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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06 魘 文 / 掃雪尋硯

    這夢魘,又來了!

    看清眼前朦朧卻又熟悉的景物環境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林杉,心又開始陣陣收緊。屬於岑遲的那個夢,同樣也屬於他。

    只是在岑遲的夢境中,有著擺脫不掉的雨霧,模糊而潮濕了山上一切的景象輪廓。而在林杉的夢境裡,沒有雨,只有似乎比天降之雨更顯寒涼的露水。大荒山上有多少草葉子,便淋漓了多少這種濕寒水汽。

    二十多年前,那個血灑草廬的夜晚,對岑遲而言,是無法消抹以至於改變了心性的童年陰影。而對於林杉,那晚的遭遇,何嘗不是年少時在內心深處蝕出一個窟窿般的傷痛!

    那夜的慘痛承受,在事後化作夢魘,殘留在他的記憶裡。雖然時隔二十餘年,這夢魘極少叨擾他的睡眠,可只要他在夢中重新體會一次,那種跌入冰窖、痛到麻木的感受便會重新深刻起來。

    大荒山草深露重的山路上,青衫少年慌不擇路地狂奔。

    少年的棉布衣衫下擺已經被路遇的荊條劃破十數道裂口,棉布翻開了棉線,露出內裡貼身穿著的中衣,緊接著也被荊棘掛破。

    直至尖刺劃破皮膚,細小血珠子滲在素色中衣上,少年依然絲毫不顧己身,如此瘋也似的在夜幕下的山路上疾奔,不是為了躲避什麼野獸,而是為了追上前方那個頎長背影。

    然而少年終是慢了一步。

    當他追上那個頎長背影時,已經到達了草廬房舍中。頎長而熟悉的人影,手掌中露出了一把尖利的匕首,有些事似乎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蜷縮在床上的孩子揉了揉滿是睡意的眼睛,望著站在門口一高一矮兩個人,有些詫異地道:「師父……師哥?你們這是怎麼了?」

    頎長人影似乎笑了笑,然後語氣平靜得有些冷冽地說道:「遲兒,為師來看你,新換的床鋪可還習慣?」

    這人的話剛說完,扶著門框粗聲喘氣的青衫少年忽然大聲嘶吼道:「不對!你不是師父!」

    少年的話音剛落下,草舍陰影下的頎長人影轉過臉來,近乎斂入了霜寒的星光映在這人的臉龐上,確實可見熟悉無比的輪廓,劇烈喘息著的少年猛然怔住。

    「杉兒,你要欺師嗎?」

    這人影的臉孔雖然熟悉,但他開口說話的語調,明顯又有著一種陌生粗糙感。

    少年望著這人的臉怔神片刻後,又再聚起質疑,喃喃說了三個字:「你不是……」與此同時,少年的腳步向屋內挪去。

    「多事!」頎長人影似乎終於惱火了,廣袖急揮,將剛剛從身邊挪出兩步、向屋舍內床上孩童走近的青衫少年一把拽回,甩向屋角。

    少年單薄的脊背重重撞在磚石結構的屋牆上,跌坐在地的他久久直不起胸,也再難說出半個字。

    然而床上蜷在被子裡的孩童看見這一幕,之前見師父夜裡突然到來,還只是覺著有些詫異,此時他眼裡的詫異已然盡數被震驚所替代。

    「師父?你做什麼!」

    孩童滾爬下床,向跌坐在屋角、因後背骨裂般的劇痛而不住顫抖的少年跑去。

    「遲兒,你若肯乖順些,便可以少承受些痛苦。」頎長人影再次開口,話語裡有勸誡人的意思,但他說話的語氣依然不帶什麼感情,「不要亂動,師父很快送你去那邊……」

    背對著門口向牆角跑去的孩童不但沒有聽明白這話裡潛藏的危機,更沒有看見身後不遠處站在門口的頎長人影在向自己走來。

    這孩子此時滿心繫掛著的,都是摔在牆角一直沒能站起身來的師兄。

    「師哥?你沒事吧……」孩童小心問道,在昏暗的室內環境中,摸索著向牆角走去。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牆角時,他忽然感覺自己被迎面而來的一股力道推開,摔出了數步之外……

    旋即,少年的嘶吼聲再次傳來,支離破碎地不停重複著兩個字:

    「走啊!」

    ……

    尖銳而冰冷的匕首閃過一絲銀光,剛開始似乎只是擦著了點皮膚,但轉瞬間便沒入了半截,釘在胸口。

    溫熱的胸膛突然侵入一根冰刺,倒不見什麼血水溢出,只是那種刺骨冰涼阻塞了血行的無力感覺,令人幾欲窒息。那種冰冷,那縷寒意,彷彿瞬間將整個身軀凍結。

    彷彿是四肢百骸每一滴血氣都凝結成冰珠,故而身體未感受到絲毫痛楚,只是止不住的顫抖……既然渾身都被冰封,為何還能顫抖?

    身處深沉而模糊的夜色裡,林杉先是在看著師父手中的匕首刺破自己胸口時,感到極劇地驚恐,但很快的,這驚恐就變成了詫異。

    傷口居然沒有流血,死亡的感覺居然不具痛楚,只是那絲嵌入身體最溫暖處的刺骨寒涼,彷彿產生了一種比疼痛更難忍受的感觸。

    他掙扎著想要擺脫這種令人胸臆阻塞厭煩的感觸,可他很快就發現,這麼做只是徒勞。他看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躺在血泊中,身體輕微抽搐著,生命似乎即將走到盡頭。

    「自己」居然能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見自己全身,這似乎也證明了某種事實。

    可詭異的是,此時他腦海裡又保存著一份清晰意識,記得自己雖然在十三歲那年被師父失手重創,

    但並未在那時死去。雖然這位置極為凶險的創傷使自己整整臥床一個月才勉強能坐起身來,但後來總算是得師父妙手救回性命。

    所以當林杉看見師父緊緊抱著他流下眼淚時,他多想叫喊出聲,勸師父不要那麼悲傷。

    但他喊不出。

    喉嚨裡彷彿塞住了什麼東西,堵得他感覺呼吸都漸漸變得困難。

    然而他雖然感覺氣悶喉塞,身體裡的暖意也彷彿被抽去了大半,這種複雜的難受體會幾乎要擊潰他的神智,令他昏厥。可不知為何,他同時又能保持住一份意識上的清醒,教他無法躲避、只能硬撐著忍受這種沒什麼痛苦,但卻激得渾身止不住顫抖的徹骨冰寒。

    「杉兒……」

    是師父的喚聲傳來。

    這樣詭譎的夢境,往日林杉也不止一次的經歷過,所以他心裡很清楚,此時能聽見有人喚他,便是夢將結束的時候。

    只要他能應答一聲。

    但要在夢中開口,又是萬分困難的,因為此時他只覺得自己身體每一寸皮膚似乎都麻木了,包括平時要活動起來近乎毫不費力的嘴唇、眼皮,皆因呼吸變得悶塞而沉重起來,難以動彈分毫。

    師父的喚聲沒有持續多久便漸漸遠去,消失於虛無中。

    四周徹底安靜下來,而刺在胸口的那絲徹骨寒意已經在身體裡完全擴散,林杉恍惚有些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棄入寒潭中的石頭,已經沉到了潭底。

    如果這夢就此不醒,是不是此刻的寂冷即是永恆?

    人死之後,的確會失掉體溫,失掉視聽言語等等一切活著才能控制的行動。

    林杉的心裡突然浮生一絲恐懼——無論誰人,天性都會畏於死亡——但林杉意識裡的這絲恐懼並未盤踞多久,就又被一種釋然情緒所取代。

    死亡,對大部分人而言,是對人生極為嚴重的破壞與痛苦,但對某些人而言,卻是徹底釋放自己的解脫。

    如果林杉的壽元就在今天,終結於三十五歲,那麼這三十五年的一生,賜予了他接近半生的身心兩煎熬。怕死的人可能有一點是幸運的,他們知道活著的好處。可林杉近幾年卻越發模糊了自己活著的意義,如此活著,可能有著許多負擔於別人的責任,唯獨空缺了自己這一角色。

    人活於世,真的能完全做到無慾無求麼?

    如果有所求,那自己求的又究竟是什麼呢?

    這實在是一個太過複雜的問題,芸芸眾生所求的財帛、妻妾、聲譽、權位……自己彷彿都能信手拈來,但仔細想一想,這些東西對自己而言,倒又沒有重要到必須擁有,也就能隨時放棄。

    似乎不具有意義的生命,還要以這般痛苦煎熬的方式延續,不如棄了吧!

    隨著這個念頭在意識裡變得清晰起來,林杉就覺得自己的心開始下沉,身體也在漸漸下沉。

    這種感受,隱隱暗示了一個極為不善的結果。

    但他此時倒一點也不慌亂了,選擇了平靜承受。

    沉睡在寂滅之境,似乎也不是多麼困苦的事,無非就是這個世界徹底安靜了……

    然而,就在林杉覺得,他的世界快要凝固靜止的時候,耳畔忽然又傳來喚聲:

    「三郎!」

    是女人的聲音。

    是陳酒在喊。

    林杉的心神驟然打了個激靈,恍然察覺,自己剛才的所思所想,不知為何居然頹廢得連自己都感覺陌生。

    青川的事情才將開始,師門的事情也一直擱置著,還有那個女人,自己才給出的承諾,怎麼能這麼快就不管不顧了呢?還有那個孩子,至少還需要再留心個兩三年,才能完全撤手吧……

    這些個念頭,雖然看似全是別人的事,可一旦提拎起來,便皆化作千絲萬縷的繩線纏了過來。

    林杉忽然感覺自己正在下沉的身心又驟然開始向上提拉,這種方向急轉給他帶去的身體感受半幻半實,但也很快就真正歸於真實。

    如有晨曦微光一寸寸剝開黑暗迷霧,那光亮也彷彿帶著朝日的溫度,一層層驅散原本已浸透身體的冰寒。

    在師父的喚聲也瀰散了,林杉以為自己就要永墜寂滅之中的時候,一個女人的喊聲貫入耳中,瞬間擊碎了寂滅屏障,與此同時,一隻溫暖的手緊緊抓握而來。

    隨著胸臆間一口滯氣噴吐出來,林杉終於掙脫了那虛幻無邊的夢境。這夢對他而言,近同經歷了一場災厄。

    一陣沉重喘息過後,視覺也漸漸擺脫了那種似乎由窒息所致的迷濛,眼前事物逐漸清晰,林杉這時才發現,屋子裡站滿了人,記得自己原本是倚在躺椅上小憩,現在卻躺到了床上。

    陳酒坐在床邊,離自己最近,她眼圈微紅,臉上儘是焦慮失措的神情。

    解任御醫吳擇坐在陳酒旁邊,一向處事不驚的他此刻鎖眉不展,微垂眼簾隱現愁緒。

    林杉自棉被裡伸出一隻手來,將陳酒忐忑按在床沿的一隻手包裹進去,稍微握緊,溫言說道:「酒……」

    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他已經感覺到身體上的異樣,手上不太能使出力氣。他意識到自己一不留神又染恙上身,只是沒料到這次的病勢來得這麼沉,

    想開口說句話,竟也有些困難。

    「咳、咳……」

    肺腑間的阻塞感攜著強烈的咳意迸出咽喉,無法抑止,彷彿要將肺葉咳碎。

    「大人!」

    留守在室內的幾個侍衛見此情形,皆是下意識往前踏出一步。但緊接著,他們彷彿一齊意識到某個問題,又頓住腳步。

    一直在垂目沉思的吳擇見此一幕,眉心緊束的愁緒倒散淡了些,長吁一口氣,看向陳酒說道:「醒了就好。」

    醫師的話雖如此,可陳酒望著劇烈咳嗽不止的林杉,一直提吊著的心始終難安。她一邊替林杉推揉氣喘起伏的肺腑部位,一邊心焦地問道:「是這兒不舒服嗎?為什麼會突然咳得這麼厲害……」後頭半句話語勢低落,猶如喃喃自問。

    林杉掙身坐起,攥袖掩唇又咳了一陣,咳意這才忍了下去。

    陳酒見他不咳了,心下稍安,連忙站起身,將床頭堆疊備用的那套枕被挪過來,壘在他背後,讓他靠坐得舒服些。

    平息了咳意的林杉沒有向吳擇問詢自己的突發病症,也沒有想說安慰陳酒的話,他只是側目看向室內那幾名始終保持三步禮敬距離的侍衛,微微氣喘著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林杉的近衛,無論新舊,大多都很快養成了一種能對時間掌控得無比精準的習慣,更何況留在屋內的這幾名侍衛,都是他所倚重、故而時常留心培養的親從。為首的江潮很快回稟了時辰,但剛剛回完話,他遲疑片刻,最終沒能按住內心跳躍不定的那個憂慮,聲音略低了些的提示道:「離天明不到一個時辰了,大人……是不是考慮改期出發?」

    江潮這話一出,稍微落後他半步並肩站立的另兩名侍衛臉色都變了。雖然江潮所言,也是他們考慮到並認同了的建議,但他們更為清楚的是,這種建議絕對會觸犯林大人的某項原則。

    不過,此時室內諸人裡頭,敢於這樣觸怒勸言者,恐怕也只有江潮一人了。

    就算不提三年前他以重傷之身,孤騎單行千里,連騙帶詐也要跟著林杉來到北地的那件事,在後來的三年時間裡,類似的事情他亦做過不少。為此林杉當然也動過怒、施過罰,但直至如今也沒有真把他綁了扔回京都,這或可從側面證明,林杉也許會接受他的建議。

    然而事態的實際結果並沒有這麼順利。

    江潮的話剛說完,林杉的臉色果然略微一沉,但他並未出言斥責,只是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平靜說道:「匪寨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該殺的殺,該繳的繳,都辦妥了。」江潮恭聲回稟,半個字也不敢再提剛才言及的改期之事。稟事末了,他又提了一句關於出發與返回的時間記錄。

    林杉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淡淡地道:「把錄事冊留下,你們便都散了。距離出發時間只剩下不到三個時辰了,你們抓緊時間休整精神。」

    他既然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階段,江潮知道,自己就算再斗膽一勸,也只會是徒勞無果。

    江潮只依言從懷中掏出一本薄冊子,但並沒有遞到林杉手中,只是擱在屋內桌上,然後就告辭離去。

    屋內只剩下陳酒和吳擇兩人,林杉一直微微繃著的肩膀鬆緩下來,壓抑著又咳了幾聲,到了這時才向吳擇問了自己的病況。

    夜裡身上忽起高熱,這算是已經見慣不怪的舊症了。

    林杉自己對此倒並不如何在意,他又握了握陳酒的手,以示安慰,溫言說道:「我這只是小恙罷了,雖然來得突然,但祛得也快。倒是你,總這麼熬心傷神,對身體大為不利,我看著也擔心。」

    陳酒從他略微生汗的掌心抽出一隻手來,探了探他的額頭,再次確定之前的高燒果然退了,她才又輕吁一口氣,柔聲說道:「我也知道,你常常在夜裡突起熱病。但這次不同,一想到你即將要去的地方那麼遠,又是一路坎坷,連休息時間可能都無法保障充足,我怎能放心……」

    「聽出來了,你也在變著法式勸我。」林杉放開了陳酒的手,眼色淡漠了些,「小小風寒罷了,豈可因此改了軍令。」

    坐在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解任御醫吳擇這時乾咳了一聲,為了緩和屋內有些緊張的言談氛圍,同時也是要表達自己深思熟慮過了的建議:「不若讓吳某同行一段路吧,這樣大家都能求個心安。」

    林杉西行,除了居所裡全部女婢不可跟隨,計劃之中也將吳擇排在外頭,大約還是跟軍機保密有關係。

    徵收川西亂象,從練兵之始,對京都那邊都將消息壓得極緊。何況他這邊離北國這麼近,在起事之前,就一直擔著防範監視北**方可能意圖攪局的動作,保密工作做的更加滴水不漏,無關戰事者全部會被排除在外。

    所以林杉在聽了吳擇的建議後,雖然沒有立即拒絕,但這不表示他就同意了,他只是沉吟著道:「老藥師走之前已經留下的足備的常用藥劑,我的體質變成怎樣,他比誰都看得透析。」

    這話的言外之意已然很明顯了。

    「吳某的醫術與老藥師的確差之甚遠,不過,吳某這次請行,其實為你治療倒是次要目的。」吳擇面色不改,只是微微一笑,徐徐又道:「你是不緊張自己的身體,可你的那些下屬雖然表面上很平靜,其實心裡都壓著焦慮,我與你同行一截路,只當是給他們吃了定心丸。」

    得了這話,林杉神色一動,終於點了點頭。

    吳擇亦是暗暗鬆了口氣,接著看向陳酒,又言:「吳某也要勸陳姑娘一句,你大可不必過於憂心。如今林大人的體質雖說是較為虛弱,但這風寒之症也並非多麼容易就能纏上身,今天這樣的異狀,說到底其實得怪吳某,昨天早晨脾氣倔上頭,實不該拖著林大人在松蔭下耽擱太久,這才招致風寒侵體。然而憑林大人身邊那些侍從們的辦事素質,斷然不會出這樣的差錯吧。」

    陳酒聞言微怔。

    林杉則失笑說道:「吳醫師言過了,昨晨也是我自己遲鈍了。不知道照顧自己,以至於連累別人,實是我的過失。」

    吳擇哈哈一笑,然後斂容說道:「總算也讓你自己承認了一次。」

    林杉恍然明悟過來,自己被人小小地擺了一道,但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心裡備著的話既然已經說盡,目的也達到了,吳擇便不準備多逗留。他不是個愚人,知道眼下陳酒一定有許多話,還待與林杉獨處傾訴,多一個人在這兒只添干擾。

    伸指再次叩診林杉腕脈,隨後又叮囑了幾句,吳擇便拈了個準備行程所需的由頭告辭了。

    陳酒站起身送吳擇出屋,而等她轉身回屋時,就見林杉已經披衣下床,坐到了桌邊,拿起剛才江潮留下的那本錄事冊,正在仔細翻看。

    陳酒知道林杉又在為公事勞神,若在以前,面對這類事她絕不會干擾,但今天情況有異,她忍不住勸阻:「現在這個時辰,正是夜裡濕寒氣最重的時候,你得休息,不能再熬了。」

    林杉依然目不轉睛盯著手中錄事冊扉頁的字書錄,對於陳酒的勸說,只是隨口應道:「不礙事,民困緊要。」

    陳酒想了想,又道:「那你到床上偎著被子看。」

    林杉搖了搖頭,目光從錄事冊上移開,看向陳酒說道:「酒兒,幫我磨墨。」

    陳酒不再多勸什麼了,依言從櫃子裡取出筆墨紙硯擺上桌,她負責磨墨,林杉則在洗筆鋪紙。

    林杉的字筆畫細瘦,並不能稱得上俊秀飄逸,但勝在書寫速度超乎常人的快速。彷彿他自己也是不怎麼追求字體之美,只當書寫是一項本領,只求效率。

    一硯墨汁,三張宣紙,鋪滿整張桌面。白紙黑字,整齊卻又隱現狂野的墨跡,直至擱筆,首寫的那個字還尚未乾透。

    站在桌邊的陳酒不可避免看見紙上書寫內容,也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歎道:「真的難以想像,一個匪寨竟可劫掠這麼多財物。」

    「越窮越搶,越搶越窮,早些年連京都也是這個樣子。」林杉雖然對陳酒閉口不言西川的事,但對於此刻桌上擺的這件公事,他倒並不隱瞞,並且還略作了幾句講解,「只是旁觀這匪寨的規模,不難推敲,沙口縣衙對此應該早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敷衍行事。不過,憑一縣之武力,對上這樣的地霸,也是難做。」

    陳酒疑惑道:「縣衙武力不夠,還可以往上報都郡府求援呀。」

    「問題可能就是出在了這裡,縣衙裡定然存在匪寨的接應人,這樣一來,恐怕就連一縣主官也不敢擅自動作。」林杉話說到這裡遲疑了一會兒,再才接著道:「這些賊匪怕是也沒料到,會碰見我這樣敢先斬後奏的人。然而地方上的安保問題,還得形成一套秩序章程去管。我這麼做就有些像老藥師施藥,治效倒是快,但不夠穩定溫和。」

    陳酒眼裡的疑惑更深重:「官賊一窩,縣衙豈非形同虛設?」

    林杉緩言解釋道:「賊、官、兵,皆生於民,連賊都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絕了,沒有直接把匪寨建到縣衙裡去。換個角度看待此事,治理匪害,也需要調和為主,殺止為輔。昨夜因為我的一個命令,殺了幾十個流寇,也等於是拆散了幾十人戶。如果前朝的連坐制沒有在新朝被廢止,昨夜之事牽連的可達上千人。百姓們寄望官府公正為民,但並不樂見這般鐵血手段。前朝盛行連坐制時,民間上呈的案件反而少了,多數百姓寧願忍屈受辱,指望大事化小,卻間接使得有些罪惡糜爛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這樣積累起來的民憤,哪是一個殺字止得住的。」

    陳酒忽然心生感慨,輕歎道:「即便做一個地方小官,每行一事都有著這般多的思慮顧忌。」

    林杉掃了一眼桌上鋪開的三張墨跡待干的紙,淡然一笑,說道:「所以剿滅山寨的善後事宜就扔給關北郡府好了,懶得再管。」

    「你早該這麼想了。」陳酒望著林杉的眼神漸漸細柔起來,「你偶爾能懶散些,便能多些閒暇。」

    林杉若有所思地道:「等閒下來,倒又不知生活的趣味了。」

    陳酒目色一動,脫口即道:「你還有我。」

    林杉微微怔神,時隔片刻,他臉上露出冰消雪融的笑意,向前伸出一隻手:「來。」

    陳酒站起身走過去,眼裡遲疑神色一閃而過,然後她就施施然坐入他懷中。她盡可能表現出坦然自在,可是雙頰還是止不住飛上兩團嫣紅。

    自從離開京都東風樓,陳酒便捨棄了往昔慣用的脂粉濃妝。起初是因為心繫林杉的傷病,怕那脂粉香引他不適,如此生活了兩年,後來倒是她自己習慣了這般的素面朝天。

    可是,能將歡場手段耍得無比嫻熟的她,幾乎忘記了,女人能使男人真正心動醉情的,往往就是這若有若無、自然清新的體香。

    嗯……還有些許酒花香氣。

    雖然陳酒知道,現在的林杉體質有些變了,經受不起醇酒香氣,所以她每次出入自

    家開的那間小酒坊之後,都會仔細沐浴一番,但只要有一絲酒香保留下來,此時此刻卻恰好催化了兩人之間的情愫。

    林杉低頭靠在陳酒肩上,像個孩子一樣,將臉埋在那如光滑綢緞般浮升絲縷芬芳的烏髮中,低語道:「有你真好。」

    這一刻,陳酒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融化了。

    可能是因為想到這樣的幸福很快又要因為兩個人的離別而割捨,哪怕這離別只是暫時的,她的心裡又絞出了一泓酸楚滋味。

    「若能一直這樣,該是多好。」同樣緊靠林杉肩頭的陳酒心裡忽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悸動,在他耳後脖頸上輕輕啄下,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肩頭一顫。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應該是一次成功的撩撥。

    但她卻沒能順利收穫期望得到的果實。

    她的這主動親近,的確也敲動了他心裡的防線。當他自她肩膀一側抬起頭,目光向她注視時,他的眼裡也多了一泓如融化了似的暖融之意。

    然而他的溫柔還來不及降臨,就被一股咳意擊垮衝散。

    林杉忽然偏頭至一旁,抑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

    陳酒心裡剛剛蓄積起來的柔情頓時也被這撕心裂肺般的咳聲扯碎,她雙手有些慌亂的推揉著林杉胸口,但好像並不能起到絲毫良好作用。她趕緊伸手去探他的額頭,並不燙,但觸指一片細密汗濕。

    她慌神片刻後才想到從他懷裡挪開身,以減輕他的負擔。但她料不到自己剛剛站起來,他的情況似乎更糟了,咳得背都蜷了起來。

    「三郎!」陳酒有些神智失措地喚了一聲。

    以前她也不是沒見過林杉傷病沉重的樣子,剛到北地的那半年裡,林杉幾乎每天都在生死線上徘徊,那時她也未見像現在這樣方寸大亂、意志空白。

    直到林杉的咳嗽聲漸漸抑止,她才算恢復了些許理智,當即喊了句:「我去請吳先生來。」便要朝外頭跑。

    不料她才剛轉身,還未來得及邁出半步,她的一隻袖擺就被身側探來的一隻手握住。

    跟著咳得沙啞了的聲音傳來:「不必。」

    陳酒愣神轉身,就見林杉喘息著又道:「咳上一陣……也就好了……」

    看著他的額頭冷汗如雨,連額角的一簇頭髮都已被濡濕,她心疼得秀眉蹙起,急忙又退了回來,從袖子裡取出絲帕,仔細替他擦汗。

    汗濕拭盡,整塊絲帕竟都潮軟了。

    陳酒把手探進他垂著的衣袖裡,握了握他的手,手指還是如往常那樣不太暖,但手掌是熱乎的。

    「還是回床上躺著吧!」陳酒再次勸道,並且她這次勸說的語氣雖然柔和,但實際上言語間不再給林杉留有選擇的餘地,「事兒都做完了,餘下的我來收拾,你偎在被子裡看著,我有什麼沒做好的,你動動嘴皮子就行了。」

    而面對這一次陳酒頗有些強勢意味的勸阻,林杉倒沒有再推拒了,此刻他也確實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又有些反覆。

    陳酒扶著林杉坐回床上,剛替他掖好被子,就聽他壓抑著氣息說道:「酒兒,我想喝些熱的。」

    陳酒這才恍然記起,林杉自從昨天下午在躺椅上睡著以後,直至此時水米未進……她不禁在心裡連聲責怪自己太大意。同時她再次心生煩擾,只覺自己最近這幾天不知是怎麼了,情緒不時失控,心神遊走得厲害。

    就在這時,她聽林杉又補充了一句:「白水就好。」

    陳酒知道他之前身上突然高燒起來,現在雖然退熱,一定口乾舌燥得厲害,但除了去廚房燒開水,她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再吃些粥吧,我去煮,很快就好了。」

    「不必了,吃不下。」林杉搖了搖頭,「你別去得太久。」

    陳酒怔然「哦」了一聲,直到走出門外,她才有些遲了的意識到,他那句話裡可能包含的第二重意思,柔腸輾轉,無比受用。

    目送陳酒出屋,林杉磕目等待了片刻,直至門外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他忽然睜開眼,推被起身,趿了鞋走到床邊一樽立櫃前,打開一面櫃門,從裡頭提出一隻匣子。

    這匣子扁而長,他帶在身邊已經有十多年光景,他熟悉、且無比珍視。

    因為這匣子是活在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子早些年送給他的禮物,並且無論是這份意義,還是匣子自身材質,這個世界上都再難找到複製品。

    身為匣子現在的主人,連林杉自己都解釋不清,在三年前京都林家老宅的那場灼熾可化金焚石的大火中,這匣子居然只被燒脫一層表皮,內裡宛若一體的機簧構成絲毫無損。

    匣子原來灰色的外表被焚化之後,變成了純粹的銀色,這似乎就是匣體的本質。但林杉在很早以前就以各種手法察測過,這匣子的本質,連精鐵都算不上。

    但是高溫焚燒還是對這奇異的匣子造成損害,只有常年將這匣子攜帶在手邊的林杉能清晰察覺到,如今這匣子已經變輕了許多,只是不知道它到底損傷在何處。

    然而只是見著匣子起了這些外表看不出來的改變,已經令他極為捨不得——

    手一抖,差點傳到公卷裡面去了,抹汗——45877+dsuaahhh+2486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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