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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65)、寒號 文 / 掃雪尋硯

-    王熾只是頗為懷疑這人會在這個砍柴的最佳時間來這裡吃飯的目的。

    也許不僅是京都百姓,也包括那些積攢著心思想要謀害君主的人,全都看走了眼。如今王熾雖然過上了養尊處優的生活,但他的心志其實與以前著甲跨馬野戰干沙地時沒怎麼變過,一身硬本事亦是比較往昔,鍛煉得更為精湛。

    他最信任的兩位摯友之一,如今個人武藝已達天岳之境,卻一直沒有離開京都自己的身邊,他不可能不受到影響和助力。這種助力是從內到外的,所以他敢於、自信於將京都武力大權交於這個朋友之手,平時在御花園某處安靜的院子裡,他也沒少與這位朋友對練過。

    王熾的親衛裡頭,屬於高手那一撥幾乎都受過厲蓋的培養訓練,這一批武衛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鍛煉強大自身的武藝,即便天賦不如厲蓋那樣奇異近乎神武,也是貴在一個勤字,都是武道上的一批強人。

    相比而言,王熾沒有那麼多時間用於練武,他因國家社稷大事而分神,這是最重要的事,他繞不開,但這也並不表示他在武藝之學上頭就完全荒廢了。

    王熾身為一國主君,在武學道路上——或者說很多學派上——只要他想涉及,當然擁有最快最好的資源。所以,即便對戰的經驗和練習的時間受限,實際上他的武功造詣比身邊的兩位高手差不了多少。

    有時他不出手,不是沒有能力出手。而是已經有足夠的人手為他代勞,所以他不必在每一件事上顯現自身而已。但他並未因為有人幫忙而懈怠自身的鍛煉,就如剛才那蓬頭樵夫疾步出門而去,隨侍於他身邊的兩個大內高手都已經有所察覺,而他雖然什麼也沒有表露,但他心裡實是跟明鏡一樣,與身邊侍衛同樣的能感受到那蓬頭樵夫落足時與尋常人的不同之處。

    因而在看著那樵夫走了後,他更加的想要將室內這看樣子也準備走的賣唱姑娘多留片刻,以待看個究竟。

    「如果只有我一人聽你的曲,你還願意唱麼?」就在廳堂中還剩兩個食客。並且也正猶豫著是不是要走的時候。王熾忽然開口說道。

    隨著王熾此話一出,那兩個食客正浮動著的心緒平靜了些,他們也想看個究竟。而小店中櫃檯裡表情空泛擦著碗的店家、屋角百無聊賴反覆擦著空桌的兩名夥計,也都是頓了頓手中的活兒。朝這邊看來。

    「可是……」賣唱姑娘仔細著眼神看向王熾。似乎是在估量他的家底身份。以及他此刻的心情如何。片刻後,她語氣裡猶豫的意味才漸漸淡去了些,「這位老爺剛才點的曲牌。小女子一個也不會。或許正如剛才幾位看官說的,小女子只會唱幾首粗陋的、悲苦的歌謠,即便如此,這位老爺也願意聽、願意賞錢麼?」

    此女不凡,這會兒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把事情前後兜得很緊,賣唱求財分得清講得明,語氣裡卻又沒有多少乞求討要、卑弱自身的痕跡。

    王熾目色一動,微微含笑說道:「我剛才其實已經說到了,綺麗詞兒酥膩調調,聽得多了也就是一個拍子,偶爾能聽到一些京都水土養不出的聲音,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最初我之所以會挑出京都四大名曲讓你唱,其實也是為了先隨眾願,但你既然唱不出,便只能隨我願。此刻旁人再不悅,也不佔其理。」

    賣唱姑娘眼中現出一絲亮色。

    就在她準備說話時,忽然看見這家餛飩館的店主走了過來。店家原本一直安靜站在櫃檯內,拿著一塊干抹布以同一姿勢反覆擦著盤子,就算剛才店內還在喧鬧,他也沒有多參與一句,連看都懶得看這邊一眼。而此時店內食客幾乎都走乾淨了,他反而擱下手中活計,自櫃檯內走了出來,在王熾身邊坐下。

    「站得久了,小人想借一桌邊歇一歇,這位客官,您不會介意吧?」中等身材的中年店家直到在椅上坐穩,再才語氣恭敬的說了這句話。與此同時,他還看了一眼王熾身邊的兩名家僕打扮的青年人,視線在他們垂在身側稍微蜷起了一下的手指上掠過。

    王熾的兩個侍從訓練有素,當然不會貿然出手,只是當他們看見有生人接近到王熾身邊一定距離時,防備之心會自然有所提升。

    做街坊生意的店家雖然一眼看去大多都有著待人客氣的好脾氣,卻未必就是好受人欺負,因為客源模式較為固定化,所以反而容易形成一種自然保護屏障,比較不容易被砸店。

    這店主恭敬的話語裡包含著獨我存在的行為舉止,王熾已然隱隱意識到一個問題,只含笑回應道:「這家店子整個都是店主的,你當然可以隨便坐,無人有權干預。」

    「這小店雖然是小人的,但小人是拿這店來招攬生意以謀生計,不在打烊之前,便必須遵循一些招攬生意的規矩。」中年店主自稱小人,話裡的意思卻並不小,「小店生意本來就清冷,平時容許一位歌女駐場子賣唱,也是為了拉攏生意,而且那位姑娘的唱腔也的確讓店裡的這些老主顧們可以接受。但眼前這位姑娘……倘若客官一定要讓她唱,唱的又是一些悲苦淒涼之音,恐怕於小店生意不利。」

    意思很明瞭,連店主都出面趕人了。

    王熾對於店主的態度表示理解,生意人都講招財納進最是大,可他此刻也並非只為聽曲那麼簡單的目的,所以他雖然心知這麼做有些強迫人意,卻也不會輕易改變主意。

    「來自苦寒多挫之地的人,未必就只會淒苦調子。」王熾注視著旁坐的中年店家。臉上依舊帶著微笑,心中想法絲毫沒有顯露於表,「其實我也只是想聽一聽鄉音,還望店家行個方便。」

    這話說完,不等中年店家回話,王熾已經與那賣唱姑娘攀談起來,但換去了京話,講的一口純粹的川西口音。賣唱姑娘回話時用的同樣也是川西口音,並且講得如

    如之前那片刻流露時一樣的流利,京都人卻是聽不太清楚了。

    阮洛對川西口音印象模糊。只隱約聽明白了「民情」「地貌」「隨意」幾個破碎的詞彙。臉上疑惑意味更甚。

    簡短几句交談過後,王熾不再說話,那賣唱姑娘則看向中年店家,再開口時。語音已經恢復了京都腔調:「這位老爺只叫小女子唱一些川西的景貌。不知道店家老爺可否允許?」

    對於歌女如請示一樣的恭敬問詢。中年店家沒有立即說話,只是先以平靜目光看向王熾,似有所慮。

    鄉願在前。景貌在後,或許這位頭一次光顧小店,看上去臉孔陌生得很的顧主真的只是恰逢同鄉,想遂一個鄉願。京都距離川西,千里之遙,遠在他鄉的人想回去一趟,也還真是不容易。

    雖然之前那歌女自己也說過,會某個地方的口音,未必就能確證此人的籍貫,但別人以禮在前,自己如果還要過於較真此事,恐怕就真是得罪人了。而再細看這個生客的著裝氣度,或許他還真是個自己不好得罪的人物。

    今年的春季海運即將開啟,京都照例又會進來一些外地商賈,同行之間,即便不能結交,也莫要輕易樹敵。

    沉吟片刻後,中年店家面容較之剛坐下時緩和了些,向著王熾微微一點頭,然後轉頭看向那賣唱姑娘,徐徐說道:「反正你也不是常來,一次兩次的,也沒什麼,你唱吧。」

    「只取鄉音。」王熾這時開口,語氣比較像是叮囑,口音也恢復了京話。

    「好人老爺,您要求小女子唱剛才路過時隨口而至的那幾句,但那種唱法,是現編現唱的,有時順口就編得出,有時卻是隨意硬湊的。如果待會兒我唱得不好,您可別怪罪。」見店家也已鬆了口,賣唱姑娘剛才還浮亂不定的情緒此時已經完全鎮定下來,氣色看著並不太健康的瘦窄臉頰上,也已有一絲笑容浮現。

    看來她今天的生意來頭是打定在王熾身上,連稱呼也毫無前兆的變了。

    「唱出那邊真實的情況即可。你是自那裡長大的,要做到這一點應該不難。」面對賣唱姑娘朝這邊露出的微笑,王熾的面容反而較之初時平靜了些許,「雖然你稱我一聲『好人老爺』,可老爺我其實未必有那麼好,若你唱的並非川西鄉景,或者你剛才說到的籍貫川西,也是為了討取憐憫心而順勢編就,『好人老爺』這邊可是沒有賞的。」

    王熾的話音剛落,在座眾人中立即有一個人起哄道:「從川西來的姑娘,不如你別管他,直接叫我幾聲『好人老爺』,叫得好,我也給你賞錢!」

    這人的話來得急,說得也快,話至最後幾個字時,明顯拿捏著一種微妙的語調,使得那份沒有說明白的意思,便自然而然暴露出來。

    「叮…」正捏著瓷匙猶豫著要不要再吃一口餛飩的阮洛忽然擱下手,瓷匙柄戛然失去支力,撞在粗瓷碗邊沿,竟也砸出清脆的聲音,透射出來的卻是一種不太美妙的情緒。

    「阿平…」阮洛在擱碗垂手後道出的兩個字,不是為了替那賣唱姑娘出頭而去指教那出言不遜者,卻只是叫住了自己身邊一個有些按捺不住脾氣的保鏢,「拿一片出來。」

    「啊?」名喚阿平的保鏢愣了愣,片刻後總算回過神來,動作極慢顯得不太情願地展開了剛剛握成拳頭的右手,伸進腰間皮質腰帶裡側,拔出了一片黃燦燦的葉子,交到阮洛手中。

    阮洛有外出行走需要的時候,除了一枚印章、一本可以隨時「寫」出銀子來的空名銀票冊是由自己貼身攜帶,其它的東西大多都放在兩名保鏢身上,也包括這種「一兩千」的金葉子。

    這些本來就是阮洛的東西,他要拿。臨時負責保管的阿平只需要遵從取出即可。可即便是在平時談生意的時候,阮洛也多是用銀票本子調銀子付款,金葉子會用到的地方仍是極少的。此時阿平隱約能夠看得出,自家公子這是準備拿一片金葉子打賞這位賣唱姑娘,這可怎麼使得?

    收回手來時,阿平雖然仗著練武之身,手腳穩健,定力堅毅,所以並未因為驚訝而手顫,但他心裡其實已經禁不住抖了一抖。

    「這是以八成金、兩成銅熔煉碾壓製作的金葉子。葉柄印有『雲峽錢莊』的銘。可以無須任何手續隨時兌換成白銀或銅串。」阮洛說到這裡,話語微頓,將金葉子擱在桌上,向前推出一掌距離。再才接著又道:「我聽不懂川西話。你且用京都口音唱一曲。這片葉子就當做曲資贈你。」

    當金葉子被阮洛輕巧擱在桌上時,那隨意在王熾身旁一角桌沿坐下的店主只是掃過一眼,即是神情呆了呆。阮洛沒有介紹仔細。外人可能不知這片葉子的價值,可這家餛飩館的店主做得雖然是小本生意,那也是混了十來年經驗,可算是生意場上的熟手,怎會沒有這個眼力。

    一般來說,市面上大型貨幣裡頭,使用率最高的都是銀錠,但有一些貨品的購買,介於貴賤之間,用金錠付款會超過價值,需要多一次兌換手續,而若用銀錠代為付款則又嫌笨重,於是金葉子這種特殊的貨幣應勢而生。

    除此之外,金葉子因其看相美觀精緻,兼具有相當於同等重量銀錠的十來倍強悍購買力,卻比銀錠帶著輕鬆,所以一般都是侯門士族公子千金們常用的幣種。

    但這種用起來爽快,又符合身份面子的幣種,因為它的糅煉過程比較麻煩,所以在兌換時,需要交納一定的折回費。只不過凡事總有特例,在京都受官方許可、由三家錢莊發行的金葉子裡,具有「雲峽錢莊」銘印刻的金葉子是可以保值兌換的。

    追究到底,還是因為「雲峽錢莊」據說是皇家產業。

    據於這種說法,雖然同在京都「居住」,近得彷彿鄰居一般,可時至如今卻也

    未見皇帝家有誰出面證實過。然而一直以來,經「雲峽錢莊」過手的金銀兌換,手續回扣都是最低,甚至在某些環境干擾下,可以做到特例免除——也許只有皇家特權可以做到如此吧。

    金葉子的柄既短又窄,上頭的一個「峽」字卻故意錯離開來,印成了「山、夾」二字,這種印刻手段,在當今世上已是屬於頂尖高明的工藝,極難仿造。當餛飩館店主將目光從那片金葉子柄上的兩個拆字上挪開時,他頓時覺得,自己彷彿坐在針氈上,剛才還想趕人的底氣已不知潰散去了何處。

    這樣一枚金葉子的價值,近乎可以抵得上這家餛飩館兩個月的純利潤。自己起早摸黑辛辛苦苦幹兩個月,除去食材火耗成本,月底再把夥計們的工錢一去,最後的所得,就這樣輕巧被眼前這個面白衣輕的年輕人兩根手指頭拈出,打發了一個賣唱女?!

    藉以這個小變故的渲染,小店中年店主斂息再看這兩個人,頓時只覺得他們的來頭背景,恐怕比他們家底的殷實更為可怖。

    餛飩館店主腦內頭緒正飛速運轉,想撇個由頭從桌邊避開,無奈念頭走了一圈,他已經意識到,剛才自己坐下時脾氣派頭雖然隱忍,但比較起現在自己的處境,實際卻還是將臉面扯得大了些。現在自己如果撤得太猛,好像對自己的面子問題損耗極大,威嚴鎩羽的結果,很可能就是今後這些老街坊主顧裡頭,會增出一群賒賬的……

    店主在猶豫,剛才那起哄的食客卻無法猶豫,他此時已經默然起身,將食銀放在儲置酒水淨盤的櫃檯上,微躬著身輕手輕腳地出去了。他剛才戲謔那賣唱姑娘,要她也喊自己一聲「好人老爺」,此時卻是不敢了,而且也陪坐不下去了。

    這一聲「好人老爺」竟然值一片金葉子,真是太可怕了!有錢人都是混蛋,爺我比不起,也不想幹受眼氣了。

    店主藉著拾掇櫃檯上銅錢的機會,也從桌邊撤走。返回櫃檯內繼續擦盤子去了。

    王熾這邊的桌上,又恢復了兩個人對坐。

    整個餛飩館內也清靜了,走得只剩一個食客。

    這人是個與阮洛年紀相仿的男子,不過他雖然沒走,看起來卻比之前那個蓬頭樵夫更為沉默。但是,這個年輕人的沉默並不類同於那個身家窮苦、身份卑微的砍柴人,而比較像是習慣了無視身邊的一切,所以同樣的,也容易被身邊的一切所忽略。店內有沒有他,與桌旁多沒多一把椅子的影響力也差不了幾分。

    儘管那賣唱姑娘看起來不太能分辨阮洛拿出的那枚金葉子的兌銀價值。但她至少能感覺到這金燦得發亮的一片葉子絕非凡品。她不由得也是怔住。

    阮洛的視線在賣唱姑娘臉龐上停留片刻,而與他對坐的王熾卻是將目光掠向站得離賣唱姑娘倒後兩步的撫琴老者,金葉子一出手,餛飩館內。幾乎所有人都或明或隱的流露出訝異神情。唯獨這看起來吃了不少苦的撫琴老者。卻像是根本無動於衷,生活在急需銀兩接濟卻又不羨金銀在前的古怪世界裡。

    難道如眼前所見,他或許真的是個瞎子?

    如果他是個瞎子。那麼就自然可以證明,他為賣唱姑娘撫琴的節奏為什麼會顯得那麼破碎難凝了。

    但……倘若這個老者真的是個瞎子,那便又能說明,他絕對是一個身懷超凡武藝的瞎子。

    在一開始撫琴老者從腳步聲中稍有流露出武道內修的痕跡時,王熾就一直沒有鬆緩對此人的觀察。撫琴老者在走進這家餛飩館時,那賣唱姑娘並沒有提示引路,可他卻可以走得很穩,還知道站去他現在所在的一個不會影響顧客從任何角度進出店內外的位置。

    這種舉止,對於一個眼不能視的老者來說,可不是僅靠個人修養好便能做到的。

    當王熾的目光從那個疑似瞎子的撫琴老者身上挪開時,被阮洛放出一片金葉子而驚詫到一時間忘了言語的賣唱姑娘也已經回過神來。然而在她眼中,不可思議、並也有些難以置信的神情依然存在,接下來她說的話也表達了她的這種態度。

    「以京都口音唱川西的小鄉曲,對於小女子而言,並不是太難的事,反觀公子竟肯以如此貴重物品贈賞,小女子受之有愧,如此拙技小曲,也值不起這個價。即便小女子得了公子的恩惠,卻因此存了愧意在心,恐怕今後也夜難安寐,還請公子收回。」

    貧苦家女兒,腳走四方千里,受盡多少白眼菲諷的洗禮,至如今還能有這樣不貪不嗔的清傲氣,雖然可貴,但在現實面前強撐,未免也是對自己殘酷了些。有著這樣的性格,對於一個單薄女子而言,不知是福是禍?

    有的人不貪,是因為擺在眼前的利益在他們的計算程式裡太小了。若是利誘之物達到一定份量,貪與廉裡頭保持中立者,又有多少新人會栽入利益的漩渦?

    而眼前的情況,就以京都居民作例,一片金葉子的價值,可以供帝京一個三口小家戶一年的租房與購買口糧的消耗,可以是腳下這家餛飩館兩個月的純利收入。

    一個尋常走街串巷唱曲女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掙這麼多。關鍵是,若能一次性收穫這麼多財富,也許憑此置辦個小家業,機會拿捏得好,日子一下就能走上穩定路軌,便再也不用做這樣低賤的賣唱活計了。

    這片漂亮的葉子,對於賣唱女而言,不僅是價值不菲,而且還極有可能成為幫助她獲得一次翻身機會的有力籌碼。

    但她面對這片葉子,居然還能守住一份勞與得互趨平等的信念。

    有一絲亮色自阮洛眼角滑過,面對賣唱姑娘的婉言推拒,他心裡早有應對的話。不過,他會早有準備,倒不是因為他憐憫於此女子身世的孤冷漂泊,而是他有理由與王熾一同仔細聽聽川西那邊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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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雖然久居京都錦盛之地,耳旁卻時常聽說川西邊陲之苦難,不知其地究竟如何。」阮洛望著那姑娘,徐徐開口說道,「現在有這個際遇,能聽一聽姑娘從千里之外帶來的聲音,若不是虛情作調。在我看來,就值得此價。」

    現在阮洛的意思已經與王熾走到一起了,那就是要這賣唱姑娘唱出真曲。至於曲風不,唱調妙不妙,反而變成了輕的東西。但最後還剩一個問題,令這賣唱姑娘在向阮洛報以感激地微笑後,微微側過臉看向了王熾,欠身以禮,輕聲相詢:「不知……」

    她照例又準備喊「好人老爺」了,王熾突然抬手。將她話意打住。又看了阮洛一眼,微笑說道:「如何不能,京話甚妙。」

    「爺爺,」見王熾答應得乾脆。阮洛拋金葉子拋得灑脫。這賣唱姑娘似乎也受了些影響。不再拘謹忸怩什麼,向身後一偏頭,招呼上了那抱著一把三弦胡琴的老者。「孫女今天要唱一曲『山崗風』。」

    川西山連山,川南則麗水多些,此山此水養此曲風,川西唱得最多的,自然是與山有關的律調。

    也許是因為特別的環境所造就,傳遞在重巒疊嶂之間的歌聲,便慣常不以柔潤宛轉為特點,而更考驗和鍛煉嗓音裡對情感的那種最原始的浸透力。

    搭配這樣歌聲的樂律,亦有此風味。

    毛糙乾枯如柴的琴梆子上,如果不是錚著三根光潔筆直的細弦,真的很難讓人將其與能給人帶來清朗感受的樂器聯繫到一起。而如果不是如此近距離聽老人枯指滑過冷弦發出的第一聲響,恐怕也很難有人會認為,這把「乾柴」不但是樂器,還是三弦當中品質上乘的作品。

    「山崗風」的伴奏在弦音上表現得依然有些稀稀落落,老人的手指只在歌聲唱到一個音節轉折時,會點撥兩下,但卻能讓這有些乾癟的曲風變得豐滿一些。

    姑娘的嗓音依然清脆,「山崗風」的曲調也毫無悲慼之聲,反而配著詞來聽,頗有種大山深處有人家,風驚樹鳥影成群的自然風味。

    當「山崗風」的第一段唱到「山崗風吹青川水,水映錯青松」時,餛飩館內最後留下來的那個年輕人似乎終於從自己沉浸的某件事情裡走出,朝唱歌的姑娘看了一眼。

    像是有些猶豫的,他慢慢站起身,直接將食銀放在桌上,但並未給那姑娘賞錢,逕直便走出去了。

    歌女的聲音並未因這年輕人的離開而稍有停滯,當歌聲唱到「山崗風吹青苗伏,驚了幾隻兔」時,阮洛眉尾微動,他想起了三年前還在泊郡時,王哲常常找村裡的老獵戶一起去山裡頭打野味的記憶。

    而當歌女唱至「山崗風吹粟米熟,盼誰來收儲」這段時,面容一直很平靜的王熾雙眉微起峰角。

    ……

    冬臘月,平西江;

    水中月寒,星稀可數;

    山崗風吹霜雪落,平添草木枯…

    一曲「山崗風」唱畢,雖然歌中詞兒既如這家餛飩館店主要求的那樣,不可悲慼;又如王熾要求的那樣,要細說川西實景。唱歌的姑娘也依從了阮洛的特指,用了很標準的京都口音來唱,但歌聲的最後一個字落在「枯」上,有些景象,即便不直接名言,此時似乎也已表現出很清晰的一面了。

    何況這份意思,正好撞中王熾選聽此曲的用意上,對於在川西待過幾天的他來說,那歌女的歌聲中,實是擺開了幾把無形的刀鋒,刺得他隱隱感覺到痛楚,也更令他堅定了近期即將啟動的一件事。

    山崗風曲結束了,王熾也陷入一種沉默之中。這歌曲是他要的,而現在他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倒使得那歌女也覺得場間氣氛有些尷尬起來,既想問,又有些怯於開口。

    「伯父?」店堂內安靜了片刻,還得有勞阮洛提醒了一聲。

    王熾從那乘著歌聲似乎飛去了千里之外的思緒中走出,回到坐落京都林立一片小戶家宅間的餛飩館中,微抬目光看向那唱歌姑娘也正投來的詢問目光,點了點頭道:「唱得好,值一葉金。」

    獲得了聽客的稱讚,唱歌姑娘的臉上也流露出一絲欣然。

    阮洛覺著今天出來這一趟,中途串入這麼個小插曲,事至現在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今天他放下手頭上的事離開賬房,本意只是陪王熾在民坊間走走看看罷了,倒不如王熾聽完那首來自川西的民謠後會心生那麼多的感慨。於是在王熾的話音落下時,他也微微側頭,朝侍立身邊的阿平示意了一下。

    阿平會了意,邁出一步,拿起擱在桌上的金葉子,交託至唱歌姑娘身前尺許地裡,緩言說道:「姑娘可以收下了。」

    就在唱歌姑娘小心翼翼接過那片金葉子時,已經站起身準備離開的王熾步下微滯,忽然問了句:「川西莊戶種冬小麥的多麼?」

    「不多了……」唱歌姑娘猶豫了一下,終於說道:「如果冬天裡種了麥子。來年要被搶去兩次的……」

    「唉……」站在唱歌姑娘身後不遠處的撫琴老人忽然發出一聲長歎。將姑娘那一句話還未說完的最後兩個字壓了下去。這是老人在走進餛飩館後,第一次開口發出聲音,乾澀嗓音吐露壓抑的氣息,一聲不成語。卻道盡千言。

    王熾沒有再說什麼。起身出去了。阮洛相伴隨行,兩個大內侍衛緊隨其後。

    阿平走在最後,負責結賬。也是按照阮洛的意思,多給了這店家一些碎銀子,算是他家受叨擾的所得。

    出了餛飩館,王熾面上表情有些沉重,腳下步子則邁得極快。從一開始到達這家小店,至此刻餐畢離開,中途並沒有

    有外來者向他遞過什麼急帖,可看他這走路的架勢,彷彿剛剛收到宮中起火待救的急件似的。

    阮洛知道王熾此行已經在宮外耽擱了不少時間,是到了必須立即返回宮中的時候了,只是他準備著向王熾作別,可王熾好像仍也沒有這個意思,腳步快得讓跟隨者感到一絲窒息。

    出了那片宅密巷窄的住戶區,走上一條視線較為開闊的直街,王熾的步子才稍微慢下來一些。

    阮洛等的就是這一刻,正要斂袖拜別,卻見王熾快他一步,忽然偏過臉來問了句:「洛兒,你也有一本空頭票冊吧?」

    阮洛微怔,很快點了點頭,同時他也已意識到,為王熾這一問,將要付出的價值,恐怕要是剛才那一片葉子的幾番、甚至幾十番。對於這個預見,一時間他又自覺訝異。

    不過,他的資產本來就是為眼前之人準備多年的籌碼,這是他心裡早有定數的事情,可以做到為王熾隨需隨取。此刻的他只是有些不解,王熾突然有了要他掏大筆銀子的意向,是準備用於做什麼事。

    然而他心裡雖然疑惑,倒並沒有立即將這不明之處於當街問出。

    看樣子王熾一時半會兒裡不會讓自己走了,自己所持有的一冊空票,要用起來,也是旁人代勞不得的。至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一路看下去,自然可以知曉。

    就見王熾在沉吟片刻後果然繼續問道:「你能使用的空票,在京都一天內的取用極限是多少?」

    阮洛留意到王熾話中的「極限」二字,目色微動,心神已經收束得謹慎起來。

    由商界巨擎、梁國燕家最先開創的那種用於內部流通的空頭銀票,至今存在了大約有二十年了吧,所以作為同行,南昭商人裡頭也有借鑒使用的痕跡,但開了這個頭的,還屬曾在十多年前大受燕家大當家看重和栽培的阮洛。凡事走在最前面的人,要麼大受打擊,要麼大獲其利,阮洛屬於後者。

    不過,阮洛簽出的空頭銀票,雖然在眾京商中信用度極高,也就是可以僅憑一張白紙調動數額龐大的白銀進行使用,但這樣的信用度仍然是有極限的。

    當然,王熾此刻會這麼問,主要還是由於他接下來要做的事可能很傷財,故而必須把準備事項做足。如果連阮洛的信用度都支撐不了此事造成的財務消耗,王熾便只能打道回宮,暫時放棄了。

    「晚輩名下的商行一直是與雲峽錢莊直通貨款進出項,所以在兌現事項上可以擁有一些超例行為。」阮洛誠然回答,而他接下來的話中又隱約提及京都官方對城內硬通貨的一些壓制,「一般是在估算了商家在京的家產,以及在京經商年限後,由錢莊計算出信用度,劃定調銀份額。晚輩家宅的價值,在加上各商舖地契,合計起來,在雲峽錢莊單日可以調用的最高值為白銀五十萬兩。如果需要的是黃金,則只可調用三萬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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