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百五十二章 一壺濁酒喜相逢(二大結局) 文 / 賊眉鼠眼
廣場上靜靜的,大臣們目光全部聚集在朱厚照和朱厚熜二人身上,他們都是受萬人跪拜的皇帝,也是嫡親的堂兄弟。
朱厚照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平和中帶著幾分懾人的威勢,朱厚熜垂首跪在他面前,神情惶然而敬懼,身軀不可抑止地微微顫抖。
良久,朱厚照悠悠開口。
「朱厚熜,興皇叔嫡二子,因長子早夭,故承襲王爵,正德十四年夏被冊封興王,十四年秋被京師朝臣迎入京師,即皇帝位,登基不足兩月,與朝臣因禮議之爭而大開殺戒,承天門前杖殺四品以上朝臣一百一十三人,只為不願追尊弘治先帝為父,一心欲封興獻王為先皇……」
朱厚熜頓時露出極度委屈而憤慨的表情,垂首跪在地上,一雙拳頭卻死死攥緊,彷彿有著無限冤屈。
朱厚照冷眼看著他,道:「朕說錯了嗎?」
朱厚熜咬牙,目光流轉間不經意瞧見秦堪那雙冰冷的眼睛,再想到眼下自己的處境,朱厚熜絕望地歎了一聲,泣道:「陛下沒說錯,臣弟因一己私慾濫殺朝臣,實罪大惡極也。」
親耳聽見朱厚熜承認,大臣人群中頓時發出重重的怒哼,眾人面帶怒色,無數道憤恨的目光瞬間集中在朱厚熜身上。
朱厚照冷冷一哼:「臣者,國之重器也,朕做皇帝十四年,與朝臣政念不合者多矣,卻從未下旨妄殺一位大臣,我大明立國一百餘年,從洪武永樂至成化弘治,亦從未一日之內殺過一百多位大臣,朱厚熜。朕未想到竟在你手中開了先例,你視我大明國器重寶為何物?」
眾多大臣聞言頓時大哭出聲,廣場上哀泣一片。
朱厚熜命懸他人之手,索性認了命。一聲不吭背下了這樁血案。伏地大哭道:「陛下,臣弟罪之大矣。伏請陛下懲處,臣弟絕無二話。」
朱厚照憐憫地看著他,歎道:「朱厚熜,你才十二歲。畢竟太小了,有些道理朕領悟了十多年,年近而立方才悟透,而你才十二歲,一朝權柄在握,言行不計後果,只逞一時之快。大明泱泱大國,這萬里江山億兆黎民若交由你來執掌,朕能放心嗎?」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大臣悚然一驚。
內閣三位大學士心頭一沉。驚疑不定地互視幾眼,朱厚照這番話裡的意思不大對,昨晚遼東邊軍攻佔了京師,殺得屍山血海,好不容易奪回了皇位,現在這話裡的意思,分明還想讓朱厚熜繼續當皇帝,這……怎麼可能!
「陛下!陛下的意思……」楊廷和抑住心頭驚駭問道。
朱厚照笑了笑:「朕沒什麼意思,現在諸卿隨朕進宮,赴慈寧宮向太后請安,激戰一夜,驚了太后鸞駕,朕之罪也。」
諸臣急忙稱是,各自整理衣冠,列好朝班向內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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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內。
戰亂已平息,太監宦官驚懼奔逃之時摔碎的瓷器,弄壞的桌椅,捲走的字畫都一一恢復了原狀,朱厚照坐在暖閣裡,緩緩環視著熟悉的一切擺設,眼圈泛出點點淚光,神情充滿了淡淡的哀傷。
秦堪一言不發跪在朱厚照面前,殿內氣氛壓抑到極致,君臣認識十多年,二人之間從未像此刻這般僵冷過。
朱厚照看著秦堪,目光很複雜,有憤恨,也有不忍,更多的卻是陌生和冷淡。
君臣相交十多年,從當年懵懂不知世事的東宮太子,到如今嘗盡世間炎涼後變得沉穩的正德皇帝,從當年一介秀才之身的錦衣衛千戶,到如今手握不遜於皇帝權柄,足可一手翻雲覆雨的權臣……
這些年,其實大家都變了,變得很慢,朝夕相處的人彼此都不曾發覺,待到各自漸行漸遠,回首時才發現,大家走的方向已不是並排前行,而是南轅北轍。
離得遠了,赫然發覺對方已不是當年的模樣,眉眼間再也找不回當年的熟悉,哪怕想放下身架和原則再走過去,終歸已離得太遠,想追趕都那麼的遙不可及。
一道名叫「裂痕」的東西,在二人之間悄然產生,越裂越大,無可填補。
最心痛的滋味,莫過於此刻咫尺天涯,無奈而哀痛地看著這道裂痕將彼此分開,自己卻怎樣都挽回不了。
原來,這就是成長的代價,一如烈火中的涅槃,永遠只能煎熬心骨的痛苦中蛻變,變成自己曾經討厭且鄙夷的模樣。
朱厚照怔怔盯著秦堪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忽然流下淚來。
「秦堪,我與你認識十多年,從不知道你有如此野心,你……難道真想當皇帝麼?今日我若不出現在承天門外,大明列祖列宗傳給我的江山你真欲收入彀中?」
秦堪眼圈泛紅,搖頭道:「陛下,臣已說過很多次,臣不想當皇帝,我大明軍政兩權分離,從京師朝堂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到天下各地上千衛所,從拱衛京師的三十萬精銳大軍,到各地朱姓藩王的人心所向,臣若稱帝,天下能有幾人響應,幾人附從?朱姓已得天下人心,臣乃外姓也,稱帝豈非取死之道?」
朱厚照神情漸漸惱怒,拍案吼道:「你若不想篡位稱帝,何故下令遼東邊軍攻佔京師,何故殺得京師城血流成河?你到底要什麼?」
秦堪面無懼色直視著他,一字一字地道:「臣只想保住這中興的世道,保住我大明的邊鎮這些年好不容易得到的太平,保住開海禁以後千萬失地百姓好不容易找到的飯碗,保住整個社稷在耗費了一代人的心血後好不容易站在世界前列的位置,它已苦難深重,絕不能再後退半步了!」
「所以你發動邊軍造反,所以你面不改色任六十餘位忠臣活活撞死在你面前。所以你攻破皇宮,生擒當朝皇帝,視我朱氏皇權於無物,甚至連皇帝的生死都盡握於你股掌之中?秦堪!你的行徑與謀反篡位何異?朕視你如手足兄弟。你卻以兵甲刀箭回報。朕這十幾年瞎了眼,讓自己的身邊潛伏如此狼子野心之輩。天下縱可恕我,祖宗焉能恕我?朕,朕與你拼了!」
朱厚照越說越怒,最後索性長身而起。凶相畢露地朝秦堪撲去,手中久攥的拳頭惡狠狠地朝秦堪臉上揮去。
秦堪驟然挨了一拳,痛得瞇起了眼睛,眼中射出一縷冷光,竟也毫不留情地還手,一拳狠狠砸中了朱厚照的鼻樑,朱厚照「哎呀」一聲。摀住了鼻子,殷紅的鼻紅透過手指縫隙流淌下來。
秦堪也捂著青腫的臉,指著他怒道:「朱厚照,說實話。我忍你十多年了!從你登基那天起你就是個昏君,你疏遠治世名臣,寵信內宮八虎,只為了耳根清淨而允劉健謝遷致仕,從此外政內事大權悉數交託劉瑾,那幾年舉國上下人心不安,各地亂民匪賊頻頻造反,劉瑾假天子之名貪墨圈地,屠戮朝中數百大臣,而你卻深宮嬉戲玩樂,渾然不知天下臣民過著怎樣暗無天日的日子……」
「劉瑾被誅之後,原以為你會痛改前非,勵精圖治,誰知你嬉鬧玩樂如故,絲毫不知悔改,滿朝諸臣勸諫你勤政的奏疏何止千萬份,盡數被你束之高閣不聞不見,所以白蓮教造你的反,北地流民造你的反,安化王造你的反,寧王也造你的反,所幸這些年我秘密請托遼東總督葉近泉整肅邊軍,主動尋戰以練兵,新式火器更是不計代價源源運往遼東,費盡力氣方才扭轉明廷與韃子的攻守之勢……」
秦堪眼圈泛紅,痛心地指著朱厚照道:「你這皇帝做得輕鬆,朝政國事盡數扔給司禮監,幾個殘廢閹人輕飄飄在奏疏上圈個朱批便定下江山興亡,可知我等朝臣要花費多大的力氣和心血才能堪堪維持整個天下的運轉,不僅要讓它運轉,而且還得讓它前進,每進一步何等艱難,每推行一個國策要與多少人鬥智鬥勇,用盡機謀,十多年後,好不容易見到一點曙光,眼看就要一腳邁入國盛民富軍強,誰知你這短命鬼溺水,新上來一個皇帝為防我權柄過重而處處針對,處處掣肘,甚至要廢止一切與我有關的強國之策,將大明重新推入水深火熱之中……」
秦堪憤怒地盯著他,重重地道:「我受夠了這一切!所以我要掌權!我掌權不為私慾,只是不願人亡政息,不願再看到百姓窮困賣兒賣女,饑荒年景甚至易子而食,更不願看到軍制糜爛,將領貪財,軍士貪生,每年冬季我大明邊鎮便要被韃子的鐵蹄蹂躪搶掠一空,而邊軍軟弱如綿羊,任其長驅直入幾如無人之境,朱厚照,你自己看看這些年你做了什麼,捫心自問有沒有愧對列祖列宗,然後再來罵我竊國篡位!」
一番長言令朱厚照驚呆,他沒想到眼前這個相交了一生的朋友竟對他積壓了如此多的怨忿,更沒想到自己當了這些年的皇帝竟當得如此失敗,呆怔片刻之後,朱厚照臉孔漲得通紅,神情羞惱之極,咬牙怒道:「放屁!簡直是放屁!朕哪有你說的這般一無是處,根本是你謀朝篡位的借口托詞,朕先結實揍你一頓,再與你分說道理!」
說完又是一拳朝秦堪臉上擊去,秦堪也不躲閃,著實挨了這一拳,半邊臉已腫得老高,抽著涼氣冷笑:「我也不跟你說道理,揍完了再說!你就是因為從小到大被寵壞了,從沒挨過打,所以才這般昏庸糊塗。」
二人兇惡對視,忽然齊聲怒吼,像兩隻爭奪食物的餓狼,狠狠地朝對方撲去,乾清宮內霎時拳來腳往,慘叫連聲。
殿門外值守的宦官和邊軍將士聽到裡面動靜不對,立馬探頭察看,卻見天下最具權勢身份最尊貴的一對君臣竟如孩童撒潑般扭打一處,而且招式分外下作,不是挖眼吐口水便是偷桃摳鼻孔,形象簡直不堪入目,二人身上穿的龍袍蟒袍早已在扭打時撕裂成了一條條,臉上處處青腫烏黑。顯然各自挨了不少打。
皇帝陛下和當朝國公爺打架,這……可是千古未見的奇景呀。
殿外將士和宦官見此一幕,紛紛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宦官急得在殿外團團轉。想進去拉架卻又不敢。裡面那兩位不是尊貴至極的皇帝就是權柄滔天的重臣,任哪一位輕飄飄的開句口。他這個小小內侍便會死得連灰都不剩,再說,殿外還有一群如狼似虎的遼東邊軍凶神惡煞地盯著他呢。
…………
…………
不知打了多久,朱厚照和秦堪終於停了手。二人並排躺在乾清宮猩紅柔軟的地毯上,閉著眼睛喘著粗氣,臉上身上傷痕纍纍,稍稍大一點的動作便牽動身上的傷口,疼得倒吸涼氣,哀哀呼痛不已。
朱厚照渾身已沒了任何力氣,臉上不知怎的卻浮起了笑容。剛打完架之後露出的笑容看起來分外詭異。
「嘶——秦堪,你這混帳,三十多歲了下手還這般黑,難道你真想把我揍得絕後不成?」
秦堪白淨的面孔腫得像豬頭。眼眶也黑了一大圈,嘴角剛一勾便牽動了傷口,疼得瞋目吸氣,痛苦得眼睛眉毛擰成了一團。
「嘶——陛下下手也沒留情啊,剛才一拳打中我的脖頸,差點把我打死。」
二人艱難的扭過頭,兩兩對視,看到對方腫得不成人形的模樣後,二人呆怔片刻,忽然笑出了聲,笑聲越來越大,中間夾雜著牽動傷口後的吸氣聲。
朱厚照笑得不能自已,一邊抽氣一邊側躺在地毯上弓起腰,上氣不接下氣道:「今日從承天門外見到你開始,到乾清宮內召見你,我一直覺得你這張臉很討厭,很陌生,好像從沒見過,那時你近在我眼前,卻彷彿隔了天涯般遙遠,現在揍完之後,我發現你這張臉一點也不陌生了,還是當年熟悉的模樣,甚至更英俊了幾分,哈哈……」
秦堪也笑道:「這幾年越看你越不順眼,明明還是原來的模樣,可總覺得心裡膩煩,今日揍過之後才頓感親切,原來你很適合這副豬頭的樣子,希望你以後繼續保持下去……」
二人又大笑,笑得酣暢淋漓,好不快哉。
過了半柱香時分,二人笑聲漸漸小了,心中卻浮起了同樣的悲傷沉痛。
吵過罵過,打過笑過,之後呢?該面對的事情終究逃避不了。
二人仍並排躺在地毯上,朱厚照的神情漸漸嚴肅:「秦堪,我素知你有胸懷天下之志,你告訴我,你希望看到大明變成什麼樣子?」
秦堪不假思索地道:「國盛,民富,商興,軍強,內無憂,外無患,民間百姓衣食無憂,朝堂大臣多一些務實能幹之人,少一些口若懸河仁義道德的虛偽之輩,如此,臣願足矣。」
朱厚照歎道:「怎麼可能有這一天?秦堪,你的願望太遙遠了……」
「總要有個人站出來,身體力行地去做,做一天,一月,一年,或許改變微不足道,但是做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世道終會不一樣,如同愚公移山,愚公幹不動了,還有兒子,孫子,子子孫孫一代又一代做下去,總有一天會將那座礙眼的大山移掉。」
朱厚照笑道:「你行事慣來聰明,機巧百變,愚公移山可不是你的性子,你怎會做這般蠢笨的事?」
秦堪苦笑道:「欲變千年王朝亂局,談何機巧,哪有捷徑?本是一件沉重且艱巨的事,所謂聰明和捷徑,最終結果只會禍國誤君,我可以不在乎身家性命,卻不敢拿天下萬千生靈玩笑,臣民百姓經不起這樣的玩笑。」
扭過頭看著朱厚照,秦堪深深道:「陛下離開皇宮,在郊外農莊住了數月,你看到我大明的農夫過著怎樣的日子了嗎?京師郊外的農莊尚算富裕,豈知遠離京師千里的貧瘠之地,百姓們又過著怎樣的日子?或許他們終日勞作,唯所求者不過飯裡多一片油油的肥肉而已,我此生要做的事情,就是讓大家的碗裡多那麼一片肉,讓他們每日三餐安寧恬靜地蹲在門檻外,扒著碗裡的飯和肉,沒有惡吏欺門徵繳苛稅。沒有韃子鐵騎搶掠屠戮,我只想讓他們安靜的吃完,然後帶著滿足的笑容赤腳下到田野鄉間,繼續每日的勞作……」
歎了口氣。秦堪道:「所謂『國盛。民富,商興。軍強』,看似遠大崇高的志向,其實歸納起來只不過是百姓碗裡的一片肥肉而已,等到哪一天我大明所有百姓的碗裡都有了這片肥肉。我想,我此生的志向已無憾矣。」
朱厚照安靜地聽著,良久方才歎道:「秦堪,你是對的,想想我登基這十幾年來,對朝政國事素來不喜,而我治下的大明卻莫名其妙超越了成化弘治。已有中興盛世之象,以前我猶沾沾自喜,自覺是古往今來英明君主,然而這幾個月住在農莊細數自己的功過。卻發現這中興盛世與我毫無干係,全都是你和內閣諸位大臣治理下來的,一條條強國之策的推行,全部出自你們之手,而我,只是因為對你這個朋友毫無保留的信任,而只管點頭應許便是,稀里糊塗十四年,竟真的治下了這煌煌盛世,秦堪,不得不承認,這些全是你的功勞。」
秦堪笑了笑,道:「昨夜我已做下這震驚天下的大事,陛下待如何處置我?」
朱厚照沉默半晌,反問道:「你覺得我該如何處置?」
秦堪淡淡地道:「你重登皇位,然後殺了我和葉近泉,以平息昨夜京師之亂,平復京師朝臣軍民人心……」
朱厚照有些奇怪地盯著他:「你甘心被我殺了?」
秦堪毫不猶豫道:「當然不甘心,所以我出宮後打算馬上收拾細軟帶上家小逃命,相信陛下很快就能發現,我不僅治國的本事強,逃命的本事也不小……」
朱厚照愕然瞪著他半晌,終於翻了個白眼,道:「好吧,欽犯秦堪在逃,家眷不知所蹤,留下這個爛攤子我該如何處置?」
「圈禁偽帝朱厚熜,裁撤司禮監,收回批紅權,擴充內閣成員至二十人,凡國事以投票席位表決,而內閣人選則以吏部和都察院每年對官員的考績評分為主,錦衣衛則負責暗中搜集這位內閣人選為官施政的每一個細節,從官聲到功績,事無鉅細皆列入評選標準,一明一暗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加大都察院對地方官府的監督力度,並裁撤東廠,收回錦衣衛緝拿審問刑訊等諸權,錦衣衛只具偵緝和網羅情報之權,它獨立於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三法司之外,並於錦衣衛內另設司局,專職監督各地方官府之責,凡貪墨,欺民等諸多不法事,皆上報內閣和都察院……」
說著說著,秦堪忽然住了口,神情有些猶豫,他想說,或許,天下並不需要皇帝,或者皇帝只是個擺設,比如五百年後的君主立憲制,如今大明的內閣,都察院,指揮使司三權分立,諸衙各施其職,已然有了君主立憲的雛形,稍作修改便是一套成熟且穩定的政治制度。
少了皇帝和司禮監的攪和,再充分擴大三方的權力,使之互相監督制約平衡,然後在這套平衡的制度下推行強國之策,鼓勵農桑,商業和軍事發明,以巨利為餌鼓勵商人航海,僱傭國內流民造船出海,開拓海外殖民地,掠奪海外物產,販賣後僱傭更多的流民,購買更多的火器,用來征服更多的海外土地……來往之間形成一個巨大的良性循環,從而達到富民的目的,民富則學興,學興則明理,明理則引人思索,或許在有生之年,秦堪便能看到一個名叫「民主」的東西在世人心中悄然萌芽,生長……
然而在這個生平僅有的皇帝朋友面前,秦堪埋在心裡的這番話終究沒忍心說出口。
秦堪一邊說,朱厚照一邊不停點頭,最後忽然又笑了:「你看,咱們又跟從前一樣,你出主意,我只管點頭。」
秦堪也笑了:「對,咱們有了共識便施行,朝中誰不答應咱們便想個壞主意狠狠坑他一回,有的人被咱們活活坑死,有的人被坑得丟官流放,還有的被坑得啞巴吃黃連出不得聲……」
朱厚照大笑,笑得眼淚長流,語聲漸漸帶了幾許顫抖:「十多年了,咱們都怎麼了?」
秦堪也流下淚來,躺在地毯上看著殿頂金漆描繪的祥雲瑞獸,哽咽道:「或許。我們在長大,我們在變老,我們……走著走著,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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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十四年十月廿八。遼東邊軍攻佔京師後的第三日。
朝臣們耐心等了兩日。皇宮裡終於傳出了朱厚照親筆所書的聖旨,聖旨的內容卻頗為驚世駭俗。令朝臣目瞪口呆。
其一,寧國公秦堪和遼東總督葉近泉奉旨發動遼東邊軍攻佔京師,奪回正德皇位,實有從龍之功。遂晉寧國公秦堪為遼陽郡王,封地遼東遼陽府,原遼王朱寵濤改封贛王,封地改封江西南昌。遼東總督葉近泉加左柱國兼太子少保,京師外城及皇宮戍衛值守由遼東邊軍接防,原十二團營殘餘近十萬將士整肅之後開赴遼東,與原遼東邊軍編制打亂對調。升遼陽衛參將宋傑為遼東都司總兵官,權督遼東兵事。
其二,朱厚照正式下詔退位,並頒下傳位詔書。興王朱厚熜性敦德慧,宜承大寶,著朱厚熜太廟祭祖,追尊弘治先帝為父後可即皇帝位,年號「嘉靖」。
其三,鑒因朱厚熜年幼,諸事處置欠缺妥當,遂由遼陽郡王秦堪代為監國輔政,內閣,六部諸司凡國事朝政可由遼陽郡王定奪,收司禮監批紅權,權歸於遼陽郡王。
其四,削代王,岷王,襄王等三位藩王之爵,廢為庶民,著錦衣衛鎖拿圈禁京師,並嚴正警告諸王,京師皇權交替之時,諸王不得妄動,更不得擅動封地刀兵,違者以謀逆論處。
其五,大明歷代皇帝必須由朱氏承襲,外姓敢有稱帝者,天下共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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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留下了這五道令天下人目瞪口呆的聖旨後,飄然離開皇宮,從此不知所蹤,朝臣們縱然反對亦沒了對手,只好捏著鼻子當作先帝遺詔,無奈地認同了這五道聖旨。
嘉靖皇帝朱厚熜這次終於合理合法地登上了皇位,然而他對當皇帝的熱情已完全冷卻,召集群臣要求禪位,請朝中諸臣再從朱氏藩王中另選賢明之人任皇帝,朝臣未及廷議,卻被遼陽郡王秦堪一句話強勢否決,朱厚熜含淚屈從,於是充分繼承了朱厚照的德行,從此只在後宮玩樂,寵幸嬪妃美婢,遛狗鬥雞熬鷹無所不能,哪怕數年之後早已成年,朝臣百般請求朱厚熜親政,朱厚熜仍死活不答應,國中凡大小內外諸事悉數托於遼陽郡王秦堪,登基稱帝四十餘年不上朝不問政事,以此驚世駭俗的記錄堂堂正正打敗了朱厚照,毫無爭議地榮登大明歷代昏君榜首。
秦堪奉旨監國輔政後,第二年尋機罷免內閣大學士梁儲,蔣冕,裁撤御馬監,騰驤四衛和東西二廠,另設上羽林六衛,由遼東邊軍執掌宮禁,原司禮監掌印張永,東廠廠督戴義及曾經寵極一時的八虎谷大用,魏彬,羅祥等賜以金銀後准予告老,將楊一清,嚴嵩補為內閣大學士,從此秦堪,楊廷和,楊一清,嚴嵩四人合力撐起大明朝政,權柄之重,位極歷代人臣之上,幾與皇帝並驅。
有了權力,掃除了障礙,秦堪終於放開手腳,開始大展抱負。
曾經權勢滔天的司禮監自張永告老後,秦堪遲遲未任新掌印人選,內宮諸太監巴結攀附仍不得其果,終於窺得天意,徹底死心,嘉靖五年九月,盛極大明百年的司禮監經朝臣廷議後正式裁撤,同年,各地方官府新設御史台衙門,獨立於地方官府三司之外,專司監督制約三司之責,御史台只對內閣負責,由都察院監察御史和錦衣衛調員充任,互為監督。
嘉靖元年夏,遼陽郡王秦堪力排眾議,將內閣大學士人數增補為五人,第三年,再增為八人,為將來的君主立憲埋下了伏筆。
嘉靖三年,天津東港第一艘五千料大寶船下海首航,浙江巨賈張盛春以萬金買下此船,遼陽郡王秦堪代皇帝下旨嘉勉,並賜五百門最新式佛朗機火炮及鳥銃,奔天雷,水龍王等火器若干。張盛春感激涕零,同年遂組織僱傭商隊萬人出海另辟新航道,嘉靖四年八月,張盛春商隊發現非洲好望角。商隊萬人登陸。與當地土著發生爭執,張盛春朝土著開了第一槍。大明的殖民戰爭拉開序幕。
嘉靖七年秋,京師悄然流傳著一個傳聞,言稱遼陽郡王當年誅除遼東總兵官李杲後,為防自家祖墳也被仇敵如法炮製。遂派心腹親信丁順秘密將秦氏祖墳遷移它地,當時丁順請了風水堪輿大師掐算了吉時良辰之後,卻誤打誤撞將秦家列祖先人埋在一處聚風藏氣之地,其勢騰天入地,其位丙艮,巽辛,兌丁相映相薦。正是極貴至尊之風水寶地,簡單的說,丁順鬼使神差給秦氏先祖選了一處龍脈,遼陽郡王命裡合當有九五之命格。貴不可言。
傳聞傳了十來天,京師朝臣人心惶惶,遼陽郡王大怒,下令察緝,將傳出流言的某個京師地痞閒漢杖斃於京師西城菜市口,傳聞遂息。
嘉靖七年冬,北方連降大雪,蒙古韃靼部凍死牛羊無數,遂不得不舉兵再犯大明邊鎮搶掠,遼陽郡王代天子巡視九邊,抽調宣府,大同,遼東等邊鎮將士,合兵一處共計十二萬,將犯邊的韃靼部擊潰,開春化凍後,遼陽郡王挾大勝餘威,親率大軍北征草原,黃金家族首領伯顏猛可時已垂垂老邁,不得不聚二十餘部落十萬蒙古大軍與明軍決戰于歸化,雲川,此戰明軍動用十萬民夫運送糧草軍械及五百餘門新式佛朗機火炮,並輔以神機營攜新式觸發式鳥銃一萬人,歸化城外,神機營列陣,五百門火炮齊射,決戰之始便給予韃靼部重創,終現大明火器之威。
此戰共殲敵近七萬,傷者二萬,韃靼大小二十餘部落青壯盡付斯役,亂軍中伯顏猛可被火炮命中腹部,身體被炸得四分五裂,當場斃命,輝煌數百年的黃金家族徹底湮滅於歷史塵埃之中,此戰過後,韃靼部盡數西遷,明軍趁機吞併原韃靼部所在的牧場草原,國境線一直延伸,直與羅剎國接壤,禍害大明一百多年的北元蒙古終於轟然傾塌,從此不振。
嘉靖八年夏,遼陽郡王某日王府設宴,赴宴者皆為郡王好友同僚,席間心腹親信丁順醉酒,酩酊之時不知從何處取出一件明黃龍袍,強自披在遼陽郡王身上,跪呼萬歲,與宴者莫不大驚,遼陽郡王勃然大怒,杖責丁順二十,並罷其職,流放廣西南寧府,兩年後召回,竟升任錦衣衛指揮使,嘉靖十二年,再賜丁順撫遠侯,世襲罔替,丁氏一門從此富貴百年不衰,餘者如李二,常鳳,牟斌等親信,數年後皆有賜爵。
有此一例,無論丁順先貶後升的背後其意若何,秦堪的身邊人從此不敢再提稱帝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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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後,山西名勝汾陽杏花村。
一家名叫「鳳臨閣」的酒樓坐落在杏花村內外要道的大路邊,三層的酒樓隱現於路邊紅翠相間的春意間,令無數往來尋詩遊玩的騷人墨客心神嚮往,紛沓而至,尤其到了清明時節,得了那首膾炙人口的名句「清明時節雨紛紛」之故,酒樓的生意更是興隆無比。
名聲響亮了,酒樓的掌櫃也漸漸在當地小有名氣,傳說酒樓的掌櫃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姓朱名壽,十五年前舉家落籍於杏花村,為人和藹,樂善好施,整天堆著一臉和氣生財的笑容,任誰指著鼻子大罵也不生氣,不過後來有細心的人發現,自酒樓開張以來,指著鼻子罵掌櫃的酒客出了酒樓後莫名其妙失蹤了,過不了一兩日,失蹤之人的頭顱竟高掛在當地官府的城樓上,謂之曰「朝廷通緝日久的強梁匪盜」,有苦主的家眷不服氣擂鼓喊冤,誰知官府竟不知被誰人操控,問都不問便毫不留情將案子駁回,不予理會。
久而久之,來往的酒客們終於察覺這家鳳臨閣酒樓掌櫃的厲害之處,可謂手眼通天之輩,於是漸漸的,來此喝酒的酒客也越來越規矩,對那位整天笑呵呵的朱掌櫃更是充滿了敬畏。不管什麼人在酒樓裡喝得多醉,也都保持著最後一絲理智,撒酒瘋也好,罵人打架也好。終歸必須出了酒樓大門再說。這個不成文的規矩一如鳳臨閣裡那一罈罈獨特而醉人心脾的杏花酒一般,一傳便是許多年。再也沒人觸犯過,比大明律還堅挺。
然而,世人定下的規矩就是為了被人打破的。
每年的清明時節,總有一個人。或者說一家人絲毫不顧這條規矩,一進門便罵罵咧咧不休,一向和善的朱掌櫃見了這人也頓時變了臉色,二人就站在門口互相指著鼻子罵開了,罵了許久後又哈哈大笑,互相拍著肩膀進了酒樓的雅間,喝得酩酊大醉。大哭大鬧不休,足足醉了三日後,這家人再啟程告辭,年年如此。從未失約。
今年離清明節還有兩天,這家人又來了。
清晨時分,三輛藍頂黑蓬馬車從遠處悠悠駛來,車伕一聲吆喝,馬車停在鳳臨閣門口,隨車兩側的兩排侍衛在門口雁形散開,神情戒備地盯著來往出入酒樓的酒客們,嚇得人們紛紛驚畏退避。
三輛馬車上很快走出一男六女,男子中年相貌,白淨黑鬚,俊朗的外表透著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而六位女子雖是婦人打扮,卻個個生得花容月貌,宛若剛出閣的少女一般年輕美麗,其中兩位女子竟生得一模一樣,顯然是雙生子。
男子下車後便大步跨進酒樓,仰頭環視一圈後,大聲叫嚷開來。
「有喘氣兒的沒?貴客臨門,連個迎門的夥計都沒有,掌櫃你還想做生意麼?信不信我叫人砸了你這破店!」
砸店是大事,有背景有後台的朱掌櫃怎能不親眼見證何方妖孽作死?於是很快從精緻的山水屏風後閃出,這人四十多歲年紀,穿著一身普通的粗布灰色短衫,頭戴灰色方頭璞巾,頜下二寸長黑鬚迎風飄拂,看似一副仙風道骨的表象,兩隻眼珠卻機靈勁兒十足的轉溜,顯見此人性情跳脫,極不老實。
待到朱掌櫃認出來人,而且見過此人身後眾多美貌女子後,頓時臉一板,氣道:「又是你!又是你!每年大老遠跑來蹭我的酒喝,來就來吧,還把這麼多老婆也帶來,你想活活吃窮我麼?」
男子喃喃自語:「這麼差的態度,竟每日賓客盈門座無虛席,杏花村的酒客莫非都是瞎子麼?」
屏風後又閃出一道婀娜的身影,見到男子後呆了一下,接著盈盈一福,見自己的相公和他互相對視,彼此毫不示弱像兩隻鬥雞,女子抿唇輕笑不語。
朱掌櫃卻急忙高聲道:「娘子快看,這個不專情娶了四個老婆外加兩個丫鬟的衣冠禽獸又來了!」
女子卻不理他,轉過頭看見六女,不由驚喜地上前牽住了她們的手,笑道:「姐姐,你們終於來了,等了你們好久呢。」
六女中為首的女子朝那二人撇了撇嘴,道:「又是這一出,每年都是這一出,也不膩得慌……」
「姐姐莫理他們,其實我家相公前日就開始讓夥計們打掃廂房,還存下了十罈陳年好酒,就等王爺來喝呢……」
原來攜家帶口的來杏花村的男子正是遼陽郡王秦堪,而鳳臨閣酒樓的掌櫃,自然便是失蹤後又出現,最後又失蹤,玩快閃玩得不亦樂乎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至於酒樓的老闆娘是朱厚照最愛的女人劉良女,秦堪帶來的六女自是杜嫣,唐子禾,金柳,塔娜和憐月憐星姐妹。
「數人名兒都要數老長一串,你大老遠從京師把她們帶到山西,不嫌累麼?」已是一身平民打扮的朱厚照顯然很喜歡自己目前的身份。
秦堪笑道:「我已是中年人了,人這輩子活到這個歲數,至少應該明白一個道理……」
朱厚照好奇地睜大了眼:「什麼道理?」
秦堪苦笑道:「如果說娶一個老婆每天只聽兩百句嘮叨的話,娶六個老婆每天就要聽一千二百句嘮叨,其中起碼有一千句是在懷疑我外面是不是與別的狐狸精有染,若你想免掉這一千句嘮叨的酷刑,只能把她們帶在身邊,讓她們親自趕走一切敢接近我方圓一丈之內的狐狸精……」
朱厚照驚愕地看著他:「有效嗎?」
秦堪點頭:「非常有效。」
「所以這一路上你終於換得耳根清靜,你的夫人再也不嘮叨狐狸精什麼的?」
「對……」秦堪點頭,隨即無限蕭瑟道:「不過雖然不嘮叨狐狸精之類的話題了,但她們又開始嘮叨為何一路上遇到的女人又醜又土又肥,每天大概嘮叨兩千句以上……」
朱厚照呆怔半晌,忽然仰天爆笑:「哇哈哈哈哈……」
秦堪揉了揉鼻子,喃喃歎道:「都已是孩子他爹了,為何他的笑點這麼多年來還是沒長進?」
朱厚照捧著肚子笑了半晌終於停下,表情漸漸正經道:「這一年京師如何?」
秦堪清楚他想問什麼,笑道:「一切尚好,去年冬天內閣主動發起廷議,由原來的八位大學士增補到十人,平滅韃靼之後,朝廷在韃靼草原牧場築城十座,與朵顏部屬下的十座漢城相連,新設了五個都指揮使司,共計二十三個衛所進駐,大明北方之患完全平定,九大邊鎮開始裁撤北移至西伯利亞雪原。」
朱厚照悵然若失地歎了一聲,隨即從屋子裡抱出兩小罈酒放在桌上,笑道:「開疆闢土之功,怎能沒有美酒相賀?」
說著朱厚照端起酒罈,剛準備喝時,忽然頓住,盯著秦堪道:「去年喝酒,你第一罈酒敬你家第六個兒子出生,前年你敬第五個兒子剛學會走路便咬了看門的土狗一口,此乃家門不幸,將來必有一個混世魔王橫空出世,今年你敬什麼?」
秦堪端起酒罈,深深地看著朱厚照,忽然展顏一笑:「今年,咱們敬緣分吧。」
「緣分?」
「三十年前,一個穿著華貴賭品卻爛得離譜的小子跟我賭了一下午的斗地主,輸得急紅了眼氣得甩牌亮出身份勒令我不准再贏,賭品爛到如此地步的傢伙,三十年後我竟還能跟他坐在一起喝酒,你說我厲不厲害?你說該不該敬一下這該死的緣分?」
朱厚照氣得臉孔通紅,瞪著秦堪半晌,接著大笑出聲:「對,實在應該敬一下這該死的緣分,希望咱們的緣分沒完沒了,等到下一個三十年時,咱們再敬一次這該死的緣分。」
二人相視大笑,一齊飲了一口酒,秦堪放下酒罈神秘地道:「如果咱們能再活三十年,而且還能喝得了酒的話,我一定要拉著你做一件有生之年沒做過的,瘋狂且不讓自己抱憾的事……」
朱厚照頓時露出無限嚮往的神情,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咱們一起逛窯子夜御十女,得花柳而死。」
「這個,恕我不願奉陪,我只想跟你比試一下誰尿得比較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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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偽君子》全本結束。
感謝大家兩年的陪伴,老賊深深鞠躬,拜謝。
稍後有完本感言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