的行醫法則尚難受大眾接納,往往會給自己帶來無盡困擾,在蹲了幾次牢房,換了幾處居住地之後,他也看明白了一個與廖世觀點不謀而合的問題,做出了類似的選擇。

    因而近幾年來,蕭淙的行蹤真有些如他的名字那般「蹤跡蕭蕭」了。

    並且有趣的是,雖然他沒有當面見過廖世,與其高談闊論交流像他們這類「怪」人的處世心德,但今時今日他幹的事與廖世甚是接近——要麼不救人,一旦出手,必得賺個滿盆滿缽,緊接著就銷聲匿跡一段時間。

    在這方面,與廖世專挑大戶人家剖銀袋子的做法略有不同的是。蕭淙接診的一般都是江湖豪客。這些人不怕流血忍痛,卻又惜命多金,不過他們擁有的豐厚金錢不少也是用命換來的,所以這類人裡頭也不乏亡命之徒。蕭淙沒有廖世那等使毒手段。自保能力十分有限,所以才會選擇賺一筆就換一個地方再開藥廬的做法。

    要想自保平安,如果武力不濟,智力就一定不能再有缺失了。蕭淙多為遊俠武人、流寇大盜施刀治療,這麼些年過來,期間他也不是沒有失手的時候,然而他還能好好活著,即便說他不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也絕對已煉成自己的一套行事慣例。

    就在前幾天,當那個邋遢馬伕帶著一名中毒頗深的白衣男子找到藥廬裡來時。蕭淙只看一眼這兩個生面孔,第一時間想的不是給人治病,而是暗道自己很快又要搬一次家了。

    距離他上一次搬家,不過才一年光景,而事實上他還是蠻喜歡新京都湖陽這座大都城的。這裡很繁華。難得是座海濱大城,且有天子坐鎮,法制周全嚴明,真的很適合他這種不愁沒銀子花,又已經在四野數郡結有仇家的人選擇居住。因而在剛剛搬到此地時,他已在考慮,是否就此收刀。安心過平淡而平靜的生活?

    但這種考慮也不是絕對不變的。

    例如那個邋遢馬伕開出的救人價格,實在太豐厚誘人了,足足一千兩白銀,夠他下半輩子什麼都不做的花銷了。而如果他從今以後不再施刀,以他那平凡的長相和低調的生活方式,就算這一次他開了特例。不在治人之後搬家,乾脆直接搬到京都內城住下,應該也不會有人認得出他來。

    這個想法在蕭淙給那中毒深重的白衣男子治療時就已經盤旋於他的腦海裡了,而在昨天送走已經脫離生命危險的那位白衣男子,並獲得陪同他到來的那個邋遢車伕兌現的一千兩雪色銀錠之後。只待準備一兩日,將要帶走的行裝收拾齊備,蕭淙心裡的這個收刀定居的念頭便也落了實地。

    然而今天突然造訪的兩個人讓蕭淙覺得怪異又忐忑的同時,他在觀察這兩位不速之客、特別是其中年長些的那個男人之後,蕭淙心裡那個收刀定居的計劃隱約又起了動搖之念。

    改屠宰之刀為切膚療疾之刀,真的僅是初時的一時起意、而後的謀生手段麼?當然不排除這兩項原因,但同時又不可忽略,蕭淙甘冒這麼大的風險麻煩,走上這麼一條醫道「歧」途,必然也是存在一份他對此業的喜愛。

    蕭淙行醫多年,雖然他慣用的治療手法不受醫界認同,但既然是治病救人的技藝,無論呈現出來的方式怎麼變,有一部分知識點是基石。蕭淙會用刀治病,不代表他只會如此,其它的醫道四訣、以及藥材組方是必學必會的,而如今的他已在這些方面積累了不少經驗,自此收刀,安分做個地方上的鄉醫,絕對沒問題。

    但他沒有如此選擇。

    在他看來,要麼就讓他跟著收刀一起,將藥箱醫典也盡數棄了,徹底離開行醫這條路,要麼就執刀到底,哪怕這種堅持會令他必須終日躲躲藏藏。

    這是一種執著的愛。

    也因這種執著,所以這種熱愛不容易熄滅,即便強行收束這種情緒,也極容易被一點滴的外物影響而再度爆發,拾起已經丟下的東西。

    在今天突然來訪的那兩個人裡頭,雖然來者意為給那個面皮白淨的少年診斷,可在蕭淙看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個——那個左右兩邊臉龐膚色迥異的男人。

    蕭淙憑刀行醫,行療疾之事,不管過程如何,目的必然都是為了救人性命,當然不會只管切割不管縫合,也是因為他全心全意鑽研此道多年,又有過幾手成功經驗,所以他只看了那個男人的臉一眼,就起了疑心。

    ——那半邊臉,似乎是縫上去的!

    平時能有機會與伍書交流接觸的人群裡,絕大部分人都不會對他的臉上膚色有異這一表象作如此猜想。大家大致會不需過問的很自然在心裡覺得,那就是一塊面積過大的胎記,只是有些不幸的長在了臉上,可惜了這個身形健碩有力的男人一直要過著躲躲閃閃的日子。

    蕭淙恐怕是這世上少有的能旁觀一眼、就思及皮肉縫補之術的人。

    只因為他深愛著這項醫技。只看一眼即留了心眼,再看第二眼,果然有些微新的發現。那青年人膚色有異的半邊臉邊沿,真的隱有線縫的痕跡。只是可能因為時間稍久的緣故,那些痕跡現在看來比較容易被人誤認為是些微的皮膚皺紋。

    但蕭淙不會這麼認為,只仔細留意了幾眼,他就能有理由確定他的猜想。雖然他在人的皮膚上行針走線的經驗只有幾十例,但他借用豬皮、羊皮以及許多禽獸肉皮進行的縫補嘗試早已超過千次——他行醫治療的手段雖然看著有些血腥殘忍,但這不表示他不懂重視人命。

    怎麼說他也是一位以治病救人為最高宗旨的醫者。

    而在今天突然來訪的那個臉孔詭怪的男人,讓蕭淙對執刀救人之醫道有些開始心灰意冷的心態再次回生。

    原來自己的選擇並不孤獨,這世上還有別的人選擇執刀行醫一途,並且手法似乎更為精妙。

    這一發現令蕭淙頗為興奮,雖然他足夠大膽。但能在人的頭部動刀,卻是他還沒想過的事,而那個未曾謀面的同行卻老早就做下了,並且還能做得如此精妙。

    看來自己的「醫技」還有很大的不足,以及精益求精的上升空間啊!

    所以蕭淙改變了前幾天才做出的決定。拾起了他昨天還準備拋下的東西。

    他決定在這條執刀行醫的「歧途」上再走一段,即便他可能會不幸的因為某些麻煩而無法在此路上走得長遠,但至少要堅持到能與那位同行「神人」碰面之時,他手裡的刀還未生疏於勾劃,才可有資格與那位同行「神人」交流一番。

    如果選擇繼續行醫,即意味著幾天後遷家入京都定居的計劃要改成搬離京郊,一如往常那樣繼續過著四處躲藏的日子。

    為了避免麻煩纏身。在以往蕭淙與病患接觸之前都會有一個中間人事先打招呼,尋常百姓即便聽說過他的名頭,一般也是找不到他具體在哪裡的。今天來的這兩人當然不是尋常之輩,此二人能不經過中間人介紹就找到藥廬所在地,已是很讓蕭淙心生警惕的了,而很快他又認出那匹馬的來路。這讓他漸漸意識到一件事。

    大約在半個月之前,就在離京都以西不到百里地的下河郡郡府發生一起命案,郡守大人遇刺,但死的只有他一人,其家屬和部下全都毫髮無傷。也正是因為此命案呈現出的這古怪案情。讓人很容易將其與人頭買賣聯繫起來。

    不同於兇殺慣例的禍及一片、甚至是滿門被害,在人頭買賣的過程裡,人頭成了貨品,每一顆都明碼實價,被雇的殺手不會浪費自己的力氣去殺與僱主需求無關的人。而下河郡郡府命案不僅符合此人頭交易的表象,而且過程做得非常乾淨,也可以說是絕對專業級的殺手做下的事。

    不難看出,下河郡郡守大人的命被某個人花錢「買」去了,而世間仍存在以殺人為謀生之技的殺手,並且行動很守章程,手段異常高明。可明知道有這樣的組織存在,並且就發生在京都地界邊上,這讓作為在十多年前第一個決意要肅清這種違法之事,如今也已取得明顯良好整治效果,秩序井然民生和諧的帝京頗為震驚。

    官方肯定是要將兇徒繩之以法的,並且很可能要憑此事順籐摸瓜的徹底端掉一窩殺手團體,可真當官方將此事劃上日程時,又不得不承認此事頗為棘手,甚至還透著絲詭異。

    現在官方派出的查案人員已經全都斷定此事是殺手所為,並且還能確定此人的身份,正是下河郡郡守大人生前非常信任和尊敬的一位白衣客卿。

    此白衣客卿在郡守府為客多年,平時除了與郡守大人以知交好友的身份客居,還被郡守大人邀請為其兩個兒子的西席先生,主教音律。但在郡守大人遇刺的轉瞬,那位白衣客卿即身蹤渺然了。

    從慣常角度來看,客卿在這個時候走人,無疑會給自己帶來無窮嫌疑。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來思考,此事又實屬正常。客卿身為殺手,刺殺任務完成後立即走人實為明智的選擇。作為一名專業殺手。應當早就束起了過正常人生活的想法,客卿的身份本就是一種偽裝,在正事達成之後,當然沒有必要為了保護自己的身份清白而留下做什麼辯解。

    估計這位白衣客卿的臉孔已經被許多人認熟了。但不可排除這是其偽裝之一,即便眾人之中的確有人能眼力卓然的認出他來,他若今後不在世間出現,認得他的人也沒有機會再行指認之事了。

    或許到了若干年以後,此殺手還會在進行下一次刺殺任務中,以另一種身份出現在茫茫人海,但到時還有誰能準確認出他來呢?

    下河郡命案的案底已經很清楚了,可官方負責查辦此事的官員卻感覺很頭疼,兇手似乎就在眼前,但又彷彿隔著一堵透明的牆。找不到突破的門窗穿過去揪住他。

    而此兇徒逃脫律法制裁的依托,似乎正就是時間。

    此案如果不抓緊時間盡早破除,待那殺手回到了他來的地方,很可能就真如針落大海,要鎖了他伏法就更是難比登天了。

    此殺手似乎也很自信自己能掌握這一點。所以在殺了郡守大人之後,割下頭就走了,連屍體和割頭的刀都沒有處理掉。當有人發現兇案現場時,就看見還穿著官服的一具無頭屍體和一把刀就在府衙後堂地上血泊中,殺手的行動精簡隨意卻又無懈可擊。

    但當此事從下河郡漸漸傳到京都,雖然關於白衣客卿的描述經眾口相傳而變得模糊,到了京都時已只剩「白衣人」這一描述。可蕭淙在聽聞此事的第一時間,隱約已經猜到了這殺手的來路。

    早幾年他在給一個江湖人治傷時,聽那江湖人說起過一個隱秘的殺手組織。如今南昭大地被王氏新君漸漸治理得法制清明,前朝遺留的人頭買賣這一惡劣問題已經得到很大程度的肅清,殺手組織被官方剿滅的、以及為求自保而自行解散的有很多,但在如此嚴明地法規治理下。還能保存下來的殺手組織,必定是極為厲害的存在。

    那江湖人在蕭淙的藥廬養傷期間,為排解無聊時日,就偶爾聊了此事,蕭淙隨意的聽了。即便他不關心這些事,但還是留意了那江湖人的幾句話,只因為那幾句話裡提及的殺手組織,是為殺手中最強悍的一撥。

    這個殺手組織很神秘低調,可但凡知曉了它的人,輕易都難以忽略這段認識,因為這是個在如今已極少存在的敢接單刺殺朝廷命官的組織。

    自改朝換代之後,當今新君為穩定國家大腦,最嚴令禁止的就是新舊兩撥官員之間的互相謀殺。而當今皇帝的確有在這類事情上掌舵的本事,早些年買兇殺官的事絕大部分被皇帝使人查出真相,這間接使殺官這種事在殺手組織看來成為最高風險的人頭生意。很自然的,官頭也成了最昂貴的貨品,而總有人想做一本萬利的事。

    那江湖人所言的那個殺手組織已經存在了很久,而且久歷江湖的人大多能數得清,近年來幾個懸而未清、讓皇帝異常憤怒的官員被殺案,就是那個組織裡的殺手干的,但與現今正在為下河郡命案發愁的官差心情一樣,即便是知道那個殺手組織的江湖人也不清楚,這組織的駐地究竟在哪裡。

    然而蕭淙卻在數天前,見到了那個殺手組織裡的殺手,並且在巨額酬勞的交換條件前,救了那個殺手的性命。

    蕭淙的行醫方式雖然不受醫界認同,他自己也有些挑剔,為了避免麻煩纏身,他不會輕易出手為別人治療,但只要是能通過中間人找到他的病人,他亦不會睜眼見死不救。無論如何,作為醫者的義務和底線他是有的。

    所以在幾天前,當那個中毒深重的白衣男子被一個衣著打扮無比邋遢的車伕帶到藥廬來時,蕭淙立即對其展開治療手段,並且是毫無保留的全力施救,只為挽留住一條性命。而在那個時候,蕭淙其實已經開始有些懷疑那白衣男子的身份,是不是在下河郡郡守府作案的那位。

    即便那兩人到達藥廬時身無利器,並且需要醫治的那位是中了蛇毒,而並非刀劍類的創傷。可或許是因為經常跟來路複雜的江湖人打交道來賺取治病療傷的豐厚報酬,自然練就了蕭淙的觀察力和警惕心,他在看見白衣男子的第一眼,就彷彿心生女人的那種敏感直覺。便就這麼想了。

    而這個念頭只要甫一打開,隨後腦中通路忽然就變得異常順暢。

    回想了一下幾天前藥廬裡發生的事,忽略那邋遢車伕不看,只觀察那個白衣男子,蕭淙記得,那人雖然因為中毒而體質異常虛弱,即便後來在自己的治療後保住性命,卻常常間歇陷入昏迷,可似乎正是因此影響了他的一部分對自身的控制力,讓他自然流露出「客卿」的某種氣質。

    蕭淙記得下河郡傳過來的說法。那位「客卿」可是跟郡守大人做了幾年的知交,雖然現在大家再旁觀此事,大多數人能確定那只是殺手的偽裝,為了獲取郡守大人的信任,麻痺郡守府護衛的警惕。以獲得最佳時機割下郡守大人頭顱帶走領酬,且能悄無聲息全身而退,但這偽裝持續了幾年時間,多多少少還是會反向影響人的一部分行事風格吧!

    除此之外,那白衣男子在接受治療的過程裡,還體現出極為縝密的防範心。在藥廬住了幾天,他清醒的時候極少言語。絕對沒有提及有關自己身份的半個字,幾近拿藥廬以及這裡的主人蕭淙當做工具死物,不予交流。但此人眼中的神采卻又明晰異常,拿盯著針尖的眼神掃視身週一切,那是狩獵的眼神。

    蕭淙還記得那人自昏迷中第一次醒來時的目光,就彷彿他未曾昏迷過。睜開眼皮的第一刻,瞳中即射出微顯凌厲的光,並且視線的著點也與尋常人不同,儘是眉心、鼻樑、脖頸等等在人的頭部最致命的部位。

    若說此人在藥廬住的這幾天,大多數時候流露出的氣質還算是一種透著淡漠的安寧禮敬。比較接近一個高府客卿的良好形象,那麼在他剛醒來的那一刻,則明顯有些流露出了一個職業殺手的本色。

    將這二者重合,間接就等於指認此人的身份,但蕭淙可沒有去官府報案的打算,一來他還不能完全確定此事,二來這麼做對他來說絕對是弊大於利的。

    蕭淙不確定官府的賞金是否高過他為這白衣男子療毒而獲得的酬勞,他更不確定如果自己去官府報案,今後還有沒有命花那官府給予的賞金。在此之前他治療過的江湖人何其複雜,有多少都身兼命案,從未有其一令他破壞只行醫治人而不問人的個人規矩,否則也沒有人願意既幫他聯絡生計又幫他隱匿行蹤的合作當中間人了。

    人類社會有各種法則規律,當然也存在無私無畏無視這些約束力的英雄俠客,但蕭淙顯然不是這類人。

    所以即便他有很大把握覺得那白衣男子就是在下河郡作案的殺手,是一個極為危險的人,可他仍只是將其視作一個需要獲得治療的傷者,盡力施治,然後收取酬勞,僅此而已。

    而在今天,藥廬門口突然來了兩人一馬,這兩個不速之客能不通過中間人的介紹就找到這裡,著實令蕭淙心生一種不善的警惕,且因為他們帶來的那匹黑馬,讓蕭淙在再次確定那白衣男子身份的同時,又思考起另一個問題。

    或許是為了一種抒發民意譴責的目的,與郡守大人遇刺的消息一併傳開的,還有一些郡守府花邊消息。郡守大人生前如何欣賞重視那位白衣客卿的一些事跡傳開了,其中最諷刺也是最令普通百姓反覆言傳的一條,即是郡守大人送給白衣客卿一匹黑馬的事。

    這匹黑馬屬南方名馬行列,身姿和腳力其實不如西北馬匹,但卻是文人最愛,因為這種馬會認人,一旦認定主人便非常忠誠。郡守大人花重金買了此馬送給府上那位白衣客卿,可謂寓意深重,但郡守大人絕對想不到,他如此信任器重的人會在數年後割下他的頭騎著這匹馬大步而走——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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