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百一十四章 正德傷情 文 / 賊眉鼠眼
年歲漸長,男人越沉澱,歲月收回了男人的青春飛揚,同時又賜給了他穩重和豁達。
秦堪和唐寅當初彼此連個落腳之處都沒有,像旅人,像遊子,看似瀟灑無所牽絆,可每天醒來走出房門,看見的卻是客棧裡一張張陌生的臉,同住在一個屋簷,誰和誰都沒有關聯,浮萍般隨波逐流。
十年了,大家走出了紹興城裡的那家客棧,各自奔波在塵世裡,如今秦堪已是這座偌大江山裡一人之下的權臣重器,而唐寅這位風流才子也成為國子監無數貢生學子們仰望的豐碑。
地位高了,心境變了,幸好男人之間的友情仍如當年,簡單而深厚。
唐寅覺得自己在犯賤,而且犯的這種賤沒人喝彩,於是他也改變了態度,男人得對自己好一點。
於是唐寅不再是下官,搖身一變成了秦堪的朋友,朋友之間不必太客氣,否則就是見外,就會被國公府的侍衛們活活打死。
很蠻橫地推開秦堪,唐寅一馬當先大喇喇走進大門,進了前堂後很有氣勢地拍著桌子。
「來人,給我上茶,上好茶,要都勻縣新上貢的雨前雀舌,另外再給我包上兩斤新鮮的,我等會兒帶走……」
前堂的丫鬟驚恐地看著唐寅,又遲疑著看向秦堪,發現自家老爺對這位惡客很和善,絲毫沒有把他大卸八塊的意思,很有眼力的丫鬟微微一福,匆匆退下準備去了。
秦堪苦笑:「唐兄,雖說朋友貴在相知,貴在同患難同享福,但是也不能太不把自己當外人啊……去歲大旱,都勻縣給京師進貢的雀舌總共才不到四十斤,陛下咬著牙忍著心痛分給我五斤,你這一開口就要了我兩斤,這種行徑是不是有點不要臉?」
唐寅無辜地眨著眼:「你自己說的。不能對朋友太客氣太見外,不然會被打死的,再說我還是名義上的大舅哥……」
秦堪忽然發現自己也在犯賤,讓這中年酸書生乖乖給自己行禮稱下官多麼愉悅啊。幹嘛非要跟他不見外……
「有事說事,沒事趕緊回國子監帶孩子去,我很忙……」丫鬟剛奉上茶水,秦堪便很不見外地端起了茶盞兒,一副迫不及待送客的架勢。
「有事,有兩件事。」
「說。」
「第一件,我那失散多年的親妹妹最近可好?」
秦堪瞇起了眼睛:「托福,子禾好得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間接弄死一個五城兵馬司的副指揮使以外。最近已經非常安分守己,賢良淑德了……你惦記我的如夫人是什麼意思?」
唐寅咧了咧嘴,不知是笑還是哭:「我惦記?你以為我想惦記嗎?最近西城兵馬司的吳指揮使不知發什麼瘋,不僅送我一份重禮,還每日在國子監門前堵我。見面便是大禮參拜,說一些不知所云的話,隱約只知與唐子禾有關,我一個小小的國子監從六品監丞,被一個兵馬司的指揮使如此禮待,實是生不如死啊……」
「西城兵馬司吳指揮使?吳戈?」
「對,吳戈。」
秦堪沉吟片刻。接著眼裡露出笑意:「我記得上月被弄死的那個周副指揮使也是西城兵馬司的,原本刑部和順天府的捕快在辦這個案子,後來此案被錦衣衛接手後便不了了之……吳戈送你的重禮你收下了嗎?」
唐寅歎道:「我敢收嗎?眼看便是三年一度的科考了,前日我接到禮部的公文,要我為今年的科考出一道策論題,這個節骨眼上我敢收誰的禮?事情若敗露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秦堪笑道:「可惜你錯過了一筆橫財啊。我敢保證吳戈給你送禮絕對跟科考無關……」
「他為何送我禮?」
「大概他以為他會和那個姓周的副指揮使一樣不明不白死在護城河裡吧,畢竟那個姓周的是吳戈的部將,我若有心株連,他也逃不過。我貴為國公,他一個小小的兵馬司指揮使不夠資格見我。所以只好在你這個大舅哥身上打主意了。」
唐寅恍然,若有所思:「原來做你大舅哥竟有如此好處,想想當年自己還左右推脫,實在太矯情了。」
秦堪歎道:「你做過的矯情事何止這一樁?比如你今日為這事來找我,就是一件很矯情的事。」
唐寅咳了兩聲,不自然地道:「還有一件事……」
「說吧。」
「借錢……」
「哈哈,哈哈哈哈……來人,送客!」秦堪仰天乾笑,起身便待拂袖而去。
「秦賢弟且慢!」唐寅急忙揪住了他的袍袖道:「朋友有通財之義,賢弟怎可見死不救?」
「談錢傷感情啊唐兄,你好歹也是六品監丞,每年除了俸祿還有貢生學子孝敬冰炭,日子怎麼過得跟遭了災似的?」
唐寅眼圈突然一紅:「愚兄年已四十仍孑然一身,這難道不是我花錢如流水的理由嗎?」
秦堪懂了。
風流才子變成了不風流的老監丞,一個四十歲的老光棍花錢花得多快都是值得原諒的,溫柔鄉不僅是英雄塚,而且還是銷金窟。
秦堪不由黯然一歎,不為唐寅,卻為自己。
剛剛為朱厚照拉完皮條,轉過身再幫唐寅付嫖資……堂堂國公當到這般地步,真該自戕以謝天下才是。
「你要多少?」秦堪無奈問道。
字眼裡沒有半個「借」字,而是直接說「要」,他知道這筆銀子的性質基本跟肉包子打狗一樣有去無回。
「一萬兩……」唐寅脫口而出,看到秦堪眼中噴薄而發的殺氣後,頓時理智地改了口:「五千兩。」
「今晚留我府裡別回去了,通宵給我畫十幅春宮圖,畫完拿銀子走人。」
「好。」唐寅欣然答應。
秦堪看著他若有所思:「唐兄,我聽說國子監祭酒陸深遷任山西提學使,國子監祭酒一職懸而未決,唐兄有意否?」
說起這位陸深,倒確實算得上正德朝的人物,他是南直隸松江府人。弘治十八年的二甲進士第一,也就是總排名第四的大才子,當年劉瑾亂政之時被貶為南京主事,劉瑾伏誅後復職。後來因父死而丁憂,服滿卻不主動上疏補任職差,但是滿朝文武沒忘記他,紛紛上疏薦舉陸深出仕,於是正德八年被任為國子監祭酒。
說他的名字或許比較陌生,但說起如今的上海「陸家嘴」這個地名想必人人都知道,這個「陸家嘴」的地名,便是以陸深故宅命名的。
唐寅一聽「國子監祭酒」這幾個字頓時一呆,兩眼睜得圓圓的,神情很驚愕。
秦堪只好扭過頭去等他恢復正常。一個四十歲老男人的臉上出現蠢萌蠢萌的表情,實在稱不上賞心悅目,不忍多看。
「國……子監……祭酒?」唐寅的呼吸明顯粗重了。
大明最高學府的校長,裡面的學子無論誰中了狀元或榜眼探花,都得拎上禮物登門畢恭畢敬以師禮相謝。這還只是表面上的,祭酒一職若多任幾年,將來桃李滿天下,其潛在的勢力不知誇張到何種地步,哪怕唐寅想學螃蟹滿天下橫著走,都有無數門生弟子為他鳴鑼淨街開道。
秦堪含笑點頭:「不錯,國子監祭酒。唐兄有意否?」
「我……能行嗎?」唐寅艱難地嚥了口口水。
「唐兄學識不如人?」
唐寅急了:「寒窗二十餘載苦讀聖賢書,我哪裡不如人?」
「唐兄才名不如人?」
「江南風流才子之名天下皆知!」
「唐兄道德文章不如人?」
「無論經義,策論還是詩詞,誰能與我相比?當年科考若非被弊案所累,我必是當朝狀元公。」
秦堪冷冷道:「那你心虛什麼?」
唐寅臉一垮:「我輸在資歷……國子監祭酒,非德高望重者不可任。我今年才四十許,離德高望重還差了一點點……」
秦堪撇嘴:「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你差的何止一點點。」
唐寅老臉一黑。
秦堪又展顏笑道:「不過這些細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你想當國子監祭酒。我就幫你當上。」
唐寅臉上頓時佈滿了一種很欠抽的愴然:「好黑暗的朝堂……」
「沒辦法,你就長了一張走後門的臉。」
嘴上說著黑暗,唐寅欣喜的表情卻深深出賣了他的內心。
風流才子進了官場便不風流了,向上鑽營是官場中人的天性,才子自然也想當官的,不然當年何必進京科考?
儘管很欣喜,唐寅仍端起讀書人的臭架子,一本正經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我本欲獨善其身,奈何時勢選我兼濟天下……」
秦堪冷冷打斷了他:「放心,你最後的結局一定是獨善其身。」
「為何?」
「因為你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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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京師夜裡下了一場暴雨,豹房外的平湖水位略漲了尺許。
午後的陽光頗為毒辣,湖面上折射出來的光線令湖中央的涼亭更平添幾分炎熱。
劉良女穿著一身單薄的絲綢衽裙,瀑布般的黑髮高高挽成一朵烏黑的宮髻,她半伏在涼亭內的白玉欄杆上,纖白如嫩藕般的玉手輕輕撥弄著湖水,一雙秋水般的美眸無意識地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面。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劉良女回過神,聽到那熟悉的腳步,單薄的身軀輕輕一顫,咬著下唇卻沒有回頭。
一雙堅實有力的臂膀從身後抱住了她單薄的肩膀,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良女,這裡太熱,別中暑了,回大殿裡去吧,朕讓宮女準備了冰塊消暑……」
劉良女搖頭:「陛下,臣妾喜歡這個亭子,四面環水,顧盼蒼茫,無所倚托亦無所牽掛……」
朱厚照急了,使勁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扳過身來,看著她的眼睛道:「你怎麼就無所倚托了?朕不是你的倚托嗎?」
劉良女淒然一笑:「今日或許是,明日便不是了。」
朱厚照怒道:「你在說什麼昏話!熱糊塗了嗎?朕永遠是你的倚托,從朕將你迎娶進豹房的那一日起,你就是朕的人,朕為你一生遮風擋雨。」
劉良女眼圈一紅,卻使勁憋回了眼眶裡的淚水,強顏笑道:「陛下別怪臣妾,也許今日太熱,臣妾被太陽曬暈頭了,所以胡言亂語。」
朱厚照臉色稍霽,沉默半晌,歎道:「良女,朕知道對不住你,最近朝中大臣屢屢上疏,說朕年近三十而無後,愧對祖宗基業,此為大不孝也,本來朕對這種奏疏向來不理會的,但這一次不同,半月之內,類似勸朕選妃的奏疏幾近數千道,連地方官府和都指揮使司的武將們都將奏疏送進了京師,這股勢頭顯然是背後有人刻意發動,朕雖貴為天子,但……實在無法將天下文武官員的勸諫拋諸腦後。」
劉良女眼圈愈紅,垂頭低聲道:「陛下別說了,臣妾都懂,臣妾並無不虞,只怪臣妾這些年來太不爭氣,沒能給陛下添個龍子,大明江山社稷不可無後,臣妾若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怎配做這後宮一人之下的貴妃?」
朱厚照苦笑道:「你別騙朕,朕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其實朕的心裡也不好受,朕此生真正想要的,想去傾盡全力疼她憐她的女子,只有你一人,當年迎娶你入宮時,朕曾向你許諾必效父皇一生獨寵母后一人,讓你我今生的姻緣亦成為一段千古佳話,令無數後人仰望羨慕,可是……朕偏偏是皇帝,連娶妻生子都不由自己的皇帝……」
「朕登基十四年了,這十四年來,朕做過無數荒誕荒唐,甚至令萬世唾罵之事,隨著年歲漸長,朕的心性日漸沉穩,年少輕狂時的諸多毛病,有的改了,有的沒改,朕一直以父皇為榜樣,想像他一樣中興大明,像他一樣治下盛世江山,甚至連娶妻也要像一樣專一不移,朕多想做一個好皇帝,好丈夫,好父親……」
朱厚照的笑容充滿苦澀:「可是,朕什麼都做不好,朝中臣工視我如仇寇,國中流民草寇土司頻頻造反,韃靼瓦剌年年犯邊至今不能剪除,如今就連要不要妃子這種事也由不得朕不答應……」
「朕這十四年,負了天下,負了臣民,亦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