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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02 重影 文 / 掃雪尋硯

    那是高潛貼身攜帶的匕首,切金割鐵鋒利無比,防身上佳刃器。

    但它終究是死物,怎麼用還得看握在誰的手裡。

    岑遲舉手自牆上拔下匕首,搖搖晃晃走了回來,挾了全身傾下的力氣握緊匕首扎入高潛的後背心。

    也許是高潛的脖子被勒得久了,本就到了瀕死邊緣,血行便慢了下去,所以岑遲這一刺,雖然是從後背角度刺破了高潛的心臟大脈,但從匕首邊沿噴出的血水卻並不顯得激烈,沒有灑開多遠。

    還不如宰豬那一刀帶出的血污來得多。

    但以全身重量壓在高潛背上的方無看見這一幕,卻禁不住一連倒退開三步遠,雙目微睜,吃驚失語。

    岑遲彷彿沒有看見此時方無臉上那有些複雜起來的表情,他只是在握緊匕首插下去之後,又轉動手腕攪了半圈。

    隨著匕首攪碎心脈,高潛的身體抽搐了幾下,漸漸再次歸於平靜,只有平覆在地上的手,有幾根指頭還在微微顫抖,就像被刺斷七寸的長蛇,雖然生機已斷,身體卻還能輕微蠕動。

    岑遲這才把匕首拔了出來,以待血能溢流得更快些。

    匕首很鋒利,所以無論是插下還是拔起,無論插的是人還是牆,拔起時都不太費勁。

    但岑遲這抬臂一拔,卻彷彿用盡了他全身最後的一股力氣。

    隨著匕首被他扔出了兩步開外,他的身形也已仰面倒了下去。

    高潛的生機已斷,但看樣子,岑遲也已命喪大半,垂死而已。

    「岑……」方無這時才回過神來,從地上站起身撲過來。雖然他剛才受了高潛那當胸一掌,也咳了幾口血,內傷不輕,但比起岑遲此時要命的狀況,他那點傷倒不算什麼了。

    扶起倒在地上的岑遲靠在自己一邊肩膀,方無伸手往自己懷裡掏,抖索著摸出一個小紙包,張口咬牙撕開,將裡面的赤紅顆粒往岑遲口中倒。

    岑遲剛剛吞下紅色小藥丸,很快又合著一口血水給吐了出來。

    咳吐牽動肋下斷骨之傷,岑遲再度醒轉,模糊看見方無的臉就在眼前,忽然歎息道:「糟了……小看了那條狗……這下我……我怕是也要……白搭進去了……」

    「現在才知道這樣說,我都快覺得你剛才是不是瘋了。」方無不耐煩地甩出一句話,見灌藥沒什麼用了,他便放棄這個救命辦法,改為拽著岑遲往床上拖,「你不能死,就算殘廢了也得把命保住,否則北籬隱逸三長老會追殺我一生不止的。」

    方無將岑遲拖拽到床上,先撕開他胸前染血的衣料,然後自袖裡掏出一個布包,扯開繫繩一抖,裡面嵌置的三排銀針便顯露出來。

    方無手指如靈蛇出洞,拈針數點,先封住了岑遲心肺幾處大『穴』,減緩血行速度,岑遲的咳嗽漸漸止住。

    見情況稍微轉好,方無略鬆了口氣,從懷裡又掏出一個紙包撕開,裡面依舊是紅色小藥丸,倒進岑遲口中。

    「千萬別再吐出來,合血也得吞了,這藥我也沒帶多少。」方無說著話的同時,伸手托住岑遲的下巴,助他咀嚼吞嚥。

    這一次,岑遲成功吞下了那一小袋顏色有些詭怪的顆粒。

    沒過多久,他緊皺著的眉頭就鬆緩開來,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兩團異樣的潮紅。漸漸的,他睜開了雙眼,眼中的頹敗不知何時也被一掃而空。

    岑遲睜眼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是不是快死了?」

    思及他剛才的糟糕狀態,再觀察他此時眼裡的精神和臉上的異色,的確有些像瀕死之人迴光返照的那一剎那。

    「有我在這兒,你還沒那麼容易死。」坐在床沿休息了片刻的方無剛說完這句話,忽然抑制不住地咳了起來,他舉袖擦了擦嘴角,看了一眼咳出血水的顏色,有些訝然地道:「這傷有點不對勁……」

    他說的是剛才高潛於粉霧中印在他正當胸的那一掌給他造成的內傷,即便因此傷了肺脈導致咳血,也應該是鮮紅顏色,但此時他所見的血色漸趨深沉。

    剛剛醒轉的岑遲看見這一幕,倒是記起一件事來,當即說道:「老道,你也許是中了我下的毒了。」

    岑遲說著話的同時,掙扎著想要坐起身,最終卻是徒勞。

    他這時才發現,方無給他吃的那種紅色小藥丸恐怕只是激發了他的體能潛力,並非治療效果。那顏色詭怪的藥丸能使他暫時保持神智清醒,並令他自我感覺良好,身上各處的劇烈疼痛感好像也消失了大半,彷彿瞬間所有傷勢都得到治療痊癒。

    但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體能並未恢復,精神上所感受到的那種輕鬆,不過是那紅色小藥丸製造的麻醉幻覺。

    他從肋下絞痛咳血開始,直至現在,身體的失血量大得可怕,哪是半個時辰內可以恢復的。他此時的實際體能狀況,應該是連舉一下手指都覺困難。

    有一瞬間,岑遲質疑了方無給他吃那種紅色小藥丸的動機,但很快,這種質疑就又被他從心裡抹去。

    經過今天這件事,自己可算是欠了方無一份人情,無論事後自己能否活得下來,都不該在此時揣測彼此什麼。

    方無在聽見岑遲的話時,心裡也有一瞬間的質疑,然而他在仔細思索了一小會兒後,並不覺得岑遲有主

    動向他施毒的行為,這絲質疑便也自然消解了。

    剛才在高潛上樓來之前,他與岑遲同桌對飲,吃了兩罈酒,但他飲的酒都是新拍開的封泥。岑遲就算手能通天,也做不到買通沙口縣酒坊工人。人脈上夠不著,時間上也來不及。

    那麼便只有誤傷這一種可能了。

    經過今天這件事,方無與岑遲之間也算是有了一份同生共死的交情。雖然這份交情是出於一個被動的契機所構成,但無論怎麼說,也還是會比普通朋友的相互信任要深厚些。在這樣的信任前提下,些許猜忌只會是無根浮萍,皆可輕鬆抹去。

    對於岑遲的提示,方無沒有立即問解藥在哪裡,而是在思索片刻後忽然說道:「是高潛從你手裡奪走的那罈酒?」

    之前高潛在拽走岑遲手中的半罈酒以後,並沒有依言陪著他喝,而是將這半罈酒當做涼水潑在方無臉上。那時高潛並不知道方無是在裝醉,潑酒只是為了叫他清醒過來。

    方無記得自己當時舔了舔濕嗒嗒的嘴角,卻不曾想,只是幾滴毒酒,毒性會這麼厲害!

    他再看向岑遲,眼神更為驚懼,沉聲道:「為了殺一個人,你就這麼禍害自己?」

    「不,那條狗上樓的時候,我才下了毒。」岑遲牽扯唇角笑了笑,此刻他也就剩下動動臉皮的勁兒了,「但……我沒有隨身帶解藥。」

    「看著你狠下心要殺一個人,還真是有些可怕。」方無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胸口,漸漸斂下咳意,淡然又道:「不過,高潛平時對你生活上的干預實在過於仔細,你要防著他藏些什麼大抵也是行不通的,不帶解藥在身邊也是無奈之計。」

    「你應該是被毒酒濺到了,若沒有解藥,用別的辦法應該也可以減緩毒性。」岑遲頓聲喘了口氣,然後緩緩開口,將他施在酒水裡的du藥成分以及稀釋辦法講了一遍。

    方無聽完岑遲的講解,並沒有立即按他說的去做,而是微笑著說道:「原來只是這麼一點小毒,無妨,先為你治療才是要緊事。」

    話剛說完,他就著手去撕岑遲的衣袖。

    岑遲其實也早已意識到,剛才方無給他服食的紅色小藥丸恐怕與解毒無甚關聯,但此時他對方無撕他衣袖的行為更是無法理解。

    不過,他現在沒有什麼力氣阻止此事,只能動動喉舌,低聲問道:「我身體裡殘留的毒素,你不是早就準備好解藥了麼?可你剛才給我吃的那種藥陌生得很,是什麼?」

    「我也說不上來那是什麼藥,因為那藥是蕭曠寄來的,他總不會害你。」方無手下的動作稍頓,思索著慢慢又道:「現在回想起他與藥一起寄來的信上叮囑,不愧是你的同門師兄,比旁人足夠瞭解你。」

    「是啊,瞭解到連寄藥的事都瞞著我。」岑遲輕輕歎息一聲,忽然眉頭緊皺。

    見他皺眉忍痛的樣子,方無意識到是自己撕扯衣袖的動作,牽動了他身上某處隱傷,伸手在他身上拂了數下,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今天若不是我在這裡,你不僅殺不了高潛,還會先一步折進去。」方無的手指碰到了岑遲肋下斷骨處,很快又鬆開,「你們剛才離得那樣近,他若是先一刻拔匕首,被刺心而亡的就是你了。」

    「犬類,時刻想著主人的命令罷了。」隨著方無將微微施壓的手指鬆開,岑遲也漸漸鬆緩了皺著的眉,淡淡說道:「換作你我,在那個時候,最先想到的就是殺死敵手,保存自己。」

    「那姓高的也是一片忠主之心,只是你不認同他的主人罷了。」方無略作感慨,本想側目看看房間地上那具漸漸冰冷的屍體,但這終究不過是他的一閃念,因為眼前需要立即著手救治的人更重要。

    「原本你身體裡的毒素被控制得很好,所以服食解藥可以逐步散去,但現在你的情況特殊,毒性擴散,再用藥就慢了。我接下來會對你以銀針渡『穴』拔毒,這種做法對身體傷害極大,並且過程也極為痛苦,但這是我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你且忍著吧!」

    方無將他從岑遲衣袖上扯下的布料擰成粗繩,再又塞進岑遲口中,防止他無法忍受拔毒之痛咬碎牙根,然後又道:「在拔毒的過程中,你必須一直保持清醒……我想憑你的脾氣性格,應該能忍得住。」

    岑遲點了點頭。

    方無不再遲疑,攤開手掌拂向了一旁的銀針布囊。

    ……

    無盡的痛苦,帶來翻滾的眩暈感,岑遲感覺不到自己渾身在抽搐,他已經痛得麻痺。

    但他牢記著方無在行針之前叮囑過的話,所以他咬牙睜眼,保持著神智清醒。他口中塞的那條布繩早已被打濕,並且似乎快要被他以牙咬透。這一點,他也沒有察覺。

    他的身體感觸已經麻木,因為拚力撐著神智,所以他只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一條站在風口浪尖的龍,巨浪從四面向他拍擊,他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屏障。饒是如此,他仍必須保持身形平穩,不能被拍下浪頭。因為他意識裡有種直覺:一旦跌下去,就是無盡的沉寂!

    然而驚濤駭浪還只是前奏。

    從腳下向上的浪潮沖刷拍擊過後,是從頭頂降下的閃電!

    每被這閃電劈上一次,他就感覺自己彷彿被抽掉一根筋,拔去一根骨,痛得想要顫抖,卻似乎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

    />

    拔毒、拔毒……這哪裡是拔毒,這是要拔去他的筋骨,最終使他變成一灘腐肉軟泥……

    他也不知道自己撐了多久,意識終於從眼前模糊到了腦海深處。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昏迷過去,因為眼前模糊的景象雖然漸漸的變了,但卻依然保持著清晰的輪廓。

    他看見了一座山,山腰上有幾間草屋,草屋後面有一道崖。

    一泓清泉從崖頭落下,泉水刮過崖壁嶙峋岩石,嘩嘩作響。從高空墜落的水流撞擊在崖下深潭中,水花白沫兒四濺,水汽氤氳不散。水潭四周的草木常年蘊染這種溫濕,花瓣或是葉條兒都現出清澈光澤。

    他明明覺得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距離那山腰還很遙遠,但山腰上的草屋、懸崖、飛泉、花草……又都給他近若咫尺的熟悉感。

    這是一種很矛盾的感受。

    但他來不及細細思索造成這矛盾感受的原因,因為很快他又發現茅屋前坪地上並排跪著的三個男孩,這引走了他大部分注意力。

    三個男孩裡,有兩人已長成少年,即便跪在地上,脊背也挺得筆直,完全沒有絲毫孩童在犯錯受罰時表現出來的怯懦。

    唯獨跪在最左邊的一個男孩約摸五、六歲的年紀,低著頭正抽泣著。而他霍然從三人中年紀最小的這個孩子臉上,看清了熟悉的輪廓!

    這個孩子正是五歲時的自己。

    ……

    「師弟,岑師弟才剛來不久,年紀又那麼小,你應該多包容他一些。」草屋中,身著灰白棉布衫的少年躬背站在桌旁,一邊認真比對著桌上鋪開的幾片撕裂的殘紙,一邊徐徐說道。

    他的話,顯然是對坐在桌子另一邊的那個少年所說。

    坐在桌邊正漫不經心搗糨糊的少年身著一件淡青色棉服,這清冷的衣色不僅襯得他身形挺拔,也使他臉上神情一眼看去隱現寒涼。

    青衫少年握著木杵搗糨糊的手動作緩下來,目光指向桌子一角厚厚堆著的碎紙片,淡淡說道:「他若是撕了別的筆記,我都可以原諒,唯獨這一本……哼,如果拼不回來,我不會原諒他的!」

    白衫少年聞言直起了背,側目看來並說道:「那是不是應該你自己來拼粘?搗糨糊的事換我來?」

    「換就換。」青衫少年絲毫沒有猶豫地擱下盛糨糊的甕,站起身來。

    當青衫少年行至桌邊,伸手拈起桌上一片碎紙,準備拼接時,他眼角餘光看見讓開位置的白衫少年並未依著剛剛的約定搗糨糊,而是一轉身即向門外走去。

    「師兄?」青衫少年疑惑了一聲。

    「嗯。」白衫少年應聲,但也僅僅只是應聲而已,他的腳步未停,很快行出門外。

    青衫少年拈著碎紙片的手微頓,略作思索後,並未追出去,很快就整頓精神,專注於自己手中正在進行的事情上。但在他剛剛拼到第二頁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屋外傳進來,立即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出去。

    「小師弟,來,喝些清水吧。」

    「……謝謝大哥哥。」

    「嗯……今後你得稱我為大師兄,剛才打你的那個哥哥,是你的二師兄,可記住了?」

    「記、記住了……」

    「嗯……師父的懲戒不可怠慢,你還需要跪半個時辰。大師兄先走了,到時辰了再來喚你。」

    草屋中,稍微偏著頭站在方窗後頭的青衫少年撇了一下嘴角。隔著一道窗,他的視線並不受阻地投出去,將草屋前坪地上的兩個人看得清楚。他對那罰跪的孩童仍然心存不滿,牽帶著有些煩那白衫少年送水的舉動。

    除了罰跪,還應該讓那孩童渴上半天,這才算嚴肅的懲戒,以為深刻教訓,否則還不知道這頑童以後會闖多少禍。

    就在窗側的青衫少年心存不滿,腹誹了幾句,正要轉身繼續回桌邊拼他那本被屋外罰跪孩童撕碎的筆記時,屋外頓了片刻的說話聲又起,青衫少年也不禁頓足回頭。

    「大師兄……」跪地的孩童還了水碗,有些生澀的喚了一聲,尚且不太習慣用這個稱謂。但在一聲過後,孩童猶豫起來,話未絕,也未繼續。

    像他這樣年齡的孩子,本來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應該不會有什麼轉圜心機才對。此刻的他,卻在不自覺間流露出一絲超齡的深沉。

    「嗯。」一身灰白棉布衫的少年瞳底清明,卻彷彿沒有意識到這孩子過早成長的心智,只是照舊溫和應了一聲,轉過身來卻不說話,只是耐心等待著什麼。

    「二師兄是不是很討厭我?」跪地的孩童猶豫了良久,終於開口。一句非常直接的問話,這風格,才有些符合他的實際年齡。

    草屋內隔窗而望的青衫少年忽聞此言,眼神逐漸凝起。

    草屋外坪地上,站在那孩子面前只離一步的白衫少年則是再次蹲下身來,視線與那孩童接近持平,然後他言語溫和但神情實際上很認真地問道:「那你是不是也討厭你的二師兄?」

    「討厭,他打我,下手很重的!」孩童不假思索地道,不僅說出了討厭的情緒,還列舉了一條憑據理由。

    面對孩童惱怒情緒的表露,蹲在他面前,視線與其持平的白衫少年表情依然平靜,只是接著又問道:「那在你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也討厭他麼?」

    孩童沉默了,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喃喃道:「如果他不打我……」

    白衫少年這回未再等待,聞聲當即說道:「那是因為你撕了他的筆記。你自己回想一下,山中歲月,二師兄他可曾每天對你目露凶光,嚴辭厲色?相反的,師父吩咐給你每天的早課晚課,有多少桶水、多少捆柴,都是二師兄他憐你年小力弱而幫你做的?」

    孩童再次沉默了,並且這次他沉默了許久也沒再開口。

    白衫少年輕輕歎了口氣,神情語氣緩和下來,徐徐說道:「筆記已經撕毀了,再就此事訓斥你,也是於事無補。大師兄只是有一事不明,你並不是脾性頑劣的孩子,可為什麼會想去撕毀二師兄的筆記?」

    「我……」孩童只說了一個字,便低頭咬緊自己的下嘴唇,沒有繼續。

    「我相信,此事不是沒有原因的。」白衫少年表情依舊平和,「你應該記得,二師兄也不是輕易會動怒打人的脾氣,他對你其實頗多照顧,但你這一次真的做錯了。如果你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大師兄可以幫你轉達。」

    一直低頭不語的孩童忽然抬起頭來,眼含忐忑神色地道:「二師兄會跟我和好嗎?」

    白衫少年似乎從孩童的話裡捕捉到了他等待許久的答案,眼中浮現一絲亮色,並不回答孩童的問題,而是含笑反問一句:「那要看你是否誠意希望與他和好了。」

    ……

    ……

    山中歲月不覺長短,但那年才五歲的岑遲能深切感受到,生命中缺少了父親那高大卻燥怒的身影,缺少了母親哀歎垂淚的側臉,繼而填充進來三個陌生人,他的生活彷彿並未過得有多差,反而比以往增添許多愉快與樂趣。

    那三個陌生人,分別是師父、大師兄、二師兄。

    具體說來,不是這三個人闖入了他的生活,而是他在家園遭劫,與親人離散,在雖然不快樂但還算平穩的生活被撕碎、他因飢餓疾病瀕臨死亡邊緣的時候,這三個人構成的小世界收容了他。

    雖然他一開始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但是,嚴格同時也博學的師父;不與自己同住但為人溫和親善的大師兄蕭曠;還有雖然在生活中多生摩擦,但相處機會最頻繁長久,其實對他也頗多照顧的二師兄林杉……這三個人組成的另一種「家庭」,讓岑遲很快融入其中,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撕書那件矛盾糾紛,大師兄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果真勸和了二師兄,平穩而融洽的山中生活得以繼續。

    直到有一天,因為一件事,讓岑遲陡然記起。

    而一年時間的間隔,居然並未令他淡忘上次自己犯下的錯,反而心中愧疚情緒劇烈增長。

    ……

    ……

    那天下著小雨,雨雲的顏色有些陰暗,山上濕氣更重了。二師兄從外頭不知什麼地方跑回來,身上頗為邋遢,好似在泥地裡打過滾,與他平時整潔的著裝外表大不相符。當時岑遲已經在山上待了將近一年,習慣了少年林杉平時的樣子,再乍一看他這般回來的狼狽,不禁怔住。

    而林杉在回到草屋中的下一個舉動,就是拉著師弟岑遲往外跑。

    「師哥,你要帶我去哪兒?」還只是孩童的岑遲臉上流露出驚訝神情,在被拽出門外的半途,將手裡正閱讀到第六頁的算經丟回屋裡。

    「到地方你自然就會知道。」少年林杉照舊故弄玄虛了一句。

    等到少年林杉停下腳步時,年值六歲的岑遲就看見了一堆灰燼。

    「今天是你的生日,師弟,你到大荒山也快一年了,我拿了點好東西與你慶賀。」少年林杉說著就在那一堆灰燼前蹲下身,徒手扒開灰燼,露出裡面一隻陶壇。少年林杉抱起陶壇捧到年幼的師弟面前,又道:「你自己揭開蓋子看看。」

    岑遲撇嘴道:「不看,是蟲子!」

    「你笨啊,如果是蟲子,放在罈子裡擱火裡燒,還不都死了?」少年林杉哼了一聲,但他不太滿意的表情只在臉上停了片刻便散去,顯然並不在意師弟對他一番好意的不良揣測,緊接著又催了一句:「快揭啊!如果不是我騰不出手來,早就幫你揭開了。」

    岑遲不情願的伸手去揭蓋。

    而等到他看清陶壇裡的事物,他眼中立即現出驚訝神情……那種驚訝裡,沒有被師兄惡作劇戲弄後的恐懼,只先是一陣驚喜,漸漸的那驚喜就又變成了愧歉。

    陶壇裡清水中煮好的幾枚山雞蛋,使得吃了許久青菜白飯,嘴正饞得緊的岑遲心頭一喜,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另外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

    「師哥,我……」岑遲握著還余有火灰溫熱的陶壇蓋兒,手懸在空中遲遲未動,說話也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嗯?」少年林杉應了一聲,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天邊斜劃而過的一道閃電吸引過去。

    「不好,開始打雷了,這雨也將要下大了。」少年林杉將目光從天邊收回,抱著煮蛋陶壇的他騰不出手,只得看著師弟催促了一句:「快跟我走,我知道這附近有個野豬窩,先進去躲一躲,然後你再慢慢享用我為你準備的美味。」

    ……

    ……

    巖洞裡,身上衣服遍佈點點泥濘,還破損了幾道劃口的少年盤膝坐在一堆雜草上,絲毫不介意自己形容不整,只是專心剝著手中一枚煮熟的山雞蛋。他身

    上雖然邋遢,但剝蛋的手卻很乾淨,因為剛剛仔細清洗過。

    坐在他身邊的岑遲則是不時朝洞外看去,在身畔的師兄將剝好的山雞蛋遞過來時,他反應遲鈍的接過,並不立即張口吃,而是面現驚恐的道:「師哥,這裡是野豬的窩,不會有野豬回來吧?」

    「原來你自進了山洞以來,就一直戰戰兢兢,是在怕這個?」少年林杉剛剛剝完一個山雞蛋,緊接著就又從膝旁那個盛著滾水的陶壇裡撈出一顆蛋繼續剝,同時漫不經心地又道:「放心吧,這個山洞裡絕對安全。」

    「師哥,你為何如此篤定?」年幼的岑遲剛仿著師父的口『吻』認真說完半句話,緊接著下半句話的意思就怪了起來,「你,會野豬的語言?」

    少年林杉聞言面色微邊,扯了扯嘴角。但終是因為牢記著大師兄的叮囑,要對小師弟多一些耐心與包容,他便忍下了與小師弟爭辯的勢頭,只深吸一口氣後徐徐說道:「野豬會不會說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山洞裡沒有野豬。」

    「沒有野豬,怎麼叫野豬洞?」

    「因為以前有,現在確定沒有了。」

    「那為什麼以前有,現在卻沒有?」

    「這個麻煩你去問大師兄。」

    「為什麼大師兄知道,師哥你卻不知道?」

    「我想先問你,你為何有這麼多的為什麼?」

    「不懂才問為什麼啊,師父說了,我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隨時可以向師兄討教。」

    「這個問題,不是師父的教學範圍……」

    「那煮山雞蛋,也不是師父教過的知識。」

    「不是你嘴饞想吃,我才去掏野雞窩的嗎?你記得去年,我不答應你爬樹掏鳥窩,你回頭就把我的筆記撕了……我這才想到在你過生日的時候,掏了兩窩山雞蛋,也算是補償你的那個遺憾……」

    「呃……師哥,其實我還是想要那個鳥窩裡的……」

    「那才多大一點兒,哪有山雞蛋個頭大!」

    「但是,那種蛋我從來沒嘗過嘛!」

    「你……」

    ……

    ……

    在一番爭辯之中,岑遲不知不覺間從師兄林杉那兒又知曉了不少的事情。

    例如當你爬樹發現有鳥蛋時,有很大比率的鳥蛋內部其實已經開始化形雛鳥了,是不能吃的。所以一年前,師兄沒有同意師弟的請求,上樹掏鳥窩。

    以及關於生日,日子是師兄林杉在自己脖子上銀箍的銘裡辨出來的。

    還有此刻自己所在的這個野豬洞,為什麼只有洞而不見躲雨歸來的野豬群,岑遲大致也打聽清楚了,結果卻令他再次震驚忘言。

    望著岑遲吃完最後一個山雞蛋,少年林杉就「野豬窩無野豬」這一問題,面現遺憾地補充說了一句:「如果你的生日能早幾個月,就能跟我一起吃到大師兄燒烤的野豬蹄膀了,那可是真美味啊!可惜以後或許吃不到了。」

    聽到這話,岑遲的眼裡也現出一絲嚮往之情,忍不住道:「野豬不會再回來麼?像人住的房子,都可以換人家的,山洞為什麼不可以換豬群?」他說這話時,神情語氣明顯比剛才變了些,不再只是畏懼。

    「都換了四窩野豬啦!換一窩沒一窩,就是豬也會長記性了……大荒山這麼大,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山洞。」少年林杉盯著身畔的師弟,表情極為認真地說道:「如果有一間屋子,住誰進去誰就忽然不見了,誰還敢住?」

    岑遲望著師兄說話時認真嚴肅的表情,不知怎的,心裡陡然萌生一絲恐懼,彷彿這並不如何深的山洞某處,有一隻惡靈的身影從地底鑽出,並且還在無限漲大,開始張牙舞爪。

    還只是十歲少年的林杉無法瞭解六歲小師弟心裡的那種恐懼,他在朝著師弟辯了一句以後,便別過頭朝山洞外看去。望著山洞外愈漸稠密的雨簾,他有些惆悵地道:「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還好師父這幾天不在,否則今天可能難逃一頓責罰。」

    說罷,他就從懷裡掏出一本破爛的冊子,十分認真的翻看起來。

    岑遲一眼就辨出了這破爛冊子,冊子原本被仔細保養,非常平整,之所以現在會變得破破爛爛,都是因為他一年前的任性所為。撕毀一本書冊很簡單,再要拼回去則是極為困難,岑遲記得,兩位師兄為了拼好這本冊子,並且還要不耽誤白天的功課,足足挑燈奮鬥了二十多個夜晚。但無論怎樣小心修補,有些損失總是補不回來的。

    幼年的岑遲目露怯意,心中愧疚愈漸加重。

    十歲的少年林杉則毫不介意冊子的罪魁禍首就坐在身邊,面色泰然,全部精神凝聚在破破爛爛拼接而成的冊子扉頁,認真研讀。

    時隔一年,岑遲在北籬老人的教導下,學得了豐富的知識。隨著心智得到拓展,眼界自然提升,他也已更深切的體會到,一年前他撕書的事情,是多麼奸小的作為。

    不過是師兄沒有同意他的一個懇求,他就把師兄最珍視的家親遺物給毀了。他心裡其實很清楚,那天他為什麼不撕別的書冊,偏偏撕了那一本,全程明明就是他算計過的,卻非勸和的大師兄所說的「失手而為」。

    因為他觀察到那一本才是師兄最看重的東西,而那天他狠心地決定,要做一件事令師兄傷心。

    />

    現在回想此事,他只覺得無比的心虛歉疚,但他更不敢說出真相。他一直避開回想此事,但現在師兄就在身畔,那本破損的冊子也在身邊,視無可避,令他自然想起,心裡的負罪感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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