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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四十六章 漢賊(二) 文 / 岑雲

    夏育轉身朝老邊走去,就在案前坐了下來,與老邊隔案對視:「有沒有酒啊?便是死囚要上刑場了,也該給一頓酒喝。」

    老邊陪笑道:「言重啦,蕃生。在這裡,你就是我的客人,招呼客人,豈能無酒?」

    夏育斜倚這案幾,看著侍從們布上酒肉,看著北宮伯玉、李文侯等人一邊吃喝,一邊毫不客氣地瞪視著自己,卻絲毫不放在心裡。既已抱定了死志,心中便再無所懼;老邊親自為他斟上酒,他隨意地舉杯,一飲而盡。再斟再飲,如是三次。

    老邊放下酒壺,和聲道:「蕃生,聽聞你前幾年因出征鮮卑兵敗,失官問罪,故而一直鬱鬱不得志。怎麼這一次,朝廷又把你找回來了?」老邊話裡話外,就是在抨擊朝廷;對夏育這樣曾經有大功於國的將領,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豈是敬賢養士之道?

    夏育放下酒杯,動手從盤中撕下一塊肉來,大口地嚼著,含含糊糊地說道:「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本就是朝廷制度。身為臣子,若遭懲處,應當首先自省,豈能怨望朝廷?」

    「可是據我所知,當初你兵敗塞北,實出於他人牽累。而且,其中還有宦官作祟?」

    夏育揮舞著手上的肉骨頭,朗聲道:「什麼牽累不牽累的。大軍出征,勝負本是平常事,敗了就是敗了,哪有那麼多借口?你反了就是反了,又何必說這許多言辭?休想我與你同流合污!」這一番話,全無做作,隨口而出,反而透出異樣的堅持。

    老邊先是一怔,隨即笑著打混過去,說道:「罷了罷了,不提這個。我只是奇怪,你夏蕃生不是一個莽撞之人,為何這一次會孤軍深入?」

    夏育將啃剩下的骨頭一丟,自己伸手想要倒酒,老邊搶先拿過酒壺為他斟上。夏育毫不客氣,端起來就喝,一杯酒下肚,愜意地長出一口氣,方才說道:「哎呀,大意了,大意了。是老夫輕敵了。沒有想到你居然敢放著冀城不管,全軍掉頭去隴西。也沒有想到,會有李相如這樣的無恥小人,為一己私利,壞了平叛大計;更沒有想到,你手下有這麼個小子……」說著,又是連著幾杯酒下肚。

    夏育指了指小老虎,話語中隱約透出一絲讚賞之意,「其實要說起來,這一仗不會比當初凡亭山那一次更危險,只是沒有想到你手下有這麼個小子,短短半日,就攻破了我的大營。你說你奇怪,我還奇怪呢,你怎麼就敢逕自去隴西呢,就不怕我直入金城,斷你後路?」夏育喝得太急,已經有了些酒意,面上微醺,雙目卻一眨不眨地盯著老邊。

    「你在冀城與左昌也打過交道,豈不知他的為人?你若要進金城,後路糧道只能從冀城過,有這麼一個貪得無厭之輩掌控糧道,你敢孤軍深入金城麼?我調回金城一萬人馬,足可以支撐到你大軍斷糧的那一日。我卻不同,隴西各部我多的是朋友,叫他們隨我舉兵或許不能,供應些糧草,輕而易舉。」老邊笑吟吟地說道。

    「豎子誤國!先有左昌,後有李相如,豎子誤國啊!」夏育拍著案幾痛喝一聲,「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進不能料敵虛實,退不知同僚之昏庸,該當此敗!」

    老邊勸道:「蕃生兄此敗,非戰之罪。實在是朝廷昏庸,任用非人,同僚無能,坐視遷延。否則,我也不能如此輕易入主冀城。」

    夏育冷笑著將酒杯往案上一砸,「無需多言,夏某人平生不會諉過他人。與你說這些話,一則是為了了斷當初的同袍之宜,二則是為了見一見當日破我營盤之人。如今二事已畢,別的話就不用多說了。」

    堂中諸人一起變色,怒目以視。老邊心下大感失望——這夏育乃是涼州宿將,當年段熲麾下將佐,不是他的同僚就是他的後輩;如今涼州邊軍之中,許多人都曾經受過他的恩惠;若是能勸服夏育投降,於平定涼州大大有利——雖然夏育疾言厲色,極為藐視老邊等叛逆,但是於老邊而言,還是要做最後的努力。

    「蕃生兄,老夫不是天生反骨之輩,在座諸人,往昔也都曾經為大漢戍守邊塞,更不用說湟中義從諸部,當年在段太尉麾下聽命,為保大漢江山,不知流了多少血。你怎麼就不問問,他們為什麼要反,我為什麼會變成反賊?」老邊言辭誠懇,只盼著能激起夏育哪怕絲毫的疑問,就有機會再鋪墊言辭,動搖他的心志。

    但是夏育絲毫不為所動,冷笑道:「君為叛賊,我為漢臣,漢賊不兩立!其餘無話可說!」一番決絕之言,直接堵死了老邊所有的話頭。

    老邊為之語塞,堂中其餘人等一齊跳了起來,小老虎更是直接,手中寶刀出鞘,架在夏育脖子上,立時便要殺人。

    夏育垂目在刀鋒上掃了一眼,真心讚賞道:「果然是一柄好刀,配得上你。當日我在山上觀戰,知道你刀法過人,出刀極快——待會兒,由你來送老夫上路,不知可否?」

    夏育的神情平淡而從容,之前與老邊爭辯時的疾言厲色也彷彿消失無蹤。小老虎突然生出一些錯覺,眼前夏育的身影,分明正與蓋勳的影子一點一點地重合。小老虎胸中一時激起的殺心,正在一點一點消退。

    夏育見小老虎沉吟不語,微覺失望,輕聲笑道:「我只是不想讓自己死得太難受,這樣也不行嗎?」

    老邊苦澀地說道:「蕃生兄何必如此?你若不願留下,我可以送你回三輔。蓋勳我都送走了,何妨多你一個?」

    「蓋勳是蓋勳,我是我。」夏育拒絕了老邊的好意,「老夫年已過六旬,本就時日無多。如今兵敗被俘,更連累數千將士埋骨異鄉,正當一死贖罪。若是苟活惜命,徒然惹人恥笑。大丈夫生不能立功名於朝廷,死亦當留清名於世間。」說罷仰天大笑,出門而去。

    小老虎看了看老邊,見到他點頭示意,隨即大步跟了出去。笑聲越來越遠,卻始終迴盪在堂上。

    老邊心裡充滿了不可名狀的複雜思緒。

    韓遂在老邊身側,輕聲道:「夏護羌本志如此,老邊,你也無須自責。」

    老邊面無表情,看著大門之外,輕聲道:「我不是為了夏育的生死自責,而是為了我們。不知道如蓋勳、夏育這般忠臣,還有多少?大漢朝氣數未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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