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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五十三章 傷逝 文 / 岑雲

    老邊死了,就在小老虎的眼前,帶著灑脫的微笑,闔目而逝。

    就在當夜小老虎安排應對燒當羌入寇之事沒有多久,內室裡邊夫人忽然派人出來,連聲招呼小老虎進去,說是老邊突然清醒過來,要見人。小老虎初聞消息,心中幾乎狂喜,以為老邊又有了轉機,不料進得門去,還沒有看到老邊,先看到圍在老邊榻前的邊夫人和邊靖,當時就是一頭冷水澆下來,在寒冷的雪夜中懂得心頭冰寒徹骨。

    小老虎的五感知覺敏銳,最能查察異常於微末,甫一進門,他看到邊夫人的臉上並非如想像中那樣欣喜寬慰,竟而是一片哀痛絕望神色,立時就知道不好。此前老邊昏迷,邊夫人雖然悲傷憂急,但是並沒有如眼前這樣徹底絕望的神色,這只會是老邊面臨最後關頭之際才有可能出現的。

    這是怎麼了,老邊不是醒了麼?小老虎怔得一怔,隨即發了瘋似地撲到老邊榻前,生生將邊靖擠到一旁;他此刻迫不及待要看老邊一眼——不是說老邊醒了麼?

    老邊的確是醒了,而且看精神似乎比最近幾日都要好得多,連說話的聲音都恢復了往昔的清朗。小老虎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般笑道:「老邊,你真的醒了呀,我還以為……」小老虎撓撓頭,欲言又止。還以為什麼?當然是以為你不行了。只不過他不好意思說是誤會了邊夫人的神態,話說到一半就訕訕住了口。

    「以為什麼呀?毛毛躁躁。說了多少次你也不改。」老邊微笑著佯作斥責。

    小老虎看著老邊的笑容,聽著他的斥責,心裡忽然有一種莫名的生疏感;他很想如同以前一樣,被老邊訓斥時極力辯解。或者是無辭以對時低眉順眼地認錯——這都是往日的習慣——可是今天他只覺得有些異常,怎麼也做不出往常那樣的舉動。小老虎在心裡默默地思索著,想要弄明白這種異常的生疏錯異感覺究竟是從何而來;最後他詫異地發現,這種生疏感不是來自於自己,而是來自老邊。自己依然是自己,但是老邊卻與往日的老邊有了極大的不同。

    老邊是怎麼了?小老虎從心頭狂喜的狀態中冷靜下來,默默地端詳著老邊;越是看,小老虎的眼神越是恍惚。眼前的老邊雖然還是躺在榻上。與自己,與阿娘和大兄近在咫尺,但是又好似離得我們很遠。此刻老邊的身上,流露出來的是一種小老虎無以言喻的氣質。

    以前的老邊。嬉笑怒罵無所顧忌,是一種與山野荒蠻截然不同的人間煙火氣息,讓小老虎覺得異常地親切;但是眼前的老邊,似乎已經放下了凡塵俗世中所有的負擔,徹底脫離了這個凡塵俗世。但是眼神中卻有著深深的留戀。

    是了。是留戀。小老虎猛地發現了老邊身上最明顯的異常;從他進門開始,老邊就始終在端詳著他,同樣也在端詳著邊夫人和邊靖,似乎怎麼都看不夠。似乎心裡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又不知從何說起。

    小老虎的心裡突然泛起莫名的恐懼。因為眼前陌生的老邊。從山林裡出來,老邊就是他行事的一切準則。對的,錯的,好的,壞的,一切都是老邊給他做評判,在小老虎眼裡,老邊的標準就是他人生的唯一準繩。但是此刻,作為他人生的準繩,卻突然發生了異乎尋常的變化,讓他無所適從。

    心虛的小老虎不自覺扭頭去看邊夫人,就好像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本能地去尋找母親。但是小老虎眼裡看到的,是邊夫人淚眼婆娑的面容,她緊緊握著老邊的手,泣不成聲。

    小老虎茫然地看著兩位老人,心裡隱約感到深深的不安;他茫然地環視著內室裡的其他人;從大兄邊靖,到侍候在測的下人,無不是面帶悲慼之色,包括被小老虎抓來,十幾日不得回家的醫師,同樣面帶凝重之色,歎息不語。

    看到醫師,小老虎腦海中如電光一閃,彷彿抓住了什麼關鍵,伸手揪住那醫師的衣襟,一把拖到近前:「說,到底出什麼事了,老邊到底怎麼了?」

    那醫師不過是個平頭百姓,怎能敵得過小老虎的殺氣?他本來就是被小老虎搶抓來的,心裡先就存了三分隱憂,時刻擔心著萬一老邊這個病人不好了,會不會被那個面目猙獰的少年在暴怒之下一刀給殺了;他既是存了不安之意,此刻被小老虎厲聲喝問,登時嚇得面如土色,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其實也是不敢說出實話;做一個醫師,見慣了生死,自然知道老邊這是迴光返照。就如邊夫人,數十年的經歷,自然也是早就看出老邊眼下的實情,否則何以如此傷心?只不過這些話醫師不敢和小老虎明說。

    「虎娃,不要為難他。」老邊及時制止了小老虎的胡鬧,「他被你關在這裡十幾天,嚇也嚇個半死了。讓他回去吧。」

    小老虎悶悶地放手,那醫師癱跪在地,頓首如搗蒜,結結巴巴對老邊說道:「多謝邊公,多謝邊公,邊公既然已經明白,事已至此,有什麼話,還是趕緊給家人交代吧……」

    「不必交代了,此前都交代過了。這幾日,偏勞先生費心了,請回吧。」老邊溫言說道。

    那醫師連連頓首,隨即飛也似地奪路而走,不敢多留片刻。

    「老邊,你真的……真的沒辦法了嗎?」小老虎再遲鈍,此刻也猜到實情了;一種巨大的哀傷瞬間充斥了小老虎的胸臆,堵得心頭苦澀,幾乎說不話來。

    「哭什麼!」雖然小老虎沒有流淚,老邊卻依然如此訓斥道,「生老病死。本就是常理,值得你哭麼?」

    小老虎執拗地低著頭,一聲不吭;他其實已經看到,老邊的精神突然萎頓了下去。比起剛才自己剛剛進門時看到的,幾乎是瞬間就垮掉了。

    「以後,不管什麼事,不許再毛躁了,多大的人了,還像小時候一樣到處撒野可不成;當初從山裡把你撿回來,也不知道做得對還是不對。我一直教你學做人,如今看來。教的還不錯?」老邊的聲音在小老虎耳中聽著越來越微弱,相對的,邊夫人和邊靖的哭聲卻越發清晰起來。

    小老虎霍地抬頭,卻見老邊已經處於昏迷的邊緣。但是微見散亂的目光卻依然在看著他;他的嘴唇微微張合,聲音黯淡瘖啞,只有小老虎能聽得清楚,那是老邊在和他說話,說著那一句「哭什麼」。

    眼眶裡漸漸變得模糊。小老虎抬起手來,用力地抹去眶中的淚痕,固執地堅守著老邊最後交代的要求。

    老邊死了,就在天快亮的時候;他是漢順帝永建四年生人。就在他出生的時候,涼州第一次羌人大規模叛亂被完全平定;在他此後的一生中。又經歷過兩次大規模的羌人叛亂,他因為參與平叛而功成名就。成為涼州不分羌漢之人共同欽敬的名士;但是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偏偏卻是背著叛賊的名聲死去。

    這一天,是中平四年正月的最後一天。

    天漸漸亮了,邊府上下徹夜忙碌,為逝去的老主人辦理後事。邊夫人哀傷過度,被邊靖和小老虎扶去休息。雖然失去了老主人,但是老邊還留下了邊靖和小老虎兩個兒子,所以邊府上下並沒有因為老邊的死而失去主心骨,一切事務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不過,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和小老虎沒有什麼關係。從老邊死後,只有在勸服邊夫人去休息時小老虎還是清醒的,此後他就陷入不可自拔的沉默。

    一個人坐在滿是積雪的院子裡,怔怔地出神。眼前來去匆匆的人群恍若不覺,小老虎的心神完全沉浸在自己那孤立的思維空間當中。從老邊最後交代的一個要求開始,小老虎固執地回想著許多年來老邊對自己的每一個要求。記憶始終是鬆散破碎的,即便再如何印象深刻的事情,也不可能記住每一個細節,但是小老虎依然固執地去回憶——他將自己完全封閉在回憶當中。

    天大亮時,小老虎頭上、肩上積滿了沉霜,青白色一片;邊靖忙著料理後事,闔府上下都匆匆忙忙,沒有人來管小老虎。王越來看過,歎息不語,成公英心中不忍,想要上前卻被王越拉住了。一直到靈堂佈置好了,邊靖派人來找,才把小老虎喚醒過來。

    渾渾噩噩地跟著下人走進靈堂,觸目所及,如雪的白色晃得小老虎雙目迷離。一桿接一桿的白幡,隨風搖擺的帷幕,風吹過靈堂的嗚咽,恍惚間讓小老虎只覺得眼前一切如夢似幻,深沉於心底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小老虎的眼前,白色的靈堂恍惚間變成一方天地,一桿桿白幡化作樹木林立,寒風嗚咽,拂過林間,揚起陣陣濤聲;他隱約看到了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畏縮著躲在樹叢裡,恐懼而又期待地盯著密林深處,毫無希望地等待著……那是一種失落、茫然而帶來的恐懼和絕望。當看到靈堂中央那漆黑的棺槨時,心底裡的恐懼和絕望徹底擊碎了小老虎固執的堅持。

    往日一向魁梧健碩的身形突然搖晃起來,似乎站都站不穩了。身旁的成公英大驚失色,趕忙伸手去扶,卻被小老虎一把抓住,彷彿被猛獸握於爪中。

    「老邊死了,老邊真的死了?」小老虎近乎夢囈地問著,眶中淚水潸潸而下。

    成公英幾乎嚇得魂飛魄散,因為小老虎心神受創太甚,犯了癔症。反而是已經被請出來守在靈堂裡的邊夫人突然長出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上前拉住小老虎,連聲道:「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好……」老邊去世之後,小老虎始終一言不發,連哭都沒有哭過一聲,渾渾噩噩宛如離魂一般;邊夫人早已注意到這孩子的離奇舉動,知道他和老邊父子之情極深,深恐他為老邊之死傷心過度,故而一直憂懸在心,卻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此刻小老虎突然哭出來,才是真正鬆了一口氣。

    小老虎淚流滿面,卻感到喉嚨裡似乎被堵住了一般,使勁張著嘴,卻一點聲音都發佈出來。胸膛裡充塞著無窮的悲傷,淹沒了心房,沖蕩於五臟六腑,痛得小老虎彎下腰去。這種悲傷的情緒在胸間發脹,推擠著、流動著,最後,化作一股洪流,從咽喉擠壓出來,變成一聲如受傷野獸般的哀嚎。

    老邊死了,真的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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