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六章 幼虎(二) 文 / 岑雲
倏忽間,冬去春來,草原上草長鷹飛,也就是在這草長鶯飛的好日子裡,李文侯要娶第十個妾了,還真是一個圓滿的數字。老邊與北宮伯玉一起抵達時,李文侯親自來迎接,出現在老邊眼前的,就是一個全身裝扮一新,喜氣洋洋的新郎官。
「文侯啊,今日見你,我都有些糊塗了。」老邊一見李文侯,不待他開口就搶先說道。邊說邊搖頭歎氣,面色既無奈又苦惱。
李文侯滿臉的笑容登時一垮,「今日我有喜事,你不來恭喜,卻糊塗什麼?」他知道老邊故弄玄虛,怕沒有好話,語氣中略帶幾分恐嚇、幾分求饒。
「我糊塗是因為我想不明白,你這次娶的丫頭,是你女兒的玩伴呢,還是你孫女的玩伴?」老邊故作苦苦思索狀。北宮伯玉從旁落井下石道:「猴子,當心點,每次你娶妾,過後總是見你又瘦一圈,越發像猴子了。」
說起李文侯娶妾,朋友間有個笑談,說是李文侯娶妾,就喜歡十來歲的小丫頭,一連幾個,還都是她女兒過去的玩伴;後來部落裡有女兒的人家都精乖了,害得李文侯女兒堂堂部落族長之女,落得無人作伴。這個笑話是十年前傳出來的,放到現在,李文侯大兒子去年都給他生下個小孫女了,再過十幾年,李文侯娶妾可就真是從孫女的玩伴裡挑了。
李文侯一張瘦臉漲的通紅;大罵道:「誰像老邊,被自家夫人管得死,出來外邊,見著漂亮女娘都不敢多瞧一眼。」老邊反唇相譏:「總好過你看見了就轉不開腦袋。」男人之間,似乎總要這樣打趣幾回。
幾個人嘻嘻哈哈地就一起進了部落大營。
從根源上說,湟中胡出自三百年前南遷的月氏胡一支,與羌人混居融合,風俗與習性大抵與羌人無二;歸附漢庭之後,又難免受了漢人的影響;比如李文侯,就在自家聚落的中央位置,靠近河流的地方仿照漢家習慣建起了一座不大的莊園。李文侯是湟中僅次於北宮伯玉的部落大人,部落的聚居區十分廣大;依照遊牧習性,依水而居,沿河上下,逾千氈帳星羅棋布。
虎娃原本跟在老邊身後亦步亦趨,等到老邊落座,他的眼光很快就被周圍成堆成山的肉食美味吸引去了。看著他滿嘴流涎的樣子,老邊也不想拘著他,大手一揮,「去玩吧,今天這莊裡的東西你想吃就吃,想拿就拿,隨你的意。」
遊牧部落,別的沒有,酒肉是管夠的,烤全羊、烤小牛、還有罕見的駝峰肉,看得小虎崽直流口水。對於虎娃來說,酒足飯飽就是最大的滿足。許是從小到大和老虎一起吃飯的緣故,虎娃的肚腸養得比一個成年男子還要寬大幾分,一頓飯沒有兩三斤肉根本不管飽。得了許可,小虎崽兒興奮地撲到肉山裡就不肯出來了。
時間一長,莊裡的賓客都發現了有一個活潑好動,渾身使不完勁的孩子在莊子裡竄來竄去,四處尋摸吃食,什麼好吃的都不忘啃一口,吃得滿嘴流油。羌胡大多豪爽好客,性情樸實,歡宴之際,賓主往往脫略形跡,豪飲歡暢;此刻看到這個旁若無人、吃得肚皮滾圓、小臉一副滿足神情的孩子,無不是又笑又愛;又有幾個沒分寸愛玩鬧的,就拿出奶酒哄著虎娃喝。
虎娃剛剛恢復了說話的能力,但是說的都是漢話,聽不太懂羌胡人說的話;但是他天生一顆七竅玲瓏心,能直覺到周圍的羌胡漢子們都沒有惡意,反倒是透出一種微不可察的親切感覺,於是來者不拒,不知深淺地灌了幾大碗下肚,頓時天旋地轉,臉蛋紅撲撲地,連左臉頰上的兩道傷疤都透出幾分光亮。
看著他憨態可掬,幾個勸酒的羌人漢子也知道麻煩了,四處張羅著找這孩子家裡的大人。虎娃卻擺著兩隻小虎爪,滿嘴噴著酒氣道:「沒事,我自己回去,我知道。」其實他說的是漢話,羌胡人大都聽不懂,虎娃卻無知無覺,一邊說著,一邊搖搖晃晃往人堆裡擠。這個時候他已然酒勁上頭,眼前金星亂冒,看什麼都是虛影亂晃,莊中嘈雜的聲響在他耳中也彷彿遠在天邊,幾不可聞。——使勁揉揉眼睛,還是什麼都看不清楚,罷了!醉醺醺的小老虎眼睛一瞇,伸出自己的鼻子四下亂嗅。
在動物界中,老虎是最重視保護地盤的生物之一。它用尿液標示疆界,因此它的嗅覺對自己熟悉的氣味非常敏感——虎娃的鼻子和老虎差不多。眼下眼睛瞧東西模模糊糊,他不知不覺又恢復了本性,開始用起嗅覺來。
於是,一個半瞇著眼睛,彷彿在玩捉迷藏的小孩兒,踉踉蹌蹌地行走在人群當中。前面擺著烤全羊?虎娃翹翹鼻尖,繞了過去。再前面一股股汗酸味,都不是!虎娃瞇著眼看了看四周,轉了個大圈朝另一邊走了。
這一邊……哪來的香味?好像不是吃的,更像是花香,這裡種花了?虎娃努力地撐起已經有些睜不開的眼睛,透過眼縫瞧了瞧,看見了一個個頭與他差不多的……女孩?「香味……你……你身上的?」虎娃迷迷糊糊地問道,還特意用力嗅了幾下,確認自己沒有認錯。
吾麻被眼前突然出現,滿嘴酒氣的小酒鬼嚇呆了。她心中暗酌:「常聽阿媽說,男人喝醉了就會發瘋,眼前這個是喝醉了吧,他不會打我吧?怎麼還像狗兒一樣拿鼻子亂嗅啊?」吾麻被自己嚇得快哭出來了。關鍵的時候,阿爸又不在身邊……
虎娃絲毫不理小姑娘那麼多憂懼愁腸,不滿地揮舞著手臂:「你味道太沖了,去,走開。都聞不到了。」
吾麻大怒。身為燒當羌良吾部落大人唯一的女兒,在父母身邊受盡寵愛,哪裡有人敢這麼跟她說話。她身上的香味,是用了從漢人那裡學來的花浴之法才洗上去的,居然被奚落成「味道太沖」?小姑娘頓時忘記了害怕,雙手一叉蠻腰,大發嬌嗔。
這小姑娘難得也學過漢話,聽虎娃是漢家人口音,不甘示弱地以漢話反駁道:「小醉鬼,你身上又是什麼味道,都是酒臭!還敢罵我?」吾麻從來沒有與外人吵過架,此番被人奚落,頓時覺得萬分委屈,眼眶裡已經蒙上了一層水霧。眼看虎娃醉醺醺地,被罵了也沒有反應,吾麻又氣又急,抬起玉足,狠狠地踢在虎娃小腿骨上。「哎呦!」被踢的小虎崽虎皮虎骨,感覺像是撓了癢癢,踢人的小姑娘卻忍不住蹲了下來,捂著足尖,疼得直抽冷氣,蓄滿眼眶的淚水霎時就滑落下來。
眼下的虎娃並不知道,他和吾麻的這一次相遇,後來在流傳中演變成「小老虎用鼻子聞著聞著就找到了小母老虎」之類的謠言。現在的小老虎崽,還無法理解小母老虎是什麼意思,他急於找人,對這個敢動腳踢他的小姑娘,其實根本就沒放在心上——踢人把自己家踢傷了,太沒用了。
繞過哭著鼻子的小姑娘,虎娃順著氣味撥開人群往前走,這一次,他很快發現了自己熟悉的幾個氣味,有老邊,還有北宮伯玉。他心中一喜,放開腳步,跌跌撞撞地就衝到了老邊懷裡。老邊只覺一股酒氣撲鼻而來,回過神時,虎娃已經趴在他懷裡快睡著了。
北宮伯玉見狀大樂:「好小子,會喝酒了。哪個王八蛋給他酒喝的。」
很快,又一個小身影幾乎就跟著虎娃,也一路直奔過來,看見老邊懷裡咕噥噥自言自語說酒話的小醉鬼,先是一愣,而後滿臉含淚地撲到北宮伯玉身邊一個羌人大漢懷裡,又哭又喊:「阿爸,那個小醉鬼,他罵我,還打我。」
看著小姑娘俏生生的手指分毫不差地指定虎娃,幾個大人面面相覷。老邊和吾麻的阿爸面露尷尬之色,其中又帶著幾分戲謔,聽著小姑娘哭訴著兩個小孩子之間的恩怨。北宮伯玉笑著問吾麻的阿爸:「迷鉗兄弟,這個小女娘,就是你家吾麻?」
「是啊,當年你和老邊都抱過她的。」迷鉗輕輕拍著女兒的後背以示安撫。
「幾年不見,長這麼大了。」北宮伯玉歎道。
迷鉗按著女兒的肩膀將她從裡懷裡推起來,滿是慈愛地笑道:「你看看,見到北宮叔叔和老邊伯伯,也不知道見禮,就知道哭鼻子,我平日怎麼教的你?」
吾麻被父親說的不好意思,抬起頭來,突然指著老邊懷裡的小醉鬼,不滿地繼續申訴:「可是他罵我,還打我,你們都不管他,就管我。」
迷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輕輕敲了女兒一個爆栗:「那個小郎喝醉了,你與他較什麼真?總得等他酒醒了再說。」
吾麻頓足嬌嗔:「那說好了,等他醒了,阿爸要好好管他。」眼珠子一轉,又要求老邊道:「邊伯伯也要多管管。」
北宮伯玉被吾麻的稚氣言辭都得哈哈大笑:「好啊好啊,不只你阿爸管,老邊管,我也管;依我說,等將來你就嫁給這個小虎崽子,從早到晚,天天管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