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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44)、越平淡越珍貴 文 / 掃雪尋硯

-    佈置簡單,風格整潔的廚房裡,馬安手中菜刀亦跳動著整齊的節奏,一塊豬五花肉很快被切成一排薄片,卻還能摞成整塊肉的形狀。等他將切好的肉片單獨盛起,又舞動菜刀拍了幾個青椒切成一盤瓣,大鍋上蒸的大竹筒邊沿已經開始噴薄米香了。

    筒中米飯已有六、七分熟,馬安取了厚布套戴在手上,將大竹筒搬到灶上另一口鍋上頭。這口鍋在灶台上靠後的位置,火力較弱,平時不是用來燒外洗的熱水,就是用來蒸飯,今天也不例外。摘掉手上防燙的布套,把前鍋裡的熱水舀到一隻鐵壺裡擺去一旁炭爐上,馬安便開始炒菜了。

    菜都是先切好配碟,接下來炒的過程相對就簡單了。

    莫葉坐在灶前小凳子上,照舊當起火工,從兒時起,她便不覺得這是什麼掉身價的事,反而覺得頗為有趣。她很喜歡那種將生冷食材烹製成熱騰騰飯菜的過程,美味的食物給人口味上的滿足,更能帶給人充足活力,這是多麼美妙的事情。

    緊接著,她就想起了藏在記憶深處的某個片段,她忽然禁不住歎了口氣。

    切菜配菜剛忙活完了的馬安正好朝灶下看過來,熱鍋內菜油滋啦啦的響聲就在耳畔,他本來聽不到莫葉的歎息聲,但他能明顯看出她情緒上驟然低落下去的那種變化。

    未有猶豫,他即刻問道:「是不是想到什麼了?」

    「沒什麼。」莫葉隨口應了一句。這是京都生活使她養成的習慣,如今她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有什麼就說什麼,連對熟悉的人也關上了心門。

    然而此時坐在灶前,灶膛裡溫和的火光映照著,手裡拿著乾柴禾,面對馬安投來的目光,她又忽然意識到,這裡與京都不同。眼前的這個人,是這世上少有的那幾個能讓她敞開心門訴說的幾個人之一。只略微遲疑了一下。她便又開口說道:「想起師父做飯時的樣子了。」

    「馬叔,我原本以為,你的廚藝會與他一樣糟糕透頂,不想原來你是一直深藏不露啊。」為了避免這個話題陷入某種冷寂局面。她很快又把這句話帶到另一個階面。

    「憑我原來的手藝,其實連你師父都不如。」馬安輕聲一笑,「他至少能把生米煮成熟飯,換做我出手,大家就只能吃到夾生米鍋巴,還是黑色的。」

    莫葉心裡的那絲低郁很快就消散了,被馬安的話逗樂,也笑著說道:「馬叔,你又在抬舉他了。我師父那是把飯作粥煮,換做是你。往米裡多放些水,還不一樣能煮熟?這種廚藝,五歲孩童都會的吧!」

    「你說得沒錯,不過,憑他做過的事情。就算我能在廚藝上勝他,也仍舊願意在這件事情上故意抬舉他啊。」馬安感慨了一聲,見油溫起來了,便將切好的蒜沫放入炸香。鍋中的聲響更甚剛才,隨後,馬安的聲音混著這嘈雜又傳來:「我的廚藝也是最近這三年裡練出來的。三年前你小嬸嬸懷著第一個孩子時,害喜得狠。我沒什麼能幫得上她的地方,便想到學習這個。如今再說及此事,我也不禁有些得意,原來我還有這門天賦,以前從未想過這麼做,倒未曾發現。」

    得知此事還有這麼一番曲折。莫葉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念想,打趣說道:「那麼,馬叔有沒有打算過,去開一家菜館?憑這門手藝,生意興隆不成問題啊!」

    「就算我這麼做了。她呀,鐵定會每天包場子,還是少些折騰吧。」馬安呵呵一笑,見蒜香炸得差不多了,就端起那碟切得均勻的五花肉片倒進鍋裡,握著鍋鏟輕微翻動按壓,同時接著又道:「我的廚藝其實是會認人的,除了對她,我才有這個耐心,別的人就算了。」

    他這淡淡一句話,卻讓莫葉感受到了一股綿而厚的感情。

    是怎樣的情,能讓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甘願終日與鍋碗瓢盆為伍,並且樂在其中?這種情,不言而喻,令旁觀者亦為之動容。

    而看著照顧自己長大、就如自己親叔叔的這個男子,在而立之年能有此合乎他情意的歸宿,莫葉心裡由衷祝福。

    ————

    馬安熟練的把握著食材的熟化過程、以及鹽酒醬料的份量,而莫葉則在灶下熟練的把握著火候,這樣的配合的確能省事不少。等三個素菜、四個葷菜炒好,放入廚房另一角溫菜的竹籠裡,眼見蒸飯的時間還有盈餘,馬安便同意了莫葉的請求,最後一道湯由她來主廚。

    「不能順著這道紋切,要縱切,斬斷肉筋,口感才能細膩;用豆粉調製,加少許鹽和料酒,能去腥,口感嫩軟些;水開了再倒下去,水二開才能動鍋鏟,這樣覆在面上的豆粉不易散開在湯裡……」

    馬安換了莫葉燒火的位置,但他絲毫沒有大意於對莫葉的指導。

    在他的指導下,莫葉也總算切好豬肝,烹製成湯,蓋上鍋蓋,只等湯水再沸一次就可以起鍋了。

    一直站著燒火的馬安也坐回凳子上,一邊慢慢往灶膛裡添軟柴,一邊溫言說道:「豬雜腥膻味重,一般都是最後一道下鍋菜。不過,這東西尤為補養氣血,你若是不怕這膻,時常進食一些是不錯的,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莫葉怔了怔。

    她知道自己的體質不存在任何問題,且經過去五年的藥養,已經變得極為強韌。至於氣色問題,多少還是因為在京都折騰了半個月所致,要恢復起來也快。她曾跟著葉正名短暫濡染醫理,醫理的世界不分男女貴jian,她當然也知道,氣血虧虛是女子常有的虛症,但經過她的自我觀察,早已判定這種症狀與自己無緣了。

    然而她不可能向馬安解釋這麼多。

    經過不到一天的相處,莫葉隱約意識到,有一些事情,似乎連馬安也被瞞過了。他們分開的三年,馬安過得很安閒,莫葉不想為一件還未確定的事情。去擾亂他的生活。

    於是她對馬安的建議只是微笑點頭,說道:「馬叔,你說的我記住了。」

    「嗯……怎麼突然變乖了,不再著了機會就取笑叔叔了?」馬安抬起頭看向站在灶台旁的莫葉。他的眼神變得極為認真,思索片刻後,他忽然又道:「你師父雖說廚藝不精,但他認識的人多,你在京都待了三年,他沒有請人教你廚藝?女孩子可不能不會做飯吶,他怎麼會疏忽了這一點呢?」

    莫葉聞言,心裡一個激靈。

    糟……果然來了……

    謊言一旦有了開端,隨後便需要無數個謊言補漏。

    不過,馬安會忽然有這麼一問。倒是更準確的表明,分別這三年以來,他被人瞞得很緊,竟對京都的事情一無所知。而換個角度想,誰能將此事做得滴水不漏?無疑還是師父的意思啊!

    而這件事。或許可以再一次證明,師父還活著,他的控制力一直未曾消失過!

    莫葉的心緒在短暫的低落後,很快就調整過來,她對著馬安微微一笑,說道:「師父很忙的,馬叔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說這話的語氣。彷彿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倘若謊言終有一天會被拆穿,那也不應該現在就發生,至少得拖延到馬叔叔的第二個孩子平安降生以後吧!

    話只稍微一頓,她補充道:「而且你不覺得,他從來都是這個樣子,授予我的。全非女子慣有學問。」

    「那倒也是。」馬安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莫葉撓了撓後腦勺,彷彿想起了什麼,注視著馬安又說道:「可能我自己在這類事情上也著實沒什麼天賦,以前幫嬸娘燒火好幾年,結果淨學著灶下怎麼燒火去了。灶上功夫一點心得也沒攢下來,慚愧啊!師父他也許正是早就看透了我這點,才沒怎麼管我咯。」

    馬安輕輕拍了拍額頭,像是想到了什麼極有趣的事情,忽然笑了起來,瞇眼說道:「不要緊,不要緊,這只是小事罷了,將來你嫁一個像馬叔叔這樣有能耐的人,保準餓不著你,哈哈哈!」

    莫葉不禁又怔住了。

    這話題轉得也太快了吧?!

    ————

    待那幾個清掃的人做完本職工作,也拖著改扮成垃圾車的運屍車離開,他們背後方向的巷道另外一端,忽然閃身出現一個人影。

    此人長得有些矮,個頭也比較單薄,乍然一看,誤似女子,但從正面看他,則明明白白是一個男子。

    這個男子約摸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他行走的動作很輕靈,看來頗有些縱躍功夫的底子,但他的臉色看上去又有些不太健康的蒼白,似乎是在不久之前才患了一場大病。

    這個人與伍書一樣,也是四組的。準確地說,這個人本來是四組外派組成員,但他既然在幾個月前因為患病而被召回京中休養,此後很可能留在四組駐京部,那麼他也可能在不久之後成為伍書的屬下。

    然而他在剛才卻一直只是旁觀伍書與那幾個蒙面殺手周旋,直到後來程戌跳了出來幫忙,他也沒有現身的意思。

    在幾個月之前,他一直活動在北雁,在回京後的這幾個月裡,他一直留在統領府給統領大人做侍劍人,與慣常晝伏夜出的伍書極少碰面。只是幾個月裡少有的幾次碰面,還不足以令伍書熟悉此人的武功路數,同樣的,這個人對伍書的武功路數也不能熟知多少。

    所以在最近的幾個月裡,他一直在抓緊時間,尋找機會,觀察伍書的出手。

    但這件事計劃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非常難。

    因為伍書的出手非常少見,至於他飛簷走壁的武功,則是這個跟蹤他的人也早已掌握了的,不需要再鑽研。

    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剛才,還是讓他看清了伍書出手的真正細節。

    天時地利全都掌握,他藏身在巷道一頭的那個角度,就見伍書袖中一縷銀絲如蛇竄一般投出,已經無法用語句來形容那速度,站在他對面的那個蒙面人才揮至半空中的刀就脫離了掌控,飛出兩步開外。

    如果不是因為他所站的角度恰當,他或許要跟那丟刀蒙面人一樣。覺得手裡的刀被「撬走」是碰上了鬼怪的力量。

    但天意總算是讓他在今夜行動的前一刻看見了,還不算太遲,讓他看清那不是虛無的力量所至,那力量來自伍書藏在窄口衣袖裡的一枚機簧。他總算有了一點時間思索破解之道。

    剛才在刀具飛出後的下一刻,那個丟了刀的蒙面人就被那一縷銀絲如織蠶繭一樣束成一個直筒。那人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逐漸轉為恐慌,他沒有再猶豫,繃緊腮幫子似乎在口中嚼了什麼,緊接著口鼻裡就淌出了深色的血。

    在榮術看來,毒牙的安置已不是傳奇,倒是伍書袖裡藏的那縷銀絲才是傳奇。

    與程戌那一端看來一樣,伍書這邊對陣的兩個蒙面殺手裡,第二個人看著第一個人詭異受縛然後自殺的過程後。立即也意識到了什麼。他開始揮刀猛然砍向面前的空曠處,然而他的刀雖然幸運地砍到了那根銀絲,卻未能將其砍斷,反而被那銀絲的韌勁彈開了數寸。

    之後的事情如何變化,似乎就不具有懸念了。這種事情,榮術在別的環境別的殺手那裡見過多回了。

    榮術現在滿心都在想著,那束銀絲到底是什麼物質?身為四組成員,他也算是一個頗有些資歷的舊人了。雖然他早些年多是在北雁境內活動,對四組駐京部的事情瞭解得不夠細膩,但有一些大的隱秘,他還是知道的。

    他懷疑伍書手裡的那東西。正是十多年前傳言於世的天降神器。

    據說這東西可以伸縮自如,有了這東西,哪怕數百丈高的城牆都可以攀越。除此之外,這東西的遠距離投擲力也是相當可怕,哪怕相距數十米,要以貫穿類傷口取人性命也不是難事。

    這個東西的體積非常小。甚至比一枚菱角暗器還要小一點。這東西是個四四方方的樣子,四向開四口,各有其能。

    傳言這東西世間只有一個,並且這唯一的一個已經因為過度使用而永久損壞掉了,這也就是說。這種神器的力量也是有限、會枯竭的。

    但四組核心成員都知道,這東西實際上有兩個。

    其中一個的確已經失去效用,如今就放在統領府那間黑屋子裡,被人打開作為標本,等待鑄器大師鐵狂的仿造複製。

    至於另一個小盒子的去向,說法則有些含糊,最可靠的說法是可能在兩個人手裡,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統領大人。但不論這二者哪一個才是最準確的,總不會是在伍書手裡吧?

    但轉念一想,這也不是全無可能。

    皇帝住在宮中,本來就是深居簡出,外有重重城樓,內有數千羽林衛行走巡視,身邊還長侍幾名大內高手片刻不離,有沒有那個盒子,對於他的安全問題來說,好像也沒什麼。當今天子是從北疆打過來的,自己的武功也不算弱。

    至於統領大人,他雖然身在官場,但不論是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早已給他封了武神尊號。他憑著體質上的天生異秉登上武道極致,若是他剛才面對那兩個蒙面殺手,可以說不用那黑色特殊質地的手套,也能徒手粉碎幾把鐵刀。

    他要不要那盒子,對於他的人身安全而言,輕重關係就更微渺了。

    可即便用了這個排除法,也不能得出有力的證據證明,這個盒子有被伍書得到的必要。

    王熾不是一直想摸透北雁軍方的機密麼?這個東西應該交給四組外駐在北雁的分組,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但它卻一直留在京都……這或許說明,京中有一個在王熾看來,比北雁軍方機密更為重要的事或人,需要借用此物的特殊力量進行看護。

    那麼這個事或人,又是什麼事、什麼人呢?

    這個事或者人,好像出自那個掛著「宋宅」匾額的巨宅中。憑榮術的眼光看來,這個宅子的建築結構超過了民宅的需求,已經接近於統領府的建制了,並且撥開表皮看其內在框架,只要安排人手得當,這所宅子已經具備自我守衛的工事了。

    離開了那條巷道,榮術步入了一條較為繁華的街市,他習慣在嘈雜的環境中思考。

    而當他剛剛思及宋宅這個外是民宅、內裡卻極具有玄妙的地方時。他忽然嗅到一股異味,就見眼前忽然躥近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

    倒不是嫌眼前之人是多麼的髒臭,只是因為做了這麼多年的諜探事務,榮術早有一種生人勿近的警惕自覺心。哪怕站在眼前的是本國的人,是一個明顯正準備行乞討之事的苦命孩子。榮術在與這孩子即將擦上衣邊的前一刻及時站住了腳步,在倒退了一步的同時,他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將眼前這個小乞丐的眼神肢體審視了一遍,不難發現這是一個帶著事兒來的乞丐。

    這可不太多見。

    在迎著榮術盯過來的目光時,小乞丐明顯眼神瑟縮了一下,但腹中飢餓滾滾又提醒著他,如果乖乖按剛才那個擄走他的人叮囑的那樣去做,他今晚不但不用吃餿了的餅,很可能還能吃上一頓香噴噴的滷肉面。

    反正又不是什麼難事。總比在東市乙十三舖位的肉攤子上偷一刀肥膘要容易上手吧!

    乾嚥了一口唾沫,小乞丐便拿出了藏在破爛衣袖下的一隻破碗,伸到榮術的視線可以垂直看見碗底的地方。他心裡雖然給自己鼓足了勁兒,但他伸出去的手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哆嗦。在伸出手中破碗的同時,他還用同樣微微抖著的聲線懦懦地道:「貴人老爺。您行行好,賞一個錢吧,小的已經兩天沒有一點收穫,就快餓得站不起來了。」

    榮術本欲隨手丟一個錢出去,一文錢對於他來說,真的算不得什麼,何況眼前還是一個容易引人憐憫的小孩子。然而當他的視線落在那碗底。看見了幾個筆畫扭曲,似字又似符號的東西,他的臉色頓時變幻了一瞬,旋即寒著聲開口說道:「我聽你說話還挺利索的,不像是餓得快要站不起來的樣子,我平生最厭煩會騙人的乞丐。你滾吧!」

    一個「滾」字出口,他彷彿是焦躁的隨意一揮手,但準確地將小乞丐手中的破碗甩翻在地。

    小乞丐的碗也是撿來別人不要的劣瓷碗,被甩翻在堅硬青石板鋪就的街面上,頓時摔了個粉碎。由於撞擊的力量夠強硬。即便是粗瓷的碗也撞出了比較清脆的聲音,引得熱鬧的街市上幾個離得較近的過客頻頻回頭。

    小乞丐望著自己吃飯的傢伙被摔得粉碎,腦海裡噴香肉片的影子也幾乎在同時破碎了,他心中頓時湧上一股酸楚,變成兩行眼淚迸出雙眼,在髒兮兮的臉上淌開兩道白線。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離得較近的幾檔店舖口,已經有幾個人朝這邊指點數下,似乎低聲議論起來。

    不用細聽,榮術也能推測出那些人在議論什麼。

    這個小乞丐並不知道,多年以前,被他剛才喚作「貴人老爺」的榮術也是賤命一條。那時的他憑著比這小乞丐更弱的年紀在街上乞討,吃過的苦受過的白眼唾棄堆積如山,腳下走過的也遠不止一個城市。所以他後來雖然過上了頓頓有肉能吃飽的日子,個頭卻再不能往上長,體格只停留在了少年的位置。

    有過這樣經歷的程戌當然深刻記得,即便是在十多年前那個亂世之巔,路人對於行乞者雖然厭煩,但也還沒煩到摔碗的程度。這似乎是一個潛在的行規,不知由一種什麼社會心態自然形成。但就是這樣一種無根的規矩,就像農民愛惜種子,商人愛惜白銀一樣的讓人們自然遵守。

    然而此時的程戌默然在心裡堅定的認為,自己必須摔碎這小乞兒的飯碗。

    因為他的碗底寫的那幾個怪字,若留下碗,可能他的小命就留不住了。或者在今晚他討要到半碗冷粥,準備用這破碗盛了吃時,或者就在等會兒他回到窩棚,等待那個指引他這麼做的人給他酬勞的時候,他的小命就此消失於世。

    他多少還是對這小乞兒心存一絲不忍,也許他今天躲過這福禍參半的一劫,將來會有更好的際遇。

    甩袖離開那裡時,他不禁又多說了一句:「滾去找那教你行乞的人吧!」

    經這一句話,小乞兒忽然也想起來,這邊討不成,他還可以回去找那命令他這麼做的人。雖然那個人可能會更凶悍。但也可能至少不像眼前這個人這般刻薄吝嗇。

    擦了擦灌滿淚水的眼眶,小乞兒發現剛才摔了他的飯碗的惡人已經如鬼魅般消失在行人之間了。回想了一下那個惡人矮瘦的身形,小乞兒恨恨地哼了一聲,在心中嘀咕道:一看那廝就是個吝嗇的傢伙!

    慢慢站起身。小乞兒望著碎成渣的破碗,心下有些不捨,可無奈他沒有能力做任何補救的事,最終只能扁著嘴離開。

    在滿心不甘但發足力氣跑回去的路上,小乞兒全部心神都希冀著那個教他這麼做的人還沒離開,他還來得及趕回去,成功向那個人討得點什麼。

    這個時候的他當然沒有多餘的心思、也沒有足夠的警惕能力感受到,那個惡人並沒有走遠,不知是什麼時候又回來了,並一直跟在他身後。來到一處巷子角落。

    京都的民宅密集區域,像這樣兩院臨近而構成的窄仄巷道有許多,但小乞兒很自信自己回來的位置沒有錯,這片地方的每個街頭巷角他都走熟了……不,他甚至可以拍著胸口說。他比那些巡街走過的巡城兵卒還清楚這些角落。那些昂首闊步的兵卒慣常只走大街,哪像他,常常把可以遮風的牆角當成夜裡歇息的地方。

    但回到這裡的他無比傷心的發現,他似乎還是回來晚了一步。

    那個人早已不見蹤跡,他站過的地方,也沒有像自己預期的那樣,留下一丁點的賞銀。

    也許那個人剛才也跟著自己出去了。然後就見到了那個惡人摔碗的一幕,他以為是自己沒有按照吩咐去做,惹怒了那個惡人,所以他也惱了,不準備給賞就走了。

    在心裡設想著這一幕幕,小乞兒越想心越悲。朝空曠的巷子裡大聲「喂」了幾下,得到的回應只是飄渺短促的回聲,沒過多久便滅卻了心頭最後一絲希望,他終於再次大哭起來。

    榮術一路跟蹤小乞兒到這裡,此時他就站在一道牆外。沒有在這地方見到他想見的人,他則是垂眸沉思起來。

    碗底的那幾個怪字他是能辨識的,他知道那幾個字符表述了什麼,但令他頗為費解的也正在這一點。

    為什麼計劃要臨時取消呢?

    離計劃行動只差六個時辰時,忽然收到計劃取消的指令,這不得不令他心存質疑,懷疑這個指令的真實性。所以他跟蹤小乞兒來到這裡,只是想親自見一見發令人,有些話他要當面問這個人,才可排消他的顧慮。

    但這個發令人可能提前預知了他會這麼做,所以沒有給他留這個機會。

    就在榮術猶豫著等待了片刻後,正準備離開之際,他忽然聽到那痛哭著的小乞兒忽然大聲罵了句:「連乞丐都騙,你這惡人,遲早會遭報應的!」

    聽到「報應」二字,榮術無聲一笑。

    他曲折坎坷活了二十六年,常常身處多勞少得的境遇裡,最不信的就是一個天意。

    他有理由相信,人只有在弱小或者絕望時,才會比較虔誠地將心願寄托於天意,但弱小與絕望者的心願往往與天意一樣虛無飄渺,難以達到實境。不過,無論人們向上天祈求什麼,天意似乎從不會給予回應,所以人們便往往以為天意默許了,心裡有個期盼,總比連個期盼也沒有。

    但榮術打拼了許多年,只會更加堅定地認為,不論是生活還是生存問題,最可靠的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無論是為自己創造財富,還是施捨別人,自己動手總是感覺深切一些。

    在離開此地的前一刻,榮術對那小乞兒終是留了一絲憐憫,從錢袋子裡取出由十枚銅錢串成的一個小錢串兒,揚手高高拋了出去。

    錢串飛得很高,所以當它從空中掉落下來,摔在巷子正中間的時候,巷中的人很難辨別它是從那個方向拋出的。

    小乞兒撿起掉落在自己腳邊砸得一聲脆響的錢串,淚花迷濛的雙眼不禁滯住了神,還以為自己哭得厲害了,眼前出現了幻影。而等他擦乾眼淚,再次辨別那串錢一共有十個的時候,他淚跡未乾的臉上頓時又綻開歡喜地笑。用還帶著些微哭腔的怪異聲音說了句:「哈,原來老天真的會掉錢的,天上掉餡餅的事也不是不存在啊。」

    就在他正準備祈求天意再多用這種錢串砸他幾次時,他就聽見一個聲音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幽幽傳來:「今後你再做像今天這樣的事。就殺了你。」

    這冷厲而又幽幻的聲音由榮術挾了一絲內勁遙遙遞來,一絲不漏地直接遞進了小乞兒的耳孔中,刺得他的心神一震,身子也一震哆嗦。

    待那股彷彿從自己心中發芽蔓延開來的恐懼漸漸淡了些,小乞兒忽然尖叫了一聲,攢緊手中錢串兒,像被惡狗咬了一口似的,從這巷子裡狂奔了出去。

    ……

    在半個時辰前,自另一條幽暗巷道脫身離開的蒙臉女子,先就著著裝之便將自己改扮成一個賣雞蛋的姑娘。拎著同樣覆了一塊藍底碎花布的竹籃,一路只走未停,雞蛋是一個都沒有賣出去。

    她出來一趟本就不是為了買雞蛋。

    她很快來到一處小宅戶大門口,只是與守在門口的兩個看門僕人對視了一眼,那兩人立即認出了她。旋即微微躬身,平攤右手作了一個「請」的意思。

    她便毫不凝滯地闊步邁了進去。

    小宅戶主屋的正廳裡坐著一個年約三十的女子,此女子一頭烏髮被梳理得一絲不苟,嚴整盤在腦後,這髮式證明她已經嫁作人婦。但她的面容依然姣好,眼瞳黑白分明,眼角沒有一絲皺紋。臉上肌膚如少女般細嫩,在精緻的妝容映襯下,更顯得生動。

    但她此刻的精神明顯有些繃緊,所以她的坐姿非常端正。在她身邊侍立了四個丫鬟,但她沒有喚其中一人給她捏肩捶腿。就連她手中那盞雲霧春尖,也只是在剛剛由僕人遞來時抿了一口。隨後就一直被她捧在手裡。

    她那修剪得圓滑的指甲細膩塗抹過色澤明艷的花油,本來是給她的雙手增添點滴亮麗,但此刻這一對十根手指彷彿能把白瓷茶盞摳出血來。

    望著跪在足前頭纏一塊藍底碎花布的年輕姑娘,耐著性子聽她把事情回稟完畢,貴婦人習慣表露柔順的眉眼裡已然升上一股怒氣。

    貴婦人突然將手中茶盞重重拍在身旁的桌上。絲毫不顧斯文身份地將盞中茶水拍得反震了半尺來高,有幾滴甚至還飛濺到了她一側臉頰白皙細膩的肌膚上。身後侍立的四個丫鬟皆是被驚得身子一顫,彷彿那盞茶被自家主子硬生生扣在了她們的心上。

    片刻後,四人驚魂稍定,其中一人最先回過神來,注意到桌子上滿是水漬,還有點滴竟濺到了主子臉上,這丫鬟便柔聲說道:「主子,奴婢服侍您潔面。」說著話的同時,她已從腰側取下蒸過鮮花香料的輕柔絲帕,拈指準備替貴婦人拭去臉上那點水漬。

    豈料她拈著絲帕的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貴婦人一個反手拂了回去。

    「一邊呆著!」她總算還能把持些修身養性的底子,沒有直接說出那個滾字。微一停頓,她緊接著又叱了一聲:「你們幾個,全都去一邊呆著!」

    「是…」

    貴婦人身後侍立的四個丫鬟看著臉上有替主子擔心的表情,但誰有知道她們實際上的心思,多為唯恐避之不及呢。

    屋內的叱聲因為足夠響亮,侍立在門口的兩個衛士當然也能聽見,旋即識趣地也自行退開得遠了,到前院守候去了。屋內屋外的人都散得遠了,只留了貴婦人和那頭纏花布的女子。

    貴婦人坐在椅子上,因為情緒激憤,她的氣息已然亂了,胸脯不住起伏,看來也快坐不住了。

    跪在她足前的女子則將頭垂得更低了,今天她出去一趟,竟惹出一個不小的麻煩,不僅將回來的時間拖延了接近一個時辰,讓主子在這簡陋的小院乾等了這麼久,還差點將行藏暴露了!在沒有得到赦令之前,她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沉默惱怒地喘息了一會兒後,貴婦人稍微平息了些燃燒在心頭的火焰,看著跪在足前的女子,聲音中揮之不去地帶著一絲恨意地說道:「沒想到,居然也有這麼一天,你會不經過本宮許可,擅自改傳本宮的話。青夏,你太令本宮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使本宮感到心痛大過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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