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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56 機會 文 / 掃雪尋硯

    做一個勤勞的君主,不能沒有良好的身體基石-而反觀歷朝君王,剛登基時英姿勃發、氣勢極盛,但或許做了幾年後,就一身是病,心疲神勞。

    朝中大員偶爾有大事要進宮直奏陛下,或逢陛下去了別處,有時就需要拜託二殿下支人去找。皇宮是陛下的家,也只有他的家人可以隨意走動。近幾年來,通過這一類點滴相處,朝中大部分官員對那位深居簡出的二殿下倒並不陌生,對他的人品性格也滿口稱道,但……對於封儲之事,眾人心裡又都有一絲顧慮。

    一個健康的人,做了皇帝都能把自己耗損成這樣,更何談一個本來就身體素質差的人,坐上那個位置後會如何。

    至於那位三殿下,他能常年過著遊歷四方的生活,身體素質自然無話可說,但他回宮的時間太少,另一個問題便突顯出來,他的人品、以及治國之能如何?禮部官員對此幾乎找不到思考的憑倚。

    但不論如何,對於皇帝的家務事,朝中眾臣工的瞄準目標已經改變,幾年前他們鼓動禮部找由頭給皇帝辦選秀大禮的意頭早就落伍了。朝中眾臣,連禮部也跳了進去,就等著陛下立儲的決議,後宮這一塊兒的事務,幾乎無人再提,更是日漸清冷。

    也許要等到太子位定,後宮會因為太子選妃而再次熱鬧起來。

    可是,若從一個女人的視角觀察這後宮冷清的根本原因,德妃蕭婉婷心裡卻一直認為,皇帝王熾對新選入宮的淑女美人感情比較淡薄,主要原因還是他心裡放感情的那片區域,早已被一個女人佔滿了。連自己都很難進到那裡,更逞論那些才淺簡見過王熾幾眼的新人了。

    因為心裡已經有人了,才會不羨其它花草。除此之外,什麼都是虛的。王熾今年也才將滿四十歲,他人還正值壯盛之年,怎麼會不需要女人?蕭婉婷禁不住憤恨且堅定地認為,只可能是他心底裡的那個女人的影子在作怪!

    可要怎樣做,才能殺死一條住在一個人心裡的魂呢?

    就目前後宮裡整體情況看來,離王熾最近的女人就是她了,王熾也給了她於後宮眾女而言最高的身階和寵愛,但她仍無力做到取代那個女人完全將他佔有的目標。

    對於這個令自己無奈、悲哀以及怨恨的結果,德妃蕭婉婷不止是恨那個哪怕死了還要佔著王熾的女人,她還有些狠她自己,恨自己這與後宮那些新人不同、是真的不爭氣的肚子。

    站在御榻前一步距離的德妃蕭婉婷眼眸漸漸壓低,右手緩緩抬起,按在了小腹位置。隨著腦中思緒推移起伏,她骨骼纖長肌理均勻的手慢慢攥住那片錦繡上的金箔嵌珠,並越攥越緊,緊得手骨嶙峋起來,原本深行在手背白皙皮膚下的青色經脈頓時也變得異常清晰。

    這只本可給人無限溫柔瞎想的手,在這一刻,變得有些猙然。

    皇帝王熾每個月大約都會在德妃蕭婉婷那裡待三到五個晚上,這樣的頻率,對於後宮那些近幾年才選配進來的新人而言,簡直是寵上天的待遇。

    蕭婉婷自己心裡也很清楚地知道,王熾每個月幾乎會有十天左右的夜晚,都是在御書房通宵批閱奏折的忙碌中度過的,他還能分出三到五個晚上來她這裡,已是莫大的榮寵,她本應該知足。

    但她卻沒能知足。

    十三年前那次小產之後,她心裡就種下了一顆不甘的種子,隨著後來這十多年腹中空空,那顆惡意的種子已經發芽長葉,到現在伸展開了枝椏。

    如果她也能為王熾生個孩子,或許會因為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與呵護,讓這個滿載焦躁、怨憤的種子自然枯萎。

    但她卻做不到。

    這麼些年過來,她努力做到了許多的事,其中對王熾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她早年主動承擔起照顧撫育二皇子王泓的事情,將年幼時三天一小病、半月一大病的王泓當自己親生兒子一樣懷抱著、形影不離地照顧。

    可即便如此,看著王泓逐年長大,卻仍然彌補不了她無法做母親這件事給她造成的身心缺憾。

    在這樣一種情感缺失中過活了十多年,彷彿王熾給她的寵愛也變了味兒,變得不再是讓她覺得甜蜜的愛,而是一種讓她心生酸澀的憐憫,甚至是讓她覺得厭膩的施捨。

    沒有孩子,就沒有需要守候和沉澱的愛,她開始不斷追逐心底裡那絲揮之不去、捉之不定的恨意。

    怎樣才能徹底驅散住在王熾心中的那絲魂?

    只抹去那個女人活在世間的身,還是不夠徹底,經過十多年的觀察與考慮,德妃蕭婉婷漸漸篤定地認為,要將那個女人留在世上的牽繫全部刮盡,才有可能令王熾真正忘了那個女人。

    蕭婉婷微微垂著的眼眸裡浮現一片寒意,過了良久才漸漸散去一些。

    且再等幾天。

    等到厲蓋這個五小組的指揮者離了京,憑丞相的辦事能力,哪怕他沒有兵權,一樣能做到麻痺五小組成員的活動速度,諒那個餘孽插翅難飛。

    那姓林的惡人現今還遠在千里之外,並且已經成了只剩半條命的病秧身子,料定他分身乏術,再不可能替京中那個孽障抵擋什麼了。

    至於王熾,他是個勤勞的皇帝,真正視百萬國民之事為己事,對這樣的君主,丞相若想讓他一整天待在議政廷或者御書房,辦法多得十根手指都不夠數。

    想到某種大體可以預見的事態,蕭婉婷心中那股怨恨才得以消減了一些。

    思緒到了這個地步,她的視線才從自己的小腹上挪開

    開了一些。

    而她才微一抬頭,就正好對上了王熾朝她投來的目光。

    彷彿是在自己正整理一些隱秘事物,並且這些事物被人視為陰穢,卻正在這時有人忽然推門進來,終於一眼看清了這一切……德妃蕭婉婷心中一驚,狠狠地扯疼了一下。

    望著妻子手捂腹部,微微皺眉的樣子,王熾沒有看清她剛才微微垂著的眼眸裡那股森冷,只以為她此時身體上有什麼不適。儘管他才是真正處於身體不適的狀況中,剛才就是忽然被胸腹間一陣鈍痛給擊醒的,但他不喜歡躺著說話,便撐身坐起,注視著妻子,關愛問道:「婉兒,你怎麼了?」

    蕭婉婷連忙走近一步,扯過榻角一隻軟墊,墊在丈夫背後,然後再次在御榻旁蹲下身。

    她微微仰起臉承著丈夫投來的關切目光,可憑她此刻的心境,卻有些不認為那是關切,而是一種探問。她不知道王熾是什麼時候醒的,自己剛才的心思流露有沒有被他看到,所以一時之間,她不知道怎樣的回答才是最自然的。

    考慮到皇帝這次來南院情況有些特殊,不是為了與某個重臣密談,而是身體微恙需要休養,在御醫診斷完畢後,多年做著侍奉主子的宮中奴僕們機敏的給內室所有燈台換上了淡黃薄紗質燈罩。室內光線頓時柔和起來,但也使得室內環境看上去有些如隔薄霧。

    靜靜對視了片刻後,王熾柔聲說道:「若有哪裡不舒服,不要耽擱,御醫就在南院。」

    蕭婉婷明白過來,王熾誤解了她舉止上的意思,便多半是沒有察覺她剛才的心緒所動,她得以暗暗鬆了一口氣。

    「臣妾無礙,倒是皇上,今日這一趟外出,快把臣妾的心都嚇得跳出了喉嚨。」蕭婉婷溫婉峨眉皺了皺,眉眼間滿是憂慮,說話的語調漸趨尋常夫妻之間的那種關愛親隨,「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手也有些涼,到底傷到哪兒了?那些御醫,怕擔責任,個個說話都掖著一半……」

    「婉兒,我不礙事的,你別太擔心了。」王熾望著妻子秀眉鎖愁的模樣,心裡則是一柔。可他今天在宮外所受的傷,也是傷在心脈上,這一動心念就會牽動傷勢,胸腹間那股鈍痛跟著也會深沉起來。禁不住地眉峰擰了一下,王熾就捉了妻子擱在榻沿的一隻手,輕輕按在自己胸口疼痛的位置,然後又道:「來,你坐到我的身邊。這兒難受,你給揉一揉,也許就能好很多了。」

    蕭婉婷聞言連忙起身,爬到了御榻上,與丈夫並排而坐,然後她就側身替他輕揉起來。隨著她手臂的晃動,她那一身珠玉華服、雲鬢上的金釵流蘇珠串亦輕輕晃動,上品珠玉輕輕碰撞,發出較為清脆的琳琅之聲。

    王熾緩慢而無聲地舒了一口氣。蕭婉婷的雙手保養得很好,不需要做什麼體力勞動的雙手,細小指節更為柔軟,但這樣的一雙手按摩之下,對於他所受的那種詭異內傷,能起到的良好作用其實微乎其微。

    至多也不過就是靠那溫柔的觸膚指勁,暫時將心脈上纏繞的那種鈍痛覆蓋了一些,這也是治標不治本。

    但總算在這個片刻裡,王熾是感覺舒適的,他因為強自壓抑傷痛而繃緊的精神稍微放緩,下意識朝妻子的側肩靠過去。然而他只是靠了一會兒,便又坐直起身,因為妻子那身華服上的錦繡珠玉,實在太硌臉。

    往日裡與蕭婉婷同榻或臥或坐,她無不是釵墜解盡,青絲散垂,薄衫襯膚,而這一次則有些不同。因為心脈上的傷痛稍有減緩,王熾也能多出一些精神思考幾個問題,他恍然對「華貴阻礙人身心距離」有了一種新的認識。

    德妃蕭婉婷注意到丈夫這個倚過來但很快又坐正回去的舉動,思酌片刻後,她忍不住問了一句:「怎麼了?」

    「無事。」王熾將漫無目的投向門口的視線收回,望著妻子微笑了一下,又道:「天色不早,你也累了,不必陪著我,這樣你也休息不好。」

    蕭婉婷從丈夫那有些失神的雙眼裡看到了濃厚的倦意,她知道其實是他累了,便順了他的意思,輕柔叮囑了幾聲,拜辭離開了南大院。

    其實就今天而論,德妃蕭婉婷應該是最不會感到疲累的人。

    為了一件籌劃了幾年,本來該在今天啟動的事情,蕭婉婷養精蓄銳了幾天。可她今天晚上八成是要失眠了,因為她想要做的事情並未做完,準確的說,是還沒開始做,就因某些原因而強行中斷了。

    今天的王熾既是身體上因傷痛而難耐,精神也因此被拖得萎頓,他已經許久沒有這種倦意了。往日裡他處理繁重的國務,也並不是不會覺得累,只是他體能強盛,對這個新生的國家又有著如火熱情,所以他能撐得住。而在今天,自登基之後,身體基石第一次受到外力撼動,這種一直被壓抑著的倦意便彷彿如山洪爆發了。

    而今天皇宮裡的諸人,第二個會覺得非常疲倦的人,應該是二皇子王泓。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因為宮中遇刺事件,二皇子王泓雖然只是傷在一隻手上,但卻因此大損氣血。整個華陽宮的宮人悉心服侍休養了幾天,王泓的臉色依然還有些蒼白。

    他的身體素質本來就極差,也是最近這兩三年裡頭才養好了一些,不再那般容易生病。但這並不能說明他就真正強壯起來,實際上他的體質仍然比尋常同齡人還要弱許多。

    他的傷本來就還沒養好,失掉的那麼多血氣也還沒補回來,就在這種身體狀況下馳馬出宮,終於使手上的傷二度被掙裂了。雖然因為手上纏著布帶,阻住了一些流血,回宮後很快又得到包紮,情況看起來還算良好,然而到了夜裡,王泓身上漸漸又燙了起來,額頭上卻是一片冰涼。

    nbsp;用了一點參湯,簡單洗漱後,二皇子王泓實在倦於進行每晚的半個時辰閱讀課業,提前睡下了。然而他才只睡了片刻工夫,一直做著名目散亂破碎的夢,夢境突然止在一個畫面,他驚醒過來。

    隨著他驚坐而起,傷手不自覺的重重按在榻沿上,抵得柔軟的絲綿褥子都變得發硬,手心傷口處撕扯般的劇痛蔓過手臂撞進心裡,提示著他現實與夢境的分隔。

    他額頭上已再次滲出一層細密冷汗。

    但他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他的視線自然落於褪到膝頭的錦被上,織錦被面上覆著一條方帕。顯然這帕子一開始是折成了一個長段,在隨著他的猛然坐起而從他額頭滑落時,折疊的位置鬆散開了一半。

    王泓伸手將那帕子拈起,指尖捻了一下,感受到帕子是極為樸素的棉織物,帶著微濕的涼意。

    在他睡下之後,寢宮裡的明燈就被吹滅,只留了房角一處不影響人入睡,但光亮也是弱到幾乎可以無視的長明燈。不過,今天那個當值在寢宮守夜的宮女已經聽到了榻上傳來的響動,藉著長明燈微弱的光亮,透過薄薄的紗帳,宮女看見二殿下醒了,當即睜了睜已蒙上睡意的雙眼,輕聲詢問道:「殿下,需要奴婢服侍嗎?」

    王泓略一遲疑,便道:「掌燈,你過來。」

    宮女一聽二皇子叫她過去,語氣異常簡單直接,她心裡不禁有些惶恐,連忙將桌上的三角琉璃燈點著,捧著燈台走近榻邊。

    三角琉璃燈共置有三根蠟燭,又經晶瑩琉璃質的燈台底座反襯光芒,只是點上這一盞燈,寢宮裡卻頓時亮堂了每一個角落。

    有此明亮的燈光映照,王泓看清了手裡拈著的那方棉帕,帕子是最簡單的棉質本色,但在整面的白色裡,帕子一角繡的一片細小的紅花瓣卻是異常顯眼。

    王泓的視線只在那片花瓣上停了一下,他的心卻頓時一陣抽緊,他以兩根手指拈著那片棉帕的手也抖了一下,然後整個手掌將那帕子揉進了手心。

    琉璃燈過於明亮的光芒也將二皇子蒼白的臉色以及滲出一片細汗的額頭照得明晰,掌燈的宮女哪怕是站在絲帳外,也能看清這一點。宮女心中非常擔憂,畢竟這位皇子平時對她們這些奴僕頗為友善,這不能不讓人心存感念,然而此時的她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才好。

    二皇子的身體一直很差,連御醫有時候都沒辦法。

    呆站片刻後,宮女自然也看見了二皇子手中好像握著什麼,並且一直保持著這個動作,也沒再開口吩咐什麼。宮女心中詫異,忍不住好奇地小聲問了一句:「殿下,您握著的是什麼?」

    二皇子王泓回過神來,臉上浮現一絲悵然,接著他才轉眼看向那掌燈的宮女,攤開拳頭托著那方棉帕,淡淡地道:「這是你給本宮覆在額頭上的嗎?」

    宮女連忙搖頭,恭聲說道:「奴婢一直守在房角,殿下以前就說過,您入眠得淺,所以不喜有人靠近打攪,奴婢一直牢牢記得,不敢有違。」

    她看了幾眼那方棉帕後,又補充說道:「這帕子也不像是宮裡的物品,太素了。」

    王泓眼神一動,說道:「你也覺得,這帕子不是宮裡的東西?」

    宮女聽了他這話,聯想到幾天前就在宮裡發生的流血事件,她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忽然「咚」一聲跪在了地上,恍然道:「是奴婢多嘴了,該掌嘴……」

    隨著她這一跪,她手中的琉璃燈一晃,晃花了那明亮的燈光,就在這一時刻,王泓好似依稀看見寢宮一個角落裡,閃過了一條人影。

    「好了,只叫你掌燈,便好好把燈端穩,跟叫你掌嘴沒半分關係。」王泓輕聲舒了口氣,看那宮女眼角垂落,足有睡意,顯然她剛才也的確不像是過來服侍過自己。對剛才自己彷彿眼花看到的人影思酌了一下後,他就又道:「你守去門外吧,本宮若沒傳喚你,就別進來了。」

    聽了他這話,宮女心中惶恐情緒稍減,但又非常疑惑起來。她有些無法理解,二皇子忽然叫她掌燈走近榻邊,就是為了看她一眼?她隱隱有些覺得,應該是二皇子本來準備吩咐她什麼,卻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又忽然取消了。

    她有些不放心,就在轉身出去之前,又輕聲詢問一句:「殿下,您真的沒什麼事嗎?」

    「沒事,你出去吧,也叫外頭的人不要進來打擾。」王泓說罷就一抬衣袖,朝額頭上的汗濕隨意一抹,然後又將那方棉帕收回袖裡,便自己躺下繼續睡了。

    皇子殿下都把話說到了這個程度,宮女再多待就是腦子壞了。

    而當那掌燈的宮女出了寢宮,輕輕關上了大門,寢宮裡榻上剛剛躺下的王泓就又坐起身來。

    稍微靜坐了片刻,待腦子裡那股眩暈感淡化,他就掀開被子,一手撩開絲帳,挪下腳去趿鞋子。而就在這時,他忽然感到一陣輕風襲來,這在封閉的室內實屬異狀,他下意識地一抬頭,便對上了一雙也正平平看過來的眸子。

    「小星?」

    雖然寢宮角落裡的長明燈光線極弱,王泓只是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大致的五官樣貌,但他還是以極快的速度從她那熟悉的站姿和體型中,看出了她的身份。

    「殿下……」

    人影也立即回復了他。

    他的心裡頓時湧起極大的喜悅情緒。微微愣神片刻,他也等不及穿上鞋子,就那樣赤腳站在冰涼的地上,忽然從榻沿站起身,將眼前那個

    個單薄的人影重重摟進懷裡。

    雙臂滿滿環住了她的肩膀,王泓只覺得懷中人比三年前更瘦了,他心中微生一疼,歎息道:「你終於回來了,你能回來就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是,殿下您現在看起來並不太好。」

    聽到懷中人說了這句話,王泓慢慢鬆開箍在她肩上的雙臂,將她的臉挪回眼前,眼裡含著喜悅的笑意,說道:「我很好。你有三年沒回來,所以不知道,但別人卻都知道,我的身體漸漸也養起來了一些。」

    在房角長明燈幽弱的燈光映照下,布帶綰髮,一身粗布衣裙的瘦弱女子小星沒有立即說些什麼,而是抬手放到王泓兩邊肩膀上,輕輕按他坐下。然後她就在他面前蹲下身來,先舉掌到嘴前呵了口氣,又快速搓了搓,然後就握起王泓赤著踩在地上的腳,慢慢揉了起來。

    「殿下這個樣子可不行,會生病的。」布裙單薄女子小星揉完了王泓的左腳,又開始揉他的右腳,「還是這樣,晚上雙腳總捂不熱,現在都已經是暖春時節了。」

    感受到足下傳來熟悉的揉按指勁,王泓愈發確定,昏暗燈光下的這個女子身影不是夢裡那個虛影,而是他的小星真的回來了。

    至於為什麼她能忽然出現在他的寢宮裡,而寢宮內外的宮人全都毫無所察,根據他瞭解的小星那輕敏如燕的身手,她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華陽宮裡有幾個資歷長久的宮人都知道小星的另一重身份,他們必然也會幫小星一把,使她避開幾路巡視皇宮的羽林衛。

    在失而復得的這一刻,王泓滿心都是欣然之意,只覺得此時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難得到他的。所以在聽了小星說那話時,他只是輕鬆笑道:「白天多走動走動,自然就會暖了。你知道嗎?我堅持練拳三年,如今左手可以提三十斤,右手則還多些,能提四十五斤,還學會了騎馬,可不像從前了……」

    「小星知道。」蹲在足前的女子站起身來,慢慢說道:「殿下今天騎馬出宮,小星也看見了。那時我真的好高興,但看見您手上纏著布帶,已經開始滲出紅跡,我又好擔心,便終於忍不住偷跑進宮,想看看您過得究竟好不好。」

    王泓的心緒一陣起伏,遙遙設想了一下她在北邊乾燥多沙之地的艱難生活,然後就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聽你話裡的意思,如果不是你在今天看見我騎馬出宮,看見了我的傷手,你還不打算進宮來見我?」

    「六天前,我就到京都了。」小星如實回答,但她聽王泓剛才說那話的後半段,惹得她的心緒禁不住一陣酸楚,抿嘴忍了片刻後,她終於還是開口說道:「三年前小星是獲罪出宮的,豈可隨意回來?若是被人發覺了,豈非又要給殿下帶去麻煩?見著殿下身體康健勝過從前,小星便能放心的走了。如今殿下已經能照顧好自己,身邊有沒有一個小星,並不再是如何重要的事情。」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王泓臉上的喜悅漸漸冷卻,「你真的打算不回來了?」

    小星微微低下頭,不忍看二皇子眼中由熱轉冷的眼神變化,只慢慢回答道:「小星當然必須回來一次,三年前殿下吩咐的事情,小星必須做完最後一步。」

    「你知道我現在問的不是那件事情。」從剛才發現小星出現在自己寢宮裡開始,王泓說話的語調就放得很輕緩,然而話到此時,他的心緒起伏,也不管守在寢殿外的宮人會不會聞聲進來,聲音不知不覺陡然抬高,「三年前你獲的罪本來就是我的主意設計,現在既然吩咐你的事情做完了,我哪怕不獎賞你什麼,至少也會想辦法洗掉你的罪,再接你回到我身邊。可你為何還要說那些話?你不想回來?」

    他的說話聲到了這一步,終於引來守在寢宮門外幾個宮人的注意,其中一人忍不住問了一聲:「殿下,發生什麼事了嗎?要不要奴婢伺候?」

    二皇子王泓的聲音立即從門縫裡透『射』出來,語氣裡還明顯帶著一絲怒意:「門外所有人,都給本宮再退十步!」

    幾個宮人聞言肩膀一顫,他們都極少看見二殿下動怒,因而他這一怒也極具份量,一句話轟得寢宮外的兩名宮女、一名太監一口氣退得老遠。一直退到主殿外大門旁,才數滿十步,這三個宮人與門口的侍衛一陣面面相覷,才有些回過神來。

    大門處與寢殿內室隔了兩道牆,裡頭人說話外面聽不見,外面的動靜對裡面之人亦如是。猶豫了片刻後,門左那個侍衛一臉疑惑地忍不住問道:「你們仨怎麼都出來了?今天不用守夜?」

    從寢殿退出來的那個太監聞言只是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而原本輪值今天在寢殿內室守夜,卻在莫名其妙地掌燈後就被喚了出來的那個宮女則好奇說道:「我剛才好像聽見殿下似乎在跟誰說話,然後就忽然很生氣的樣子……」

    「噢……」掌燈宮女的話還沒說完,那提問的侍衛就彷彿明白了什麼,沉吟了一聲。

    這下就輪到掌燈宮女好奇了,她不禁問道:「你們說,這究竟是什麼事兒啊?難道殿下是在說夢話?但我才從裡面出來不久,殿下怎麼可能立即睡著還做夢……」

    又是沒等這宮女把話說完,她就聽那侍衛和太監異口同聲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就繼續當做不知道好了!」

    宮女的雙瞳微縮,真就不敢再多說什麼了,只是懦懦地低聲嘀咕了幾個字,便緊緊閉上了嘴。

    寢殿內室,二皇子王泓與布裙女子小星的無聲對視還在繼續。

    如這般沉默了良久,小星才慢慢抬起頭來,並不作任何說明與解釋,只是語調頗

    為傷感地道:「殿下,您別生氣,不值得的……如今的小星對您來說,我……我已經沒法再為你做事了……」

    王泓聞言微怔,緊接著他彷彿能預見什麼極為不好的事情,心臆一滯,深吸了一口氣強鎮精神,然後說道:「你怎麼了?」

    小星幽幽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只是從衣袖裡掏出一支火折子,在眼前吹亮。

    火折子燃起的火光雖然不如三角琉璃燈那般明亮如晝,但要照清楚一個女子的臉龐,倒也足夠了。

    而就在眼前那個熟悉的臉孔變得清晰起來的時刻,二皇子王泓就突然從榻上站了起來,臉上一片驚容,習慣抿著的嘴唇抖動了數下,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眼前女子的臉龐還是那樣瘦削,因而下巴尖尖的很顯秀氣;她的雙眉還是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垂婉,但獨顯一種堅強氣質;她仍是那個單眼皮的小星,微笑的時候顯得很真誠,不笑的時候則是一副認認真真的樣子,但……今時的她,左邊額角赫然多了一道方形傷痕!

    那傷痕大約有一塊玉牌帶扣的大小,異色鮮明……

    「怎麼會這樣?」怔神片刻後的王泓驀然伸出雙手,抓住小星已經開始微微顫抖的單薄肩膀,一句話剛落下,就緊接著又問道:「是誰做的?!」

    他沒有問她額角的這塊破了她相貌的疤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而是直接問是誰做的,語氣裡滿是要找那個惡賊算賬,替她報仇解恨的意思。

    小星聽懂了他的意思,心裡頓時升起一股感激的溫暖,但她很快又只能是歎了一口氣,徐徐將她在北邊的遭遇講了一遍。

    聽她述說到中途,二皇子王泓已是氣息急促起來,而待她將離京三年以來在北邊的經歷全部講完,王泓站著的身軀已是搖搖欲倒。恰在這時,小星手裡的火折子已經燃盡熄滅,室內頓時一暗,王泓眼前也是突然一片昏黑。

    小星是習武之人,眼光敏銳於常人,她的視力很快擺脫那種光線驟然明暗給眼睛造成的假盲症狀,就看見眼前男子的身影晃了晃,然後就軟倒下去。

    「殿下!」

    小星心中一驚,信手甩掉指尖捏著的火折子末梢,就朝王泓的臂膀抓去。

    她想扶住他,卻不料他昏厥時全然脫力,身體下墜的重量太沉,沉得她都扶不住,拽著她一起向榻上倒去。

    小星本想扶住王泓,卻沒想到最後情況轉變成她帶著自身的重量,壓在王泓胸前,兩人一齊摔在榻上,發出「咚」一聲沉悶的撞響。

    耳畔聽著王泓急促的呼吸聲,胸脯前也感受到了他的胸膛正急劇起伏,小星的心頓時如在滾油上煎烤,她連忙從他胸前爬開,就坐在他身旁榻上,緊張地連喚數聲:「殿下!殿下!」

    若非寢殿內室留守的宮人早一步被王泓喚到殿外去了,隔了兩道牆,那些宮人聽到屋內這般動靜,便可能立即就闖進來了。

    王泓攜著小星身體的重量摔在榻上,這一摔並不輕鬆,後背傳來的鈍痛,還有傷手上傳來的刺痛,都能很快令他清醒過來。

    然而他只要一恢復清醒的神智,剛剛從小星的述說裡瞭解到的諸件事情便會一起湧現於腦海,令他彷彿心頭壓著一塊大石頭,連呼吸都要用上比擬平時雙倍的勁力。

    小星正用雙手不住地揉按他的肺脈,希望這樣做能使他那急促的呼吸變得平緩暢和一些。看見他睜眼醒來,她亦是心緒略鬆,剛才那一刻真是快把她嚇傻了。

    白天見他馳馬飛奔的身影,她只覺得他比起以前,似乎變了一個人。發生在他身上的這種變化,既叫她覺得歡喜,又令她感覺到一絲落寞,也許今後不用她服侍,他也可以過得很好。

    可是沒想到她才一回來,就又使他氣急成這個樣子!彷彿他立即從白天英姿勃發的樣子,退到了幾年前身虛體弱的境地。

    莫非如今他不但不需要她的照顧,而且若無她在身邊,他還能生活得更康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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