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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十五章 賊路(一) 文 / 岑雲

    西門之外,叛軍大陣之中,傅燮橫臥在車上,氣息奄奄;他的胸腹處鮮血淋漓,染紅了前襟。手臂與四肢同樣創傷纍纍,腥紅的鮮血淌滿了車座。

    駕車的老僕俯倒在車轅上,離得傅燮並不遠,已經沒有了氣息。早在馬車衝進叛軍大陣之前,老僕就身中十餘箭,當時就死了。失去駕馭的馬車被馬兒盲目地拉著,憑著一股慣性衝入大陣,在嚴密的陣勢中犁出一道百餘步的溝壑,撞死碾死涼州兵十餘人。驚馬在陣中亂衝亂撞,直到韁繩被斬斷,馬兒也被十多桿長矛刺死倒地。

    麻奴死在了馬車下,屍身斜倚著車輪,前胸後背插滿了箭支,手中長矛斷成兩截;這位剛剛成為大漢軍士的羌人,直到臨死之際,依然奮戰不休,手持兩根斷桿,橫打豎砸,殺死十多名涼州兵;涼州兵不敢近前,只用弓箭亂射,將其射倒,至死依然雙目圓睜,勃然做憤怒之色。

    傅燮的傷勢很重,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雙目漸漸變得有些模糊,艱難地抬起頭,卻看不清冀城的城門,更看不到兒子的身影,只能看到環繞四周,面目猙獰的叛軍。

    一名叛軍伯長狠狠地吐一口唾沫,罵罵咧咧地上前,嚷嚷著:「想不到你居然就是傅燮,失心瘋了吧,三個人就敢衝陣,也該老子建功!」說著舉刀朝傅燮脖頸砍下,刀鋒帶著破空的呼嘯斬落。

    傅燮微微冷笑,斜乜著從頭上劃落的刀鋒,目光平靜無波。

    遠處突然響起暴雷也似的怒喝:「誰敢動手!」一支利箭劃破長空,帶著尖利的風聲,不偏不倚正中刀口。

    那叛軍伯長虎口劇震,手中長刀仿若被大錘擊打一般,發出刺耳的鳴金聲;刀鋒被巨大的力量帶得一偏,從傅燮頭前劃過,砍在了車架上。

    叛軍伯長抬頭一看,南邊一騎飛來,漸行漸近,馬上一個少年將軍厲聲大喝:「誰都不許動手!」那伯長被人莫名其妙射了一箭,雖然不是要他性命,但也是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醜,本來心裡就惱火,再聽到對方如此霸道的言辭,心頭更是火上澆油一般。惱火之下,他也不顧細想對方阻止殺人的本意,反而破口大罵道:「哪來的小崽子,敢來爺爺這裡搶功?!」

    說來也是該當有事。如果此刻在西門外的,是北宮伯玉、李文侯,或者滇吾、宋建等人的兵馬,那軍中武官定然是認識威名赫赫的虎將軍,若聽到是小老虎出言阻止,即便心懷不滿,大抵也會暫時從命,不至於強硬地與小老虎爭鋒。偏偏此刻西門外駐守的涼州軍,是以李相如所部為主力,新來乍到,軍中將士雖然聽說過有一位少年虎將軍,其實並不熟悉,真正見過小老虎的人更是屈指可數。

    此刻這位伯長,顯然就是不認識小老虎的,又在氣頭上,更不細查,只當對方是來搶功的。畢竟傅燮乃是一郡之守,身份極高,殺了他功勞自然也極大——他卻不知死在小老虎刀下的郡守都不止一位了……

    那伯長既不認識小老虎的人,又鑽了牛角尖,惱怒之下,根本不理小老虎的警告,心想著:你要搶功,老子偏不如你的意。眼看小老虎越來越近,唯恐動手晚了,搶上前一步,再次舉刀斬下。

    小老虎此刻已到五十步之內,眼中看得分明,見那伯長對自己的軍令置若罔聞,不由大怒,厲喝一聲:「鼠輩狗膽!」眼看傅燮命在剎那,小老虎不假思索,張弓又是一箭——這一次射的可就不是刀口了。

    小老虎的箭術,涼州軍中盡人皆知——百步穿楊不過尋常事爾;如今近在五十步內,哪裡會有失手?對面的伯長再次動刀時,其實也在注意小老虎會不會再次出箭壞他好事,可惜他不知小老虎心性,更不知小老虎的箭術,滿心以為對方即便搶功,畢竟是同在一軍的袍澤,不敢拿自己怎麼樣,只要手上加一把力,就算你再射中我刀口也是無用。不料小老虎的第二箭,根本不射刀口,而是對準了他的心口。

    在小老虎眼裡,別說你只是個素不相識的無名之輩,就算此刻是李相如親至,若膽敢無視自己的喝止,照樣也是先殺了再說!那伯長一時不察,等他發覺大難臨頭時,利箭已到胸前,再躲還哪裡來得及?只聽得一聲慘叫,利箭穿心,血光乍現,巨大的力量好似一陣大風刮過,將那伯長連人帶甲刮落馬下,當場斃命。

    那伯長屍身剛剛落地,小老虎如風而至,來勢洶洶,踏雪烏騅直衝到馬車前不足三尺之地,才帶住韁繩。烏騅馬厲聲長嘶,前蹄在地面一踏,響震如雷,圍在馬車周圍的軍士齊齊退避,在驚叫聲中讓出數尺空地來。

    空地中央,只留下那死不瞑目的伯長。

    虎踞龍蟠,三軍嘩然!

    小老虎看也不看死在馬前的伯長,而是翻身下馬,來到傅燮身旁,關切地問道:「南容先生,你還好吧。」

    傅燮努力睜開已經渾濁的雙目,辨認出小老虎的模樣,艱難地笑了笑,道:「我本就是要死了,早一刻,晚一刻,有何分別?你又何必再殺人呢?」

    小老虎滿不在乎,拿眼角餘光瞥了伯長屍身一眼,不容置疑地說道:「那又如何,違抗軍令,本就該死!」他卻渾然忘記了,對方並不是自己麾下人馬,根本輪不到他來發號施令。

    見小老虎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傅燮恍惚間想起當初在邊家莊第一次見到小老虎時的景象。眼前的,原來還是當初所見那個自信而堅執的少年郎。傅燮苦笑道:「多年不見,你這孩子卻一點都沒有變。可惜啊,可惜……你和老邊……怎麼就做了反賊,毀了一生前途。」

    小老虎冷哼一聲:「不做反賊,我和老邊早就死了,哪裡還有前途?」

    傅燮苦笑,想要搖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流逝;「雖然天下大亂……但是你們這樣……沒有出路的。」

    小老虎伸手在傅燮人中上用力一摁,這卻是王越教過他的辦法,立時讓傅燮又清醒了幾分;「當初不反,立時就死,哪裡還顧得上出路;再說,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地,將來的出路,將來再說。」小老虎仍然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傅燮的身體此時已經沒有了知覺,甚至感覺不到傷口的痛楚,這樣反倒讓傅燮的精神又恢復了幾分,卻是迴光返照了;他仍然還能笑得出聲:「你呀,你呀,邊先生怎麼……怎麼把你教成這樣?你還年輕,將來的路還長,不能不預先想好自己的前途。黃巾張角便是你前車之鑒,在大漢朝,反賊豈能有好結果?」

    小老虎默然片刻,突然冷笑道:「那大漢朝不在了又怎樣?只要我活得比大漢朝更長久,不就好了?」

    傅燮心頭劇震,冷冷地盯著小老虎看了片刻,冷笑道:「你這虎崽子,倒是好大氣魄……大漢朝……大漢朝……」說著說著,傅燮的聲音越來越低,雙目漸漸低垂。

    小老虎見過死人多了,自然知道傅燮命在頃刻,心頭不自覺有些酸楚,大聲追問道:「先生,還有什麼心願未了,於菟願為先生代勞……南容先生!」

    傅燮低落的聲音喃喃地念叨著:「別成、別成……」

    小老虎耳目聰明,傅燮聲音雖然低微幾不可聞,小老虎卻聽得清清楚楚,知道小傅幹才是傅燮心頭最掛念的人,忙大聲應道:「先生放心,我親自送別成回鄉,我親自送他回鄉。」

    傅燮再無一言,頭一歪,就此氣絕;許是臨終時聽到了小老虎的喊叫,瞑目之際,他的嘴角還掛著一絲安心的笑意。

    小老虎呆呆地看著傅燮失去生命的面龐,心中百味雜陳。

    風聲嗚咽,烏雲低垂,彷彿同放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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