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七十九篇 觀看兵馬俑 文 / 江南一水
我從西安火車站乘公共汽車向東走,便是聞名天下的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兩千年前那支所向披靡的軍隊就靜靜的佇立在這裡,靜靜的聆聽著後人的評說。在各種各樣的評說中,有幾位來自大洋彼岸的人的話語尤為引人注目:「世界上已有七大奇跡,秦俑的發現,可以說是第八大奇跡。」「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奇跡。」「這才是真正的奇跡,全世界人民都應該到這裡看一看。」
兵馬俑們默默的站著,一如他們兩千年來一直做的那樣。他們知道,其實他們什麼也不用說,時間已經說明了一切。他們證明了他們的英勇,證明了那個時代的奢華,證明了人類所能達到的智慧,也證明了人性的**與貪婪。
我去參觀兵馬俑的時候,正值雨過天晴。幾萬名遊客踏著濕潤的青磚和我走在一起。宏偉的秦兵馬俑館側倚著秀麗的驪山東麓,裡面戍衛著大秦帝國的最後一支近衛軍。而今的兵馬俑館早已建設世界級的展覽館,高大明亮的一號坑裡光線充足,可以供遊人隨意拍照。二號坑裡的發掘工作仍在繼續,遊人可以親眼目睹考古工作人員的操作過程。今天,兵馬俑不僅僅是研究秦朝歷史的一個窗口,更成為一部軍事科學的活教材。外**界每年都要派遣一支考察團來參觀兵馬俑,以期從中找出其雄霸天下的戰略戰術隨著文物保護工作的越來越細緻,遊人們已沒有機會再下到坑底,去和兵馬俑做近距離的接觸了,好在體會兵馬俑並不在於空間的距離,而在於心靈的感知。我站在俑坑前,除了能感受到一絲震撼外,還能隱約品味到從他們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悲涼與滄桑。兩千年前的那個早上,當最後一塊木板蓋下來的時候,唯一的一線陽光也斷絕了。隔著木板,頭上有人在走來走去,不斷傳來塵土撒下的聲音。周圍一片漆黑,混濁的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刺鼻的土屑的味道。人類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輕,直到完全消失,只留下無盡的黑暗,無盡的孤單,無盡的寂寞,連著曾經無盡的榮耀,一起陷入了無盡的等待。一支豪華的,英勇的,讓天下為之喪膽的無敵之師,在完成了他們的歷史使命之後,以這種方式,陪著他們已經下世的君主,陪著他們行將下世的帝國,一起走入了歷史的塵封,期盼著遙遠的未來那一聲清脆的鋤聲。走在這支龐大的軍陣旁邊,如果側耳傾聽,他們低沉的呼吸和呢喃的低語仍然清晰可聞。雖然他們效忠的帝國早已逝去,但是他們卻存在了下來,忠誠的履行著自己的義務,任憑時光從耳邊箭一樣的掠過。我們有理由相信,當年的工匠們在燒製這個軍團的時候,一定在堅信他們是活著的,而且一定在堅信他們可以永遠的活下去。有人說兵馬俑的像貌可能來自於真實的秦軍將士,但我卻以為,兵馬俑的像貌應該來自於製作他們的工匠本身,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顯出如此生動的表情,擁有如此鮮活的生命,散發如此迷人的魅力。
一個個神情肅穆,姿態威嚴,鮮亮的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讓人一看便知都是帝國裡最訓練有素的精銳。為車隊開道的是兩輛黑色的馬車,飾著斑斕的金銀飾物和五彩的花紋。前面的一輛名叫立車,御手和乘人都站在車上;後面一輛名叫安車,有一間御車,御手坐在前御室,乘人坐在左右兩側開窗,後部留一單扇門的主室。兩車分別控御著四匹驃肥體壯的駿馬,馬的額頭上都戴著光彩奪目的金銀絡頭,聳起的鬃毛在塵風中烈烈飄揚。突然,空中傳來了異樣的聲音,像冬夜刺骨的寒風掠過破損的窗欞,像飢餓難耐的猛獸拼盡全力的衝刺,像曠野裡冤魂發出的悲憤吶喊。來不及等衛兵們做出反應,一個碩大的黑影從天上直撲了下來,正砸在車隊中央的一輛飾滿金銀與珠玉的六馬銅車上,「轟」的一聲巨響,跟著是金屬刺耳的撕裂聲、馬兒淒厲的悲鳴聲、木轅沉悶的斷裂聲、傷者痛苦的哀號聲、女人驚恐的尖叫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在山谷中久久迴盪不絕。瀰散的塵土轉瞬間吞噬了整個車隊。血,像一條巨大而醜陋的蚯蚓,在地上緩緩蠕動。整個車隊亂成一團,士兵們高舉著長矛在塵土中跑來跑去,大聲的咒罵著,叫喊著,徒勞的搜尋著襲擊者的蹤跡,像一群沒頭的蒼蠅。後面的車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仍在奮力向前擠,與前面退回來的車輛猛烈的撞擊著,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聲響。許許多多穿著宮廷禮服的人從各自的車裡跑出來,臉上佈滿了驚悸與慌亂。山坡上,兩張被汗水浸透了的臉上掛滿了掩飾不住的興奮。他們剛剛完成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們把皇帝給弄死了。很快,天下將重新大亂,群雄將蜂擁並起。現在他們要做的是,在士兵發現他們之前用最快的速度溜掉。然而,皇帝根本就沒在那輛車裡。接下來,盛怒的皇帝發佈了全國通緝令,全國上下大索十日,無數家庭為此妻離子散,無數無辜平民被趕往驪山的皇陵工地。但兩名刺客卻像空氣一般消失了。這次可以被稱為「博浪沙事件」的行刺行動作為大秦帝國短暫歷史中的一件大事,被後來的史家詳詳細細的記入了歷史。又過了若干年,這次行動的主謀,那個被迫改名張良的年輕後生,成為了漢王朝的「開國三輔」之一,位極人臣。史書記載,晚年的他,沉穩,堅毅,飄逸超俗,滿腹經綸,歷盡磨難的他已經不再迷戀少年時的衝動、冒險和個人英雄主義。而作為受害人與倖存者的始皇帝嬴政,此時早已連同他豪華的帝國和車隊一起,被埋入了驪山下幾百米深的陵墓裡了。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兩千年彈指一揮間。1980年10月,一個消息在秦陵發掘現場不脛而走:不得了,秦陵裡挖出了銅車馬,那可是秦始皇五次東巡用過的東西啊!銅車馬,大秦帝國政治、經濟、科技、藝術的集大成者。它們雍榮華貴,富麗堂皇。當年,正是這兩輛車子的原型為秦始皇綿延不絕的車隊充當先鋒。自從它們從1980年出土以來,引來了多少驚異的目光和由衷的讚歎,然而在這些目光和讚歎的背後,又有多少人瞭解那些發生在它們身上故事呢!就是銅車馬引導的那支車隊,曾經既引來了劉邦情不自禁的的羨慕:「大丈夫當如是也」,也引來了項羽不屑一顧的狂傲:「彼可取而代之」。從此,兩個個性鮮明的靈魂為了各自的誓言踏上了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歷史也因此被推進了與以往完全不同的軌道。而這兩段個性鮮明的話則被鄭重的記入了史書,成為了銅車馬有案可籍的最早評語。張良呢!他沒有語言留下來,當時的情形也不允許他有話留下。但我相信,他當時的目光一定是激動而興奮的,如同獵隼看到了倉皇的野兔,猛虎看到了戰慄的綿羊。也許他的手會隨著他的心跳而劇烈顫抖,就像大地正在隨著眼前龐大的車隊而顫抖那樣。如今,銅車馬早已不再奔馳,它們靜靜的佇立在玻璃櫥窗裡,成為了這個民族智慧與勇氣的象徵。但是它們仍在全神貫注的聆聽,聆聽著我們驚異的讚美,聆聽著它們的君王揚鞭啟程的號令。
在兵馬俑以西一千五百米處,便是大名鼎鼎的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安身之所。那小山一樣的壘土屹立在坦蕩的關中大地上,背靠驪山,前臨渭水,孤傲的審視著這片曾臣服於他腳下的世界。秦陵,高七十五米,周長四里有餘。它的下面埋藏著一個豪華的神話世界。那裡有水銀匯成的江海,那裡有寶石鑲嵌的星辰,那裡有金玉堆就的宮牆,那裡有人魚熬煉的燈油,那裡窮盡了千千萬萬能工巧匠的想像力,那裡迴盪著大秦王朝最驚天動地的壯志雄心。那裡是那段短暫歷史的見證,是那個奢華年代所能製造出所有奇跡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個。今天的人們只需花費十幾元人民幣便可登上陵頂,迎著從驪山吹來的蕭瑟的冷風,讓目光穿越秦川大地,隨思想去感悟那位逝去的君王。秦始皇,一個中國歷史上爭議最大的人物。他建立了空前的帝國,都不曾享受任何一位開國之君應有的讚譽與尊重;他不曾亡國,卻承受了比任何一位亡國之君更多的罵名與詆毀。他第一個在中國完成了統一,為其後兩千年間擁有雄才大略的人們提供了參考目標;他第一個創立了靠法律而非個人權威治理的制度,實現了幾代法家人的夢想,也為今天的我們創造了一個可以無限遐想的神話。他統一的文字使今天的我們可以方便的閱讀來自他那個時代的各種文獻,他統一的度量衡、路軌為經濟一體化掃除了最大的障礙。然而他的國家的壽命太短了,僅僅只存在了十五年,而且是用一種極不光彩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統治。他的兒子毀掉了他的事業,毀掉了他的制度,毀掉了他的夢想,也毀掉了他的聲譽。於是在後人眼裡,秦法成了最專蠻的法律,秦製成了最糟糕的制度,秦軍成了最凶殘的軍隊,秦始皇也成了最差勁的皇帝,成了歷代人君最典型的反面教材。他生前的一切行為都被無限上綱的加以貶低,他每一個細小的失誤都被無限誇張的加以擴大,甚至他的身世也被正史明文「規定」為私生子。秦始皇靜靜的躺在那座小山之下,無可辯駁,事實上,他也不需要任何辯駁。因為他沒有任何有利於自己的證據,可他偏偏又是一個法家,他已經習慣於用證據說話。他創立的規章典籍連同他焚書時專門保存在國家圖書館裡的孤本,全被一個叫項羽的江東蠻夫焚燒殆盡,火一直燒到了阿房宮,映紅天際的熊熊烈焰遠大過在他焚書時點燃的那次。他的子孫連同他的大臣們也都被殺死在咸陽的鬧市上,連同剛剛被活埋的十餘萬被俘秦軍將士,死者遠多於他所坑殺的四百餘名儒生。他陵墓上高大的建築被推倒,他修築的長城也在時光的流逝中崩塌毀壞,他的輊道上荒草叢生,他的刻石上歲月磨蝕然而,他創立的制度卻奇跡般的保留了下來。翻開歷史,我們會發現這樣一些細節:他主張的中央集權制為歷朝歷代所奉守,他創製的兩個詞語「皇帝」和「朕」為歷朝歷代所延用,他發明的宰相制一直到清代才從真正意義上被廢止,甚至連他的宮廷禮儀也被傳襲了下去,並被劉邦讚歎道:「吾今日始知皇帝之貴」!更重要的是,他的後世們將他的法制思想加以揚棄,創造了一種全新的司法體制:陽儒陰法:儒家負責道德調整,法家負責階級鬥爭。
秦始皇的任法與濫用民力是無可置疑的,綿延的阿房,高大的秦陵,雄壯的秦俑,筆直的輊道,豪華的東巡,奢侈的封禪,厚實的長城……他的每一項政績都是以巨大的民力為代價的。在鐵器尚不普及的兩千年前,可以說,秦始皇已經把這個國家的油門踩到了極限。但這個國家居然在這種極限條件下運行了十幾年,如果一切順利,它還將繼續運轉下去。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一方面,秦始皇的駕駛技術的確高超,另一方面,他用強悍的法律為自己鋪就了一條高質量的高速公路。事實上,到秦始皇統治時期,天下雖然經過了幾百年的諸侯混戰,但由於各國普遍重視生產和發展,整個社會的生產力並沒有遭到太大的破壞,甚至,在秦始皇統一後的十幾年裡,社會財富還因為沒有動盪而有所增加。但是,隨著秦失其鹿,天下大亂,四年的楚漢相爭導致了社會財富的巨大流失。我們可以做一個比較:秦朝的兵馬俑人高馬大,個個堪稱藝術精品,而比他晚死二十年的漢高祖劉邦的兵馬俑就只有一尺多高,而且形空猥瑣,縮手縮腳;此外,漢初連皇帝的馬車都找不到四匹一樣顏色的馬,而與之相對,僅僅以秦始皇開道車為原型鑄造的銅車馬卻是精美異常,令人稱絕。這其中的原因,與其說是讓秦王朝負責任,還不如客觀的說,是那場僅僅四年的戰爭給整個社會帶來的巨大的創傷。
(續)——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