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歷史軍事 > 明朝偽君子

正文 第六百一十六章 天不藏奸 文 / 賊眉鼠眼

    /

    宋易恩站在安慶大營轅門外躑躅徘徊,臉色蒼白,神情!帶著分絕望,不知在營外徘徊了多少圈,仍遲遲不願邁進一步。

    宋易恩是弘治八年的三甲進士,三甲進士的學名叫「賜同進士出身」,科考裡面,但凡被三甲錄取,成績已算是很差了,屬於進士裡面墊底的角色,遠遠不如庶吉士那麼風光,朝廷給三甲進士分配的工作也不會太好,地方首官是不用指望了,那是頭甲二甲才有機會分到的,想當地方首官,就算是頭甲二甲也得在翰林院苦熬幾年資歷。

    朝廷分給三甲進士的工作大抵都是一些輔官,如果是京官,大多是某某司庫,某某主事等等,如果是地方官,則大多是某府推官,照磨等等,這種工作既沒油水,還得每天頂著上司的唾沫星子忍辱負重。

    宋易恩也是三甲進士,但他卻是南直隸池州知府。

    如果鑽營賄賂也算一種本事的話,宋易恩的知府之職就是靠他的本事爭來的。

    當官和做生意一樣,有賺也有賠,同樣是以本求利。首先要大把撒銀子,賄賂上官,賄賂吏部,賄賂一切有可能擋住自己前程的人,於是,三甲進士只熬了短短幾年,宋易恩便調任出京,輕鬆且風光地赴任池州知府。

    既然上任地方首官了,當初撒出去的銀子當然要考慮收回來,不僅要收回成本,而且要大賺特賺,正所謂「千里做官只為財」,宋易恩於是很輕鬆地邁進了回本盈利階段。

    和楊廷和的毛病一樣,宋易恩求財不太講究,不論四面八方的錢財,統統來者不拒,池州離安慶不到百里,可謂相距咫尺,恰好又處於安慶到南京的必經之路上·於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寧王朱宸濠的禮單送進了宋易恩的府上,宋易恩非常爽快地笑納了,而且一納便是很多年。

    時至今日·宋易恩終於嘗到了當年納賄的惡果,這也是今日他為何站在安慶大營外的原因。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句老話流傳了十百年,自然有它的道理。

    站在轅門外,宋易恩蒼白的臉頰上冷汗潸潸滑落,無神的目光呆呆注視著營盤正中飄揚著明黃龍旗的帥帳·當今天子穩坐帳內,而他,卻被朱宸濠逼迫著將天子誘騙出營。

    這將是怎樣禍延九族的罪名啊!

    然而宋易恩卻沒有選擇·禍延九族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威脅,因為他的九族此時已牢牢掌握在朱宸濠的手心裡。

    幹這件事,只死宋易恩一個,不幹這件事,死宋易恩九族,包括他自己。

    這是朱宸濠給宋易恩的選擇,很殘酷。

    於是宋易恩今日此時,不得不站在安慶大營外。

    失魂落魄地在轅門外呆立許久,夏日的柔風吹拂在他身上·卻如三九寒風般刺骨,陰冷。

    不知過了多久,宋易恩猛地打了個冷戰·咬了咬牙,臉上的絕望之色愈發深重,無聲地慘笑兩聲·宋易恩忽然撩起官袍下擺跪在轅門前,額頭深深觸碰在飛揚的塵土裡。

    「臣,池州知府宋易恩,求慕天顏。」

    一張素白的紙條在秦堪的手中徐徐展開,紙條上寥寥一句話,字跡娟秀靈動,仿若佳人翩然起舞。

    「濠欲刺帝·君小心珍重。」

    紙條是在安慶城內唯一一個錦衣衛百戶所裡發現的,錦衣衛百戶發現這張紙條後嚇得魂飛魄散·幾乎連滾帶爬將這個重要消息送進了大營。

    此刻紙條捏在秦堪手上,雖只寥寥一句話,但秦堪卻將字跡看了無數遍。

    依依不捨地將紙條湊近燭火,看著它慢慢化為灰燼,秦堪臉上露出了苦笑。

    唐子禾,這個倔強固執的女人,似乎不將她自己欠下的命債還完,她便死活不願與他見面,然而她有沒有算過這張紙條的價值?簡單的一句話,起碼能令天下少動盪十年,避免上百萬百姓的家破人亡,僅只這張紙條,已足夠償還她所有的命債了。

    當然,至於那個早早向他報信的錢寧,秦堪已將他拋諸腦後,自動將這份潑天功勞安在唐子禾頭上。

    看著紙條的灰燼隨風飄散,秦堪的思緒又轉到了另一個方向,定定看著燭光喃喃自語。

    「隨便一小股反軍知道了,錢寧知道了,唐子禾也知道了····…刺殺皇帝這件事,朱宸濠難不成敲鑼打鼓向全天下宣告了麼?這個人的腦子……是怎麼長的?」

    凝神思忖間,丁順興沖沖掀簾而入。!

    「公爺,有人來了……」

    秦堪怒瞪他一眼:「廢話!這座大營有二十萬人來來去去,這種屁事你都要跟我稟報,你覺得我每天很閒麼?」

    丁順嚇得退了兩步,急忙陪笑道:「上鉤的人來了······」

    秦堪兩眼一亮:「什麼人?」

    「池州知府宋易恩,此刻他正在陛下的帥帳內,打著勤王的旗號從池州來到安慶,卻在帳中蠱惑陛下出營,說是離安慶城六十里的天柱山內有許多珍奇禽獸,慫恿陛下出營圍獵…···」

    秦堪歎道:「宋易恩,原來是他……卿本佳人,奈何從賊耶?」

    丁順的笑容分明滲了幾許殺氣:「咱們舉著屠刀正愁找不著正主兒呢,這姓宋的自己把腦袋湊上來了……公爺,咱們是否準備收網?」

    秦堪想了想,點頭道:「好,收網吧,火速派人潛入天柱山內埋伏,陛下身邊的禁衛高手也撥出一部分隨往,陛下現在在幹嘛?」

    丁順笑道:「他正眉開眼笑陪著宋易恩演戲呢,天柱山圍獵一事,陛下想都沒想便滿口答應了,還說一路輕車簡行,不必勞師以遠,只帶幾名隨從足夠……」

    秦堪歎道:「真是坑死人不償命啊,陛下這幾年越來越不善良了……」

    感歎之後秦堪臉上殺機畢露:「再派錦衣衛緹騎出營,去宋易恩的老家,將他宋家九族老少全部拿下,膽敢行刺皇帝任他如何解釋,誅九族的罪過是逃不掉的。」

    「是!」

    天柱山,自古被譽為「江南第一山」,由四十二座山峰組成,山峰遍佈蒼松,翠竹,怪石飛瀑,深潭,既具雄奇又備幽秀。

    朱厚照和秦堪果然輕車簡從出了大營,身邊只帶了寥寥十餘名侍衛,似乎生怕刺客膽小不敢動手似的,朱厚照甚至還下令身邊侍衛一律卸下鎧甲,只著便裝,其言其行實可謂刺客們的貼身小棉襖。

    站在天柱山的主峰天柱峰山腰,朱厚照笑得很暢快,隨行的秦堪也笑得很開心,這次出遊大家的心情顯然都很不錯。

    宋易恩也是一身便裝恭敬地站在朱厚照身後,小心地陪著笑,然而每次抬頭看到朱厚照和秦堪的笑臉宋易恩總有一種忍不住掉頭便跑的衝動。

    這兩人的笑容······實在很不正常啊,那麼的寒氣森森,像兩隻剛捉到老鼠又放掉的貓目光充滿了戲謔和嘲弄。

    他們在京師時也是這麼笑的嗎?太不真誠了······

    清風徐來,吹拂起朱厚照鬢邊的黑髮,朱厚照閉上眼,張開雙手感受著這一縷涼爽的清風,深吸一口氣,笑道:「果然是江山如畫,真正踏上江山裡的每一寸土地朕才能感受到,這座江山是實實在在屬於朕的包括這座天柱山……」

    秦堪笑道:「陛下是天下共主,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陛下的江山,真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宋易恩陪笑道:「陛下,這天柱山可是大有來歷的,臣之所以斗膽請陛下來此狩獵,實是因為這天柱山與陛下的身份相得益彰···…」

    朱厚照挑了挑眉:「哦?這天柱山還有什麼說法?」

    宋易恩捋了捋青須,笑道:「天柱山高聳挺立,如巨柱擎天,故有『天柱,之名,詩仙李白曾有詩云『奇峰出奇雲,秀木含秀氣,清晏皖公山,絕稱人意,,唐朝白樂天亦有詩云『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門千仞鎖雲雷,,古來無數遷客騷人,皆驚歎於天柱山的雄奇幽秀,是為江南第一山,臣之所以說天柱山與陛下的身份相襯,是因為漢武帝南巡至此,在此山設台祭岳,並封此山為『南嶽,,這個南嶽的稱呼直到隋唐時,才改到了湖廣衡山,於是後來天柱山一直被民間稱為『萬歲山,,臣願陛下與此山同壽。」

    到底是讀書人,這番馬屁拍得不著痕跡,力度恰到好處,朱厚照果然被拍得眉開眼笑,眼睛都樂得瞇成了一條縫。

    「『萬歲山,?哈哈,好!朕是萬歲,它也是萬歲,宋卿沒說錯,此山與朕的身份正是相得益彰呀,不過既然朕是皇帝,倒是想給這座山再賜一個名字……」

    宋易恩趕忙問道:「此山能得陛下賜名,正是它的千古榮幸,不知陛下欲賜何名?」

    朱厚照的笑容又變得有些森然了:「朕給它賜名為······『除奸山,,宋卿以為如何?」

    宋易恩渾身一顫,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猛然抬頭驚恐地看著朱厚照,眼中充滿了絕望。!

    秦堪向前走了一步,笑著打起了圓場:「朱宸濠謀逆,陛下與朱宸濠馬上要在安慶決戰,堂堂威武王師誅除叛逆,可不正應了『除奸,二字麼?陛下這名字賜得好,正是平定叛逆的好綵頭,臣深以為然。」

    朱厚照朝秦堪瞟了一眼,笑道:「還是秦堪深知朕心呀。」

    宋易恩虛脫般鬆了口氣,擦了擦臉頰上如雨般的冷汗,強自堆起笑臉道:「除奸山,果然是好名字,陛下平定叛逆即在眼前,臣為陛下賀。」

    朱厚照點了點頭,若有深意地道:「天不藏奸,天不容奸,朕的朗朗乾坤下魑魅魍魎能躲到何時?終究都要被朕除掉的。」

    宋易恩再次呆住,冷汗又刷刷地往外冒。

    朱厚照嘿嘿笑了兩聲,表情上卻看不出絲毫端倪,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去。

    宋易恩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左右思量之後,才猶豫著判斷剛才朱厚照這句話實乃無心之語,然後才失魂落魄地跟在朱厚照身後繼續走。

    一行人走得靜默無聲,寂靜中只聽得到山中鳥叫蟲鳴。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已是天柱山山腰處,柳暗花明般出現了一小塊平地,平地四周怪石嶙峋青草蔥蔥。

    朱厚照和秦堪並排走著,抬眼看到前方那塊平地,二人不著痕跡地互視了一眼。

    應該是這裡了既有怪石隱藏身形,又有平地可肆意廝殺,進可刺王殺駕,一擊競功,退可遁入深山,不留行藏。這裡天生便是刺殺的絕好場地。

    隊伍中的氣氛徒然變得詭異,朱厚照和秦堪的腳步愈發放慢,隨行侍衛們的身軀也不自覺地緊繃起來,兩名侍衛腳步慢下來有意無意地將宋易恩夾在中間。

    殺機,像一團充滿了血腥味的空氣,漸漸瀰漫在隊伍中間。

    宋易恩的臉色愈發蒼白了腳步踉蹌,一邊走一邊情不自禁地打著擺子,嘴唇抖抖索索如同中了風的病人。

    秦堪雙手交叉環臂抱在胸前不經意般打出一個非常隱晦的手勢。

    腳步再慢,終究還是要走到終點的。

    朱厚照和秦堪二人離平地只有數十步之遙時,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撲通一聲,緊接著無數鋼刀出鞘的聲音。

    二人愕然回頭,卻見宋易恩渾身抖若篩糠跪在山徑中間,侍衛們則神情緊張地將鋼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看到侍衛們如臨大敵的樣子,這一瞬間宋易恩似乎什麼都明白了

    慘然笑了一聲,宋易恩以頭觸地泣道:「罪臣宋易恩辜負聖意辜負皇恩,求陛下賜死之前,罪臣斗膽請陛下速速下山回營!」

    朱厚照和秦堪驚異地互視一眼,朱厚照的表情變得有些感慨,語氣分外淡漠無情。

    「宋易恩,你為何不讓朕走完這剩下的數十步?」

    宋易恩渾身一顫,慘笑道:「原來陛下早已有所佈置,罪臣的提醒不過多此一舉,罪臣無話可說,只求一死。」

    秦堪緩緩向前走了一步,冷冷道:「宋易恩,告訴我,你為何突然決定懸崖勒馬?」

    宋易恩泣道:「罪臣寒窗苦讀十數載,每日裡讀的書皆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罪臣做官之後收賄索賄,也幹過欺壓百姓,占田霸女之類昧良心的事,但是要我弒君……罪臣真的做不出,哪怕九族皆死於朱宸濠刀下,臣也做不出來!」

    秦堪森然道:「你以為這個時候出聲提醒,就能保住性命了嗎?」

    宋易恩絕望地笑道:「罪臣自被朱宸濠脅迫那一天起,便已斷了生念,罪臣自知萬無幸理,剛才出聲提醒,罪臣只不過想在臨死前,盡我最後一份忠君之心,以償我十數載苦讀的聖賢書而已。」

    朱厚照怒道:「你將朕誘騙至絕死之地,還有臉跟朕說什麼忠君之心?宋易恩,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罪臣罪該萬死,靜等陛下發落。」

    秦堪歎了口氣,抬眼望向那塊四周怪石嶙峋的平地。

    忠與奸,正如算計與被算計,很多時候都是突然換了位置。

    世上的人心不論黑白,剖開來一樣的鮮血淋漓。

    伸手入懷,秦堪從懷裡掏出一支袖珍精緻的響箭,火折子點燃了引線,猛地往天上一拋。

    淒厲的尖嘯在上空炸開,煙花轉瞬即逝,殺意如同濃霧般蔓延開來。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