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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31) 回聲 文 / 掃雪尋硯

-    在數步外,已經有葉府的家丁發現這邊的屋簷下「瞎」了一盞燈,手裡拎著燈籠的兩名家丁很快向這邊靠攏,也帶來了光亮。

    阮洛再次側目看向莫葉,就見她已經從地上站起身,她的臉龐離得稍近了些,他即看清了她雙頰上淡淡的一抹紅。

    阮洛忽然有些控制不住的,心中有某處地方動了動。

    莫葉雖然站起身,但卻一直微低著頭,沒有看阮洛,也沒有說話。

    見此情形,阮洛下意識朝旁處看去。他如此側目,本意其實是想避開與莫葉對視,卻經這一偏頭之際,看見那兩名家丁已經離得很近了。

    阮洛微微凝神,忽然低聲快速說道:「你站在我身後。」

    莫葉聞聲一愣,略抬起頭,就見眼前衣袂浮動,阮洛的背影擋在她的視線前面——同時也將走近來的那兩名家丁的視線隔住。

    阮洛雖然體型偏瘦,但身形頎長,足比莫葉高出一個頭。他站在她面前,肩膀直遮到她的發頂,即便那兩名家丁仍然可以看見阮洛背後還站有一名少女,卻是很難看清她臉上那抹紅暈了。

    家丁們依稀識出莫葉的身份,知道她是宋宅阮公子攜行的丫鬟,便也沒有多問多說什麼。阮洛那天當著所有葉府僕人的面說了,他的身體不太好,那麼他身邊有個形影不離的丫鬟隨侍,也很正常。

    阮洛條理分明地吩咐那兩名家丁更換燈籠,還叮囑了一些夜間防範火燭的事務。在將這些事吩咐下去時,他的神情語氣都很是平靜,彷彿剛才在簷下發生的那件事,於他而言已瞬間消散。

    隨後,他就領著莫葉離開了那裡。

    兩人行出了一段距離。眼見那兩名家丁換燈的身影離得較遠了,隨即轉折在一間屋舍的後面,阮洛心緒稍緩。下意識回頭看了莫葉一眼,卻見她漸漸越走越慢。已經落後了好幾步。

    阮洛猶豫了一下,然後他站住腳,轉過身來看向莫葉,似乎是在等她,又似乎是準備對她說些什麼。

    莫葉意識到了這一點,這才加快了腳步。

    待莫葉走近了些,阮洛似是很隨意地說了句:「還在想剛才的事呢?」

    莫葉陡然聽到他這話,臉上不禁窘態畢露。兩頰上剛剛褪下的紅暈近乎又要顯露出來,她抑著聲,只咕嘟了兩個字:「沒有……」

    阮洛淡淡一笑,又道:「我是指觀星那件事。」

    莫葉臉上窘意頓時滯住,提起這事,即如在她正微微發熱的臉頰上猛地澆上一瓢涼水,使她的精神頓時冷卻下來。

    事後不提還好,再提這事,只會讓莫葉心裡再次動了一個念頭,而這個念頭的第二次啟動。將比初次動念時,給她帶去更深刻清晰的體會。

    這不是一個好念頭。

    一直微低著頭的莫葉面對著阮洛,漸漸抬起頭來。眼中浮現一絲掙扎神色,忽然說道:「阮大哥,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再繼續待在你身邊,會……」

    阮洛忽然平掌微舉,止住了莫葉將要把話說下去的勢頭。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歎了口氣,說道:「我忽然有些後悔,今天不該找你談這些。我本來想幫你把心裡那個缺口縫上。無奈我的技藝不佳,反而把那缺口拉寬了。」

    「不……」莫葉搖搖頭。漸漸又垂下目光,「是我自己的意念太弱。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意。」

    阮洛聞言也搖了搖頭,緩言說道:「你不像是一個軟弱的人,剛才那一幕擺在女子面前,能像你這樣近同往火裡撲的人,並不多。」

    「你似乎是有什麼心結,這種東西,不是用力掙就可以打開的,是什麼讓你不時瞻顧猶豫?」說到這兒,阮洛向莫葉慢慢走近一步,但只是一步,他便站住。

    垂眸盯著自己腳尖的莫葉忍不住攢緊了垂在袖管內的雙手。

    阮洛沒有再走近她,只是在沉默片刻後,緩緩道:「我還是等到哪一天你願意說時再問吧!」

    莫葉躊躇了一會兒,等她願意抬頭時,卻見阮洛已經轉過身去。

    「待在我身邊。」拂袖轉身的阮洛語調淡然傳出,「就當讓我見識一下你的所謂影響力,或許我這個據說命格很弱的人,存在於你的視野裡,可以給你帶去很多信心,順帶還可以把這信心也帶給諾諾。」

    莫葉聞言怔了怔神,連忙拾步追上,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卻聽阮洛又感歎了一聲:「如果你下午對諾諾說的那些話,真如你初時解釋的那樣,只是在演戲,那該有多好。」

    ……

    ……

    時間從來不會停止、或者絲毫放慢它前移的步履,它只會一直按照一種均衡的速度向前行走,從未有過倒退。

    時間無法被人所捉摸,但它又似被海水經年累月沖刮過後的礁石那樣冷硬;時間可以體現在日昇日落、春秋自然兩色的交替間,它讓多少韶華蒼老、少年白頭……但時間又似是一種奇特的藥,專治人間一種尋不到草藥醫治的心病。

    莫葉心裡頭患的「病」,到了第三個年頭,似乎也已在時間的治療下,好了個七八成。或許如今再去觸碰那道傷口,她還是能感受到疼痛,但不至於像三年前那樣,一觸即潰。

    略顯陰沉的天幕下,在一片沒有什麼樹木,只有墳頭凌亂矗立的荒地,莫葉跪在一處沒有墓碑的墳丘前,一張一張燃著黃紙。

    今天是民間掃墓祭祖的日子,這片平時罕有人跡的荒地因此陡然也變得「熱鬧」起來。每年的這一天,這片地方上色彩鮮明的變化,已經形成一種獨特的風景。

    這種風景,不是季節交替自然形成的春暖花開、草木返青現象,而是由人為帶來的紙花、香燭、冥錢點綴成就。

    也是等到了今天,以往有路過這兒的人才可能發現。平時看上去或許只是一個小土包的地方,其實那方寸突出地的下面竟可能埋著一位亡者的骸骨。

    逝者的精神最先消弭,軀體隨後也必將成灰化土。這作為他們遺留在世間的最後一絲痕跡,很快也都會深眠入大地。消失無痕。但記著他們的活人們,會隨著生命地延續,將這份對先行者地思念,一代一代傳遞下去。

    在每年的今天,這片荒墳地裡,從清早開始,就會陸續出現許多拎著香燭的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家庭、或者千里迢迢從遠方趕赴,只為在這一天到這裡祭拜他們的先祖。

    這個日子。由許多亡者留在人間的最後一絲寄托編織出肅穆尊嚴,令活著的人必須嚴肅重視。

    無論是寄托思念也好,祈求護佑也罷,至少許多都快要被人分不清楚是不是墳丘的地面突出處,得到了一種特別身份地證明。

    頂上壓了紙錢的土丘,至少在今天,不會被路過的行人忽視踐踏,以及在今天過後的一小段日子裡,得以讓他人記得,它不是一堆閒土。而是一個逝者的安息地。

    由此也可見,身份這東西,無論是對活人、還是對死人。都是很有用處的。

    今天沒有得到祭拜修整的墳垛,或許在明年的今天,就已塌矮朽毀,平於地面。原來是亡者遺體安息地,因為土垛外面的樣子平矮得與一條尋常路徑接近,被來往的人腳踢足踩,逝者留在世上最後的一點尊嚴,也便被踩滅了。

    然而無論是尊或不尊,這一切的主動操作權。還是被掌握在活著的人身上。

    死者要不要自己死後的那份尊嚴,無人知道。但如果是連活著的人都不在乎那些了,那麼。有沒有尊嚴、有沒有被辱,便都已消失了意義。

    不過不管怎樣,在這片墳垛連成群,未必全都立了墓碑,甚至還有異家合墳大誤會等等狀況出現的荒地裡,無論在何時,都不敢有人在這塊地面上耕地或者植樹。

    這是一個用死者群體尊嚴維繫起來的地域規則,地域表面宛若形成有一種天然屏障。在這裡,除了祭拜事宜,再也容不了閒人做任何事。

    雖然這裡沒有官方派兵鎮守、主持秩序,但埋葬在這裡的人,即便最後被其後人遺忘,再也得不到祭拜,但仍能得到安息。

    ——如果逝者真的也有形體意識,它們會不會在今天交頭接耳一番?

    假使真有這種如果,荒野墳地裡被遺忘了的那些逝者魂靈,最近這三年可算過得異常滋潤了。

    在三年前臨近這個日子的一天深夜,這片荒野地裡忽然來了個扛著鐵鏟的少女,她在地上掘了一個大坑,卻往裡面填了一堆石頭,最後才放入了一隻掌托大小的盒子。這盒子裡外有幾層,封得很嚴實,但包裹在最裡頭的那隻小盒子裡,盛的確實不是骨灰,而只是擱了一個更小的瓷瓶。

    此後每當到了民間慣例祭拜的日子,那少女便會拎著厚厚一籃子紙錢,到這處只埋葬了一個小瓷瓶子的墳垛前,慢慢焚燒。

    也不知道她拿紙錢是要「捎送」給哪位先人,總之土垛下面的確無「人」,那麼她「捎送」的紙錢,就算是均分給這片地域裡的「大家」了。

    ……

    在三年前「葬下」那隻小瓶子之後,每年逢到這一天,莫葉都會來到這座沒有葬人的墳垛前,寄情於物、祭拜師父。

    她本來可以不用把事情做得這麼複雜,但她考慮到,自己既不方便進到皇陵地界,去拜祭真正埋葬在忠烈陵裡的師父,又不方便把她唯一可以存點精神寄托的小瓶子總帶在身上——起初她也想過,將它縫在香袋裡,但這種做法仍防止不了它可能會被自己遺落——於是她最後想了這麼個合併取中的辦法。

    這樣一來,她每年也可以如祭拜先人一樣,較為正式的、直接的祭拜師父的亡靈,而不是只有在深夜或者無人的角落,才能拿出那瓶子暗自垂淚。

    並且隨著時間地推移,她的身心逐年在成長,漸漸也能明白一個道理,自己不能總沉溺在那種低郁的情緒裡。

    人要成長。便需要忘記一些事情,才能完全接納一些新的東西。莫葉自認自己不可能忘了師父的事,但她要想堅強成長起來。便至少得能做到將這段過往先封存在一個範圍裡,不至於使自己的心神時時受其困擾、錮足難以進取。

    第一年在這座空墳前祭拜時。莫葉哭了很久,悲傷情緒難以抑制地隨眼淚不住淌下臉頰,任她不停抬袖,似乎總也擦不幹。

    那天許多路過的掃墓人看著她哭得淒厲的模樣,又見無碑的墳垛外表全是新土,都猜她是不是剛剛痛失摯親。還有陌生的掃墓人忍不住動了憐憫心,湊近身勸慰了她一番。

    第二年來的時候,莫葉只低頭垂淚片刻。但沒有哭出聲。她慢慢燒完一籃子冥錢,低郁的情緒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沒有在墳前逗留多久就回去了。

    今年的今天,是她來到這兒祭拜的第三年。眼看著一籃子冥紙錢已經被她認真地在墳前燒掉了一大半,這時的她也只是濕了眼眶,再無更多的情緒表露。

    也許是因為今天市面上出售的冥紙錢,質量比去年紙坊壓製出來的產品,工藝上更精細了,燒起來過火速度快,還不起什

    麼煙。沒有熏到莫葉的眼。

    或者還有一種可能,燒紙錢時的莫葉面現思索狀,但她思索的事。其實於墳垛中寄托的那縷哀思無關,她已走神至別的事上……

    當挎籃裡盛的黃紙錢只剩最後一摞時,莫葉感覺有一個人在向她走近,那是一種蘊含目的的腳步聲,與在此之前匆匆路過她身邊的那些漠然過客不同。

    莫葉手指間捏著黃紙正要往火堆裡投的動作一頓,她抬頭朝腳步聲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剛才還深陷在沉思中,因而神情略顯麻木的臉孔上,漸漸現出一絲微笑。

    這笑容裡沒有勉強的意味。很是生動,因為她看見了熟悉的老朋友。並且這是她沒有意料到的事。

    「你怎麼來了?」莫葉輕聲開口。

    「我應該來的。」回答她的,是一個極為年輕的男子聲音。音色沒有女子那般柔軟,但聽來讓人感覺溫暖妥心。

    在外郡學廬求學將近三年,石乙終於完成學業,並還趕在去年年底之期前夕回到東風樓,與樓裡一群雖然跟他沒有血緣關係、但親如姑姨的明媚女子們一起同堂過了一個春節。

    可在隨後幾個月的時間裡,石乙則天天被他的眾位姨母們圍著打轉,問諸多問題,或者故意拿熏香絲帕撩撥他,也不知道那些姑姨是怎麼想的,對這位還算能與樓裡的姑娘們連上親戚關係的陽光少年,竟使出了各種纏迷手段,初時弄得石乙很是尷尬。

    但石乙不知道是本心夠堅定,還是他以前就在眾人不知道的地方玩熟了這遊戲,他不僅很快便適應下來,並還看出了她們這麼做的惡趣味動機,暗自計劃出了一套陪玩策略。

    既然求饒投降的禮貌辦法,只會招她們越玩越歡樂,他便只能從正面發動「反擊」。

    自此,衣衫斜挎、故意袒胸露腹的陽光少年在東風樓裡大唱春曲,逢人便拼酒,左摟右抱,滿嘴盡吟些香艷詞賦,撓人心尖、酥碎人骨的融言耳語合著口齒間的酒香噴薄,大有隨時忤輩逆推的勢頭,戲弄得樓裡「十一釵」個個面紅耳赤,暗道不妙。

    在這種旖旎遊戲快要崩體,眼見即將釀成不諧時,幸好與石乙真正有血緣關係的姨母紫蘇出面,才算調停了這場鬧劇。

    眾位姨母們自此又不再故意來挑逗俊美長成的干外甥,石乙很快也恢復了他剛學成歸來時的樣子,著正衣衫,舉止大方得體,待人謙遜溫和,對樓裡一眾姨母十分禮敬,每天早起以後,都要輪個問好。

    而石乙對於母親的親妹妹、他的親姨母紫蘇,他的態度更為溫柔親近,很多事情都會搶著幫忙去做,近乎恨不得將她當母親供奉起來,只要她坐著享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

    三年前,擔負管理東風樓全部事務之責的九娘忽然將這份責任與權力全部交託給了紫蘇,自此失去蹤跡。從那天開始,樓裡的姑娘們就都在猜測,或許是因為九娘承受不了林杉遇刺身亡這件事對她造成的心靈創傷。無心再做任何事的她只能選擇暫時避世寡居一段日子。

    只是時至如今,漫長的三年時間過去,離開以後的九娘居然從來沒有遞過一封信回東風樓。也不知這幾年裡她隱居的境況如何。樓裡曾與她姐妹相稱、共事十餘年的一群女子對她愈發掛念,甚至有人悲觀的推測。她是不是早已經無聲逝去了。

    也是因為這種太惹人牽掛擔心的議論,才讓一些陳年舊事從東風樓裡流走出去,讓莫葉知曉,原來那個在黑夜以單薄後背護著她,握著匕首獨擋危險的女子,在十多年前,以韶華年紀,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全心全意且極為熱烈的追逐過林杉的愛。

    但這兩個人,後來還是沒能走到一起,劃清彼此之間永不邁過的一道距離,只是做了普通朋友。

    儘管如此,當林杉有來東風樓清理賬簿的時候,樓裡所有的女子都很自覺的讓出時間和空間,讓九娘得以與林杉單獨相處——哪怕只是為了公事。

    也不知道是出於一種怎樣的默契,讓樓裡所有的女子都似成了九娘內心的一份子,沒有完全死心,總還希望能抓住一絲機會。撮合這兩人終成眷屬。

    然而三年前的生死別離一旦注定,那便是無論做什麼也挽救不了了。

    九娘就這樣把樓裡所有的事都交給了紫蘇打理,這三年來可把她累得夠嗆。石乙回來後,就把理賬的活兒都接了過去,在他暫時沒有找到工作之前,便當得了東風樓管賬一把手。

    別看這理賬的活兒不用出什麼蠻力,實際上是非常消耗心力、還有定力的,有時候一整天都只能坐在桌前弄那些枯燥的數字,對於性格多韌性不強的女子而言,很容易便承受不住。

    學廬機構,不同於官學書院。書院的教學體系十分全備。但學習週期也長,主旨在於培養棟樑之才。學廬則是面向尋常百姓開設的教學機構。教授一些基礎的學問,主要偏向於教導人獲得一技之長。

    石乙自外郡學廬學成的學問裡。一半在於生計之學,其中便有珠算一門。因為官學承襲的施教環境存在太長久,南昭想要引進小梁國的算珠學問,只能先在學廬這個教學領域施展試驗,看看本國民眾對這項學識的接受力如何。

    而對於在幾年前就立志要做一名大商賈的石乙而言,這則是他最重視的一項學科。

    學廬裡設的教學科目,大約還有三成是純科,石乙對此倒是不太熱心。除了學習生字解意,他其實是比較討厭死記硬背那些讀來生澀,看起來也不含什麼謀生實質作用的詩詞賦句。

    但是學廬裡既然設有這項科目,學業比例組配,自然也是有道理可循的。一個人即便算盤撥弄得再巧,白目不識丁也不行啊!何況南昭的化底蘊承

    襲運行了三百餘年的前周,無論何種事業,都可能要涉及到一些化常識。

    學廬教授的一些科學識,比較起官學書院的教學水平,已經算是停在比較淺顯的層面了。儘管如此,學廬詩詞化這一學科的教學過程,也在遵守一定範疇以內的治學紀律,設置了考核標準。學子成績若達不到這個考核測評,是拿不到結業證明的。

    石乙已是無父無母無出身,位於社會尊嚴格局最底層的「三無人士」,今後恐怕連個人的戶籍證明都難辦到,實為當世黑戶。如果他不想去高門世家自薦為奴傭,以傍得家主的身位享有人權,便唯有在學廬取得一項學歷證明,才可能打破這一窘局。

    學廬機構,作為國策建設中教育部門的旁系組成,可不是專起到給「黑戶」洗白身份這種作用的。學廬的入學條件雖然比官學要鬆緩一些,但也不是毫無限制。

    當初是林杉以自身名譽擔保,才讓石乙這個「黑戶」可以入學廬學習,此後學成如何,就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與用心了。

    在瞭解了學廬這種教學機構的權能意義後,不用別人再多提醒什麼,石乙自己已能明白這一問題的嚴肅性,因而治學過程裡偏科嚴重的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在學廬待著學下去。

    如此學習了三年。他的算珠技法之快、敏、准三要訣,練得已能超越學廬教習了,但詩詞造水準才剛剛過考核線。比其他學子多花了一倍有餘的時間才結業返家。

    不過,學習上的偏科。或許也正能體現一個人在單項學科上的天賦。石乙剛剛回到東風樓,立即就展現出了他絕勝常人的計算頭腦。而因此最直接獲益的人,便是東風樓如今的主管事紫蘇。

    儘管石乙在學廬求學時,耗用的全部資費都是東風樓提供的,但這點銀子消耗對於東風樓來說,簡直就只當是在一頭牛身上拔掉了一根毛,恐怕牛還沒感覺到疼,新的毛髮就已經長出來了。

    然而東風樓裡的女子們在三年後收穫的喜悅。卻是多年以來,少有的一次讓她們感覺到,銀子也可以花得這麼有意義。

    看著長大成人,且習練成一手能謀生的過硬本領後歸來的石乙,樓中眾女子便彷彿看見了不久以後,能獨當一面,長成真正的偉岸男兒的石乙。最重要的是,這個男子絕對不會拋棄東風樓裡的她們,是她們看著長大的摯親後輩。

    這種看著自己栽培的果樹終於掛果收穫的感覺,真的令人十分喜悅興奮。

    所以石乙在剛剛回到東風樓他的家裡時。會遭遇那樣一場鬧劇。眾女子就是要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近距離觀察一下她們這個干外甥身外的成長變化,並用包藏在玩笑裡頭的測試。來試探他內心的成長。

    結果差點玩走火了。

    鬧劇被紫蘇調停後,所有人回歸原位,石乙才開始專心幫姨母清辦樓中賬目。

    而有了他的力量參與,東風樓每天新生的賬目,以及舊日積累出了的一些陳年賬簿,竟只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就被他清理完畢。

    此後他有一段時間無事可做,才開始聯絡他在京都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時常聚會。

    這些朋友。大多是他在學廬結識的幾個籍貫在京的同學。他們不是同期結業,但在學廬分別之後。就一直沒有斷過書信往來,早就約定了。待到石乙結業之期,一定要共聚京都。

    除此之外,石乙在京都還有一位重要的友人,便是莫葉了。

    莫葉本來以為她的這位在三年前不告而別的朋友,以後可能很難再見。石乙是在林家老宅被大火焚燬之後沒過多久就離京的,莫葉不免自然而然把他離開的原因想得複雜了些。

    但到如今,在有些意外的看到回來的石乙後,莫葉總算才相信了,三年前他真的只是為了求學那個簡單的理由才走的,只是在行程時間的安排上有些「不湊巧」罷了。

    在大約一個月以前,石乙就聯繫上了莫葉。兩人時隔幾年沒見,身體成長變化已經明顯有了區別,彼此身處的境況也有了很大改變。但在見面之後,兩人並沒有像孩子那般雀躍,欣喜心情不是沒有,只是都能很好地控制在自己心裡。

    兩人都長高了些,臉孔輪廓也都褪去了一些孩子的稚氣。也許是因為如今有學識傍身,石乙不再像當初莫葉初識時那樣,時不時顯露迷茫心緒,他的眼中有了許多自信,或者說是隨意自在。而如今的莫葉也不再像三年前剛入京時那樣,對任何事都懷揣一種陌生感造成的忐忑心緒,言行舉止自然大方。

    甚至京都有些好玩的地方,石乙已經沒有莫葉掌握得熟絡了。

    不過,三年前那不到半月相處的日子,兩人都牢牢存放在心裡了。

    石乙忘不了莫葉教他,在這個世間的一些規則、名人以及歷史軸承。這些對於當世之人而言,應該是耳熟能詳的常識,他都得以放下一切顧慮的向她問詢,是因為她極少會反問他,為什麼連這些常識都不知道。她的有問必答,在初期給他的幫助很大。

    莫葉也忘不了她剛來京都時,對哪兒都不熟,石乙給她當遊玩嚮導的經歷。倆人居然還一起逛到了皇宮邊沿,救了落水的兩個姑娘,僅此一事,即可叫莫葉一生難忘了。

    所以三年後再相逢。先寒暄幾聲後,一旦真打開了話匣子,一時之間。兩人都有很多話想對對方說。聊著聊著,莫葉也就沒把她今天要來這兒祭拜師父的事瞞著石乙。只是叫他暫時不要告訴東風樓裡的人。

    石乙自然也知道林杉遇害的事,這事在京都已不是秘密,不過對於莫葉給他造墓的事,他還是第一次知道,他也是這世上除了莫葉以外,第三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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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昨天莫葉問他,今天要不要同來時,石乙沒有應下。

    莫葉也沒有強要他來。若認真說來,石乙與林杉只不過倉促見過幾面而已,沒有祭拜的義務,也並不違常理。

    然而莫葉沒有料到,當她帶來的一籃子紙快要燃盡時,他居然還是來了。

    石乙觀察到莫葉在看到他時,眼中浮現的那絲疑惑。他也明白自己原本說不來,現在卻還是來了,這種行為似乎有些戲弄人的意味,何況此事關係到祭拜莫葉的師父。即便涉事的墓葬實際是空的。那也好像是他有些不敬,不知道會不會惹她不高興。

    但在他本心當中是真的沒有這個意思,所以他未及言語解釋。先是直接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在知悉了九娘過往與林杉的那段情史之後,莫葉本來以為石乙來這兒的目的,是要代替九娘來看望林杉的墳墓。儘管九娘已經失蹤了,石乙身為她的干外甥,還是可以盡一盡自己想為此做點什麼的晚輩義務。

    卻不料他只是拿出了一封信。

    目光掃到信袋上的落款字樣,莫葉禁不住眉頭跳動了一下。

    石乙只以手指捏住了信封一角,好讓莫葉看清信封上全部的落款字,而他看莫葉此時臉上的神情,已能判斷出。不需要自己解釋太多,她已經認出了這封信的來頭。

    「要看嗎?」石乙捏著信封的手微晃。似乎是示意莫葉可以拿過去仔細再看一遍,包括信袋內信紙上書寫的內容。

    莫葉心中動了念頭。但她又只是猶豫了片刻,然後就搖頭說道:「不了,這並不是寫給我的信。」

    的確,這封信是三年前,林杉以自己的名譽擔保,為石乙寫的一封薦學信。因為石乙的出身太差,簡直連貧家子弟都不如,他若想要入官學,林杉不是不能幫他辦到,只是太過麻煩,所以石乙選了次於官學的草堂私授。

    但以石乙的出身,他即便想入這樣的求學之所,仍還需要有人擔保。

    信是林杉寫給學廬的,因為具有聯名擔保作用,所以此信一直得到學廬保留。知道林杉遇害的事以後,石乙便早有打算,在他學成歸來時,一定也把那封信帶回來。

    如今他做到了,但他卻發現,莫葉對於這類事物的熱心程度,似乎已不如他聽說的那般了。

    石乙遲疑了一下,然後他拈著那封信的手就往前遞出,湊近了燃成一堆的紙錢火焰上。

    莫葉雖然口頭上說不必看,但心裡還是有些想的,只是被她克制住了。可是當她陡然看見眼前這一幕,心裡不禁吃了一驚,心裡的那點克制力受到激烈衝擊,動容脫口道:「你這是……」

    石乙輕輕歎了口氣,沒有停止手裡的動作,同時平靜說道:「不知道我應該如何祭奠林先生,如今我已學成,便把這封信『捎』還給他,算是向他報聲念想,以及道聲謝吧!」

    莫葉沒有再說話,只是沉默看著那封染有師父筆跡的信,被紙錢燃出的火焰慢慢吞噬。

    望著信袋完全燒透,灰燼卻依稀還能保留出一封信的形狀,石乙凝神片刻,然後合併雙掌在鼻前,誦念道:「祈望各路神靈,領了路錢,至少幫我把這封信,以及我的意願送予林先生的在天之靈。」

    石乙沒有在燒了信以後朝墳垛跪下磕頭,只是蹲在沒有立碑的墳垛前,輕輕說了這樣一句話,這是因為莫葉並沒有瞞著他,他知道林杉真正的墓地在皇家陵園的忠烈園區。

    此時莫葉祭拜的,只是林杉生前非常珍視的一隻小瓶子,在一應禮數上,也不必遵得那麼嚴。

    在石乙做完這些事以後,莫葉也已將籃子裡最後一摞紙錢燒完了。兩人還蹲在地上,目光都投向那燃得還剩一點火星子的冥紙堆。紙燃燒後的火灰用不了多久就會完全熄滅,但在此之前,如果不看緊一些,只要些許火星就可以乘風而去,點燃一座大山。

    就在這時,似乎在很近的位置,忽然傳來一串清脆的鳥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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