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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八章 稚女朝陽 文 / 梅子青

    齊悅瓷聽得松清把話說完,卻是長舒了一口氣,反而安下心來。

    眾婢卻是不解。

    「此事我自有計較,你先下去吧。」齊悅瓷揮揮手,又對淺碧道:「會稽的人不是要給六叔父請安嗎?這回六叔父得閒,你去知會你表姑姑一聲。」

    她說著,向淺碧使了一個眼神。

    淺碧會意,匆匆去了。

    齊悅瓷理了理衣裙,扶正髮髻,才快步向曦藹堂行去。

    院子裡圍滿了伺候的僕役,男的女的雜亂無章。眾人發現她進來,俱是一愣,不知該不該進去通稟。

    她毫不理會,斂容前行,漸漸地能聽到隱約的棍棒呼呼聲。

    齊悅瓷滿心大怒,加快了腳步。門口守著幾個粗使的中年婆子,譏笑著給她請安,實則是要攔著不讓她進,這自然是六夫人的意思了。

    「啪」地一聲脆響,一個最靠前的婆子右臉頰上倏忽腫起幾個指印,紅痕宛然,餘下幾人也是慌了。她們現在是六夫人的人,說到底是也齊家的下人,五夫人積威日久,回想起來還是有幾分犯怵的。

    美目滴溜溜一掃,芳樹領著幾個婢僕,硬是推開了幾人,簇擁著齊悅瓷闖進正屋。

    五夫人離世後,沐芳閣的人看在六夫人當家的面上收斂不少,若論起真來,照樣敢把翠微居闖。這個時代,閨閣千金都是千嬌萬貴的,家裡的夫人奶奶們都要讓著些。

    抬頭是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額,匾上書著三個大字「曦藹堂」,當中一個大紫檀案,置著銅鼎等物,地下對面兩溜黃花梨如意雲頭紋的交椅。

    右首第一張上面,坐著六夫人,懷裡摟著十三少爺,迭聲罵道:「太醫為何還不來?快去催。」臉上又是淚痕又是花了的胭脂,好不駭人。

    她身後站著徐氏,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夫君。

    而齊恪純卻是被按在春凳上,俯臥著身子,咬緊牙關,一聲都不吭,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旁邊一個小廝,舉著三寸寬的木杖往他身上招呼,口裡數著:「六、七……」

    六老爺背對大門,低頭負手,全無反應。一左一右侍立著齊怋睿和齊怡琴,齊怡琴滿臉焦急之色,勸慰道:「父親,快讓他們住手吧。十二弟年幼,經不起折騰,倘若有個好歹……」

    「他經不起折騰,那還能得罪到康郡王府去。眼下,是我們整個齊家要陪著他被折騰呢。」齊知繪一甩手,打斷女兒的話。

    齊悅瓷一雙嬌滴滴的杏眼,竟是凜冽如冰,嘴裡冷冷擠出兩個字:「住手。」

    這一聲清斥,驚得眾人呆了呆,那舉杖的小廝,一個激靈,把木杖給丟了,卻也不敢彎腰撿起,只是看著六老爺發愣。

    六老爺轉過身來,眉峰緊鎖。

    不等他說話,六夫人已經抱著兒子大哭起來:「我的兒啊,你要是有個什麼,叫我靠誰去?九侄女,這裡是外院,你一個姑娘家不說在後頭好生呆著,跑到這裡來算是怎麼回事,還大吵大嚷的,成何體統!」

    她的話未說完,早引得一雙兒女不快地瞪向她。

    十三弟出事,不是還有自己嗎?什麼叫靠誰去?齊怋睿敢怒不敢言,暗道母親糊塗。

    而齊怡琴更多的是哀歎,她這母親,還是少開口的好,一句話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分明就是遞了一個把柄給九妹妹嘛。九妹妹伶牙俐齒,沒有的事都能掰出三分來,何況是這樣顯而易見的漏洞。

    她強笑著迎上前,對齊悅瓷婉轉說道:「九妹妹也來了,咱們一起勸勸老爺夫人吧,十二弟一個小孩子家,有錯斥責幾句就罷了,哪兒能真的動用家法呢。」

    「七姐姐,」齊悅瓷用眼角的餘光瞟了瞟齊恪純,見他還能對自己眨眼示意,就知受傷不嚴重,心頭的石頭落地,開始應付這一干人等,「我聽丫鬟說六叔父六嬸娘都匆匆來了正院,又說你和五嫂子也在,想著我同樣是晚輩,正該跟著伺候。若有什麼事,也能搭把手不是。」

    她一面說著,一面委屈地看著六夫人,眼裡閃著淚光。

    她一句不說六夫人之錯,尤顯得六夫人舉止偏頗。

    六夫人一窒,才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時間無話可駁。想了想,決定轉移話題,聲氣卻不如先前壯了:「你問問侄兒,他都做了些什麼?小小年紀,逞強好鬥,連皇親國戚都敢得罪,還連累了無辜的弟弟。我的翼兒啊,好端端的,怎麼就遭了這飛來橫禍呢……」

    本來六老爺回府時,確實對齊恪純恨得皮癢,奈何他是兄長的嫡子,孤女弱子的,他不好動手,只能小懲大誡,以免落人話柄。

    誰知六夫人得到消息,幸災樂禍起來,後來看見親子傷成那副樣子,心中大痛,把個齊恪純恨到了骨頭裡去。不斷在六老爺跟前點火澆油,什麼康郡王公子是皇室子弟,對他動手就是蔑視皇族的大罪;什麼一個不慎容易引來御史彈劾,六老爺教侄無方,官位難保。

    總之不一而足。

    六老爺本就是個耳根子極軟的,聽不得六夫人喋喋不休的哭鬧撒潑,一時興起,說出了要動用家法的言語。話出口,想反悔都不成了,一屋子的僕役都睜著眼看他呢,他一個活人,還怕了幾個死去的人不成嗎?堂堂侍郎的面子,往哪兒擱!

    再不濟,他好歹是齊府的當家人,自當言出必行,更輪不到一個侄女兒來強出頭。

    「侄女,你且退下,和你七姐姐去隔壁等著。侄兒犯下大錯,我這做叔父的只有替天上的兄長嫂子教導他了,不然將來只怕做出越發要不得的事兒來。」

    他對天一揖,容色堂堂正正,自覺並不欺心。

    齊悅瓷冷笑不已,卻不去反駁,只是哀哀問道:「六叔父是在對純兒動用家法嗎?」

    「正是。」六老爺義正詞嚴,心下閃過一點不對勁,可惜快得沒抓住。

    齊悅瓷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眼裡掠過喜色,很快,她滿面羞慚地屈膝一福,懦懦問道:「不知純兒犯了哪條家規?純兒年幼,犯了錯,自然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沒有教導好,還請六叔父告知。回頭我一定要稟明父親母親的在天之靈,他們定是十分感激六叔父一片疼愛晚輩的心意的。」

    前些年,這個侄女兒頗得兄長夫妻寵愛,在齊家,簡直就是無人敢惹的。現在這麼低聲下氣與自己說話,看來也是認清了形勢,六老爺一陣得意,語氣轉柔和不少:「侄女兒莫要太過難過,侄兒自來聰慧,只是一時不察,被人引誘做下錯事,日後好生讀書,使其知禮,必會改過自新的。

    他不過犯了、犯了……」六老爺的臉色猛地僵住,最後兩個字在唇邊徘徊,卻是再也接不下去了。他絞盡腦汁默數著齊氏家規,竟找不到一條能和齊恪純這番的作為吻合的。若是齊恪純沒有觸犯家規,他這番動用家法,豈不是名不正言不順了,叫旁人得知,還以為他是假公濟私呢。

    左思右想間,六老爺已是又羞又惱,漲紅了老臉。

    齊氏家規雖然不長,但勝在言簡意賅,條理清晰,獎罰明確。

    齊恪純這次的事,不能以一個簡單的打架鬥毆來定論,要知道齊氏家規裡是讚賞扶危助困這樣的君子行為的。書香傳世不代表要做文弱書生,遇事像個縮頭烏龜一般。

    所謂文人的風骨,那是不懼權貴、寧折不彎的!

    細論起來,六老爺懷疑自己是不是得誇獎勉勵齊恪純一番?

    齊悅瓷緊緊盯著他,眼看他張了張嘴,到底說不出來,又追問了一句:「六叔父,純兒究竟犯了哪一條家規?侄女兒年幼,還要請六叔父指教。」

    六老爺被一個小小女孩兒步步緊逼,氣得是胸口隱隱作痛,幾乎七竅生煙,偏他居然找不到一個合理的借口。

    仗勢欺人?仗的什麼勢?欺的什麼人?即便他們齊家肯認下,康郡王府也不干呢。

    他也想過暫時矇混過去,料她一個小女孩,事後也不能與自己對峙,只是,只是他擔心的是沈家那邊,一旦聽到動靜,怕是要來撐腰啊。

    為了沈家,他還不能翻臉。不然即便是康郡王放過他,沈家也不肯善罷甘休啊!

    六夫人不比六老爺思慮周全,見自家男人憋屈,搶過話頭:「侄女兒,這還用問嗎?侄兒打得可是今上的嫡親侄子,真正的皇族中人呢,難道這還不算大錯?」

    「六嬸娘言之有理。」齊悅瓷仰頭,柳眉一挑,嘴角含著動人心魄的笑意:「純兒的確不合打人,原該受罰。只是六叔父和六嬸娘對純兒動用家法,必是因為純兒犯了家規。

    侄女兒愚鈍,不知純兒究竟犯得哪一條齊氏家規!

    咱們會稽齊氏一脈,傳承數百年,家規也是歷經幾代先祖字斟句酌,才最終商定下來的。齊家誰人不懂,等閒是不得動用家法的,除非觸犯家規。

    這裡是什麼地方,齊府正院,曦藹堂,不逢大事,輕易不得開啟。在這執行家法,那是有關齊家尊嚴榮辱的大事,並非兒戲。

    六叔父,你說侄女兒說得對是不對?」

    她的嗓音圓潤清亮,如一汪清泉流過潺潺山澗,又似南屏晚鐘,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凜然正氣,迴響在高高的堂屋裡,不由得令人信服和卑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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