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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百一十章 月華冬至 文 / 燼之翼

    雲訣負手立於窗前,孤冷出塵的面上寂涼如水,迎窗灑下的銀輝帶著深夜難離的淡淡清寒,在他週身無聲化開,幽冷的月光掩不盡太多離變太多哀寂,他們,終似回不到最初了……

    「……鈴丫頭受冰牢刑一百年,忘盡前事,如今腦子裡有的就是一百年生不如死的囚禁記憶,諸事不懂,如個凡人嬰孩,幾次去到正峰自己的事多半都聽說了,知道是你囚了她,罰了她,苦了她,她怎能不怕你,懼你?你卻還有意疏離她,她如何能不惶恐……」

    是啊,如何能不惶恐……

    人一旦失了執念,甘為之不懼的心念便也失了,懼怕的事便也多了……她的執念,為天地所不容,是他親手斬斷的……到如今,至了這一步,他又在迷惘與彷徨什麼……

    眉間忽地隱隱作疼,竟似魔障。

    雲訣雙目倏地一冷,週身都罩上一層寒霜,再不去多想一絲一毫。抬腳便往門外走。

    「怦——」的一聲,重物落地,雲訣一怔,終歸還是回了頭。

    益鈴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想是不知為何從榻上摔了下來,聽聲音摔得也不輕。她惶然驚措地翻爬起身,跪在地上沒敢抬頭,小聲開口:「見……見過師父。」瘦小的身子微微抖瑟,不敢說是因為一醒來便見了他才嚇得從榻上滾到了地上。

    雲訣立在離房門一步遠處,不聲不響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益鈴趴跪在地上,瘦小的身子隨著時間推移抖得愈加明顯,隱隱可以看見低垂著的青白臉上,慢慢滑落的汗珠。

    涼月如輝,他望著她,心上怔然疼開,絲絲縷縷,浸骨入心。

    這當真是他想要的麼……思索間不自覺地便沖淡了眉間也隨之愈甚的疼意:「鈴兒。」

    她兀自跪在那邊,惶恐不安,抖著身子小聲地應:「……在……鈴兒在……」

    雲訣怔了一瞬,看著她抖瑟可憐的模樣,恍然間竟似看見了白雪紛飛下,那年她也是這樣,跪在止水殿前厚厚的積雪中,對著止水殿一遍又一遍地哭喊,一遍又一遍地喚著他……聲音比個孩子還要無措還要驚惶害怕,啞著嗓子嘶聲悲泣……竟猶如肝腸寸斷……

    白衣輕輕顫了顫,雲訣搖了搖頭,有些失神地走向了跪在地上、一如當時一般纖瘦的她。

    那是他第一次清楚知道了她對他存了什麼念想,知道了她對他的依戀……並不只是依戀……

    那年那雪依舊冰寒,縈繞在心頭久久不散,他已不太記得初知那一刻心頭是怎樣的震驚與不予寬恕,卻還忘不了她跪在雪中聲聲如泣的哭求……那麼癡傻狂亂,彷彿離了他,她的世界便什麼也不剩了……

    白衣曳地,他在她面前緩緩蹲下了身子,一頭如墨雲發鋪散在地,瑩瑩碎光暈散,竟似比窗外的圓月還要清絕耀人。

    「鈴兒……」琴音空起,他的聲音如月溫和,看著她的目光像菩提月輝灑在聖潔白雪之上。

    我本欲渡你成仙……卻誤你成魔……

    「師……師父?」益鈴竟似嚇懵了,呆呆地抬頭去看此刻近在眼前的天人,瘦小的身子因受驚而忘了抖瑟。

    雲訣緩緩伸手,撫上了她的發頂:「師父不會再罰你、囚你了……也不會再讓你受那些苦楚了……」

    益鈴一懵,呆在了原地,大大的眼裡滿是不可置信與震驚。

    「是師父不好……嚇著你了……」輕柔的聲音有自責有心疼更多的是悉心安撫,一點一點,滲入了她惶然不安的心裡。

    「原諒師父……好麼?」他滿是慈悲與憐愛地望著她,望得她全身一震,眼眶一點點泛紅。

    惶然無助地抽動雙肩,慢慢抽咽出聲,她委屈地扁了嘴,好半晌,終於當著他的面大聲哭了出來:「師父!鈴兒不會再做錯事了……師父不要罰鈴兒……鈴兒一定會聽話的……」

    他伸手更顯輕柔地撫著她的發頂。

    「鈴兒害怕冷冷的冰牢……鈴兒再也不想進去了……師父……鈴兒不會錯了,再也不犯錯了……師父不要再怪鈴兒了好不好……」

    他聽得心上一滯,恰似針刺入骨。眼中的疼與歎一發不可收拾,伸出的手微微顫抖,終歸還是在這一刻寬恕了她寬恕了自己,遲疑著將她輕輕抱入了懷中,微微瘖啞的聲音飽含了不欲言說的苦痛與憐疼自責。

    「好……」

    「嗚嗚……」她聞聲緊緊拽住他的白衣,生怕他反悔,生怕他又板起臉,冷冷淡淡地拒她於千里之外,怎生都不肯放手。一如前塵。

    而他合眼輕歎一聲,又如何能忍心?

    只告誡自己,把握著心上深知的尺度,輕輕抱著她安撫她,一如嚴師,更如慈父,卻不能再多分毫。

    窗外,月華如練,夜涼如水。

    萬變不離其周的軌路似已開啟,卻終歸不再是那麼回事,她應下了他的話,今次終於沒有食言,似乎,她是未再錯,卻,將他逼得臨崖不退;終,還是一起萬劫不復。

    ……

    數月之後,秋高氣爽的日子終於盡了,幻天院內一如平時,因為頂上仙雲疊障,擋得住一小片方天,便不見什麼變化。而大殿之外卻早已呈了真正的冬日之象,本已是寒冬臘月,更何況止水峰如此之高更是不甚嚴寒,早已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

    益鈴不住地朝門外張望,小嘴咕囔著不時嘟起,兩隻手搓來搓去不時呵上兩口氣顯然盡等著那早應送來的午飯:「洛姐姐怎麼這麼慢……鈴兒都快餓死了……」

    對面雲訣只若未聞,依舊淡淡閒閒地翻著書卷。

    益鈴嘟著嘴也不在意,自顧張望著殿外不歇,扁平的肚子很是配合地不時叫喚兩聲。

    自從那天晚上之後益鈴已知道了自家師父是心口不一的人,臉上冷著其實心上是疼著自己的,平時雖對自己嚴辭肅面但真有個什麼傷心不適便又會立時軟下來,日子久了便也漸漸不把他的冷漠放在眼裡了。

    益鈴餓得無聊了,哎聲歎氣地跺跺腳,祛祛寒,便自顧把雲訣佈置的功課都推到了一邊,搓著手跑到雲訣案前抱怨:「師父,鈴兒不要再等了,明兒個就把院裡邊的空房隨便辟出一間來做廚房,省得小白小黑跑沒影了鈴兒就得餓肚子!」

    雲訣自顧漠然地將書卷翻了頁:「你未學過廚藝,為師也不懂,辟了廚房也無用處,還是去正山用膳來得方便直接。」

    益鈴完全忽視他如冰如雪的神情,自顧鑽到他身側,拉過他的手捂到小手心裡:「師父,鈴兒凍死了,你不冷嗎?」

    雲訣不動聲色將手抽出,冷著臉將書卷放到案上起了身:「當真餓了,為師便替你催催你師叔。」

    益鈴笑嘻嘻地跑過去,厚厚的棉衣讓她看起來有些笨重,好在身子靈活,也不顯臃腫:「師父真是的,鈴兒早就餓死了,要能催就趕快催催洛姐姐吧!最近天氣越發冷,她反倒來得也越遲,若不是知道她跟師父一樣是神仙鈴兒真當她是怕冷,縮著不肯出門呢!」

    雲訣正當避開她依過來的身子,便聽洛紫的聲音嚷了進來:「你這死丫頭,以為你洛姐姐和你師父一樣大羅金身啊,神仙也不是一點都不怕冷的好不好……」她一邊進門一邊抖去紫衣上的雪花,再將飯菜一盤盤取出:「好了,都餓得咕咕叫了還不快來吃。」

    益鈴喜不自勝,忙跑過去端了碗拿了筷。

    「瞧你急的,真餓得這麼慘啊。」洛紫忍不住取笑了她兩句:「你可小心了,改天洛姐姐我親自下廚,看你還敢不敢吃得這麼不顧忌!」

    益鈴額上垂了汗,也不直說她的手藝差,只嚷了句:「師父說了,食不言,寢不語,鈴兒吃完了再聽洛姐姐說話。」說完馬上下箸。

    洛紫爽朗笑開,看他們師徒少了隔閡自然欣慰,也不計較益鈴編排她,只自顧對雲訣說道:「大師兄想是見不得我老這麼閒,讓我領著弟子去邊陲一帶慰問門人,說是那邊出了幾個厲害的妖物尋常弟子去了怕鎮不住,我本也沒什麼經驗,可幸辭劍曾說要走後來不知為何卻又未離,這次也被派了與我一道前去,有他做伴我就放心多了,只不過這段時間鈴丫頭怕是要自己下去吃飯了。」

    雲訣只不做聲地點了點頭,一眼望盡殿外飛雪,清清冷冷無半句多餘的話。

    這邊洛紫看益鈴狼吞虎嚥完竟就放了碗,便笑著上前取出了一壺:「雁兒知道你現下凡人之身怕冷,囑我把這稍上來給你,你看看,可喜歡?」

    益鈴見了,眼前一亮:「是玉壺釀!先前雁兒師姐還和鈴兒一起喝過呢,酒暖身子就不怕冷了,雁兒師姐真好!」

    洛紫豪氣地笑:「我前後收過三個弟子,雁兒表面看著溫婉,不想卻是最能喝的一個,你倆時常見面,我看她早晚把你帶壞了!」

    益鈴忙爭辯道:「才沒有呢,雁兒師姐是仙子怎麼會帶壞鈴兒,她只是怕鈴兒凍著而已。」

    「好好……」洛紫附和地撫撫她的頭:「你們只管喝就是了,洛姐姐巴不得以後有人陪著喝酒呢!」她一邊說一邊收了碗筷,只細心地留了個玉瓷杯盞給她:「你可慢著點喝啊,這幾日我和你雁兒師姐都出門,可沒人會再拿酒給你這小丫頭了……」

    益鈴嘟嘴:「鈴兒才不是小丫頭呢,鈴兒至少也一百歲了吧!」

    兩人聽了都怔了一下,雲訣兀自不語,眼中紛繁了一瞬。洛紫在她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笑著說:「即便一千歲,你也還是長不大的孩子!」

    益鈴搓了搓手,也不跟她爭辯了,看她這就要走忙乖巧地直將她送到殿外。

    洛紫笑著跟她揮手,揉了揉她的頭,便御劍飛馳而去,一抹紫色轉瞬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益鈴笑著揮手:「洛姐姐再見!早去早回!」

    這話一說完,益鈴後腳便轉進了殿,喜滋滋地去倒那一小壺玉壺釀。

    雲訣微微蹙了眉,不由出口:「暖身即可,不得喝醉。」

    「是,師父!」她一邊應下,一邊連灌三杯,也不管胃中**,便樂得直嚷:「暖了暖了……」言罷又去倒第四杯。

    雲訣忙把她的手按住,冷聲斥道:「胡鬧!」

    她笑嘻嘻地抬眼去看雲訣,不知何時駝紅的臉上一派女兒嬌態,目光清澈,單純無念猶如赤子,眨著長睫迷濛地癡癡一笑:「師父……好好喝……」

    天地忽醉,飛雪迷離,花開靡荼,駭浪驚濤。

    雲訣收回手,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

    下一刻,便聽見彭的一聲,小小的人兒倒在了案上。

    小嘴咂巴個不停,仍在喃喃自語:「師父……好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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