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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七章 畫枕歸來 文 / 梅子青

    上回文說到六夫人滿心要攆了銀羅,卻被金旺家的一席話說得不但回心轉意,還心生懊悔,很覺委屈了銀羅。

    原來,金旺家的當初認銀羅為乾女兒時,就已經看上了銀羅,一心一意要她做自己兒媳婦。只那時自己兒子和銀羅都不到放出去的年紀,又顧慮著六夫人由她伺候慣了,原想著讓她再伺候六夫人幾年,揀個合適的時機把婚事提上一提。

    銀羅父母雙亡,婚事自當由六夫人作主,料著六夫人對此事亦是贊成的,是以為免銀羅羞怯,便一直不肯說。

    如今金旺家的長子已經二十,是到娶親的年紀了,便欲把此事先定下來,再慢慢準備婚事。

    六夫人既是驚訝,又覺情理之中,不由問道:「那銀羅可也願意?她是我跟前的大丫鬟,服侍我這些年兢兢業業,我有心要把她風風光光嫁出去,只是一時沒個好人選。你今兒一提,真真是個好主意。」

    「她年紀輕,害羞著呢,願不願意還不是夫人一句話。」這是默認了。

    「那敢情好,不如趁著年下就下了小定,了卻你們一樁心事。大成還在桐城,該去信喚他回來,只是桐城的鋪子一下子沒個合適人接手,倒是個麻煩。」說著,六夫人蹙起了眉。

    桐城地處西北,離京城足有上千里之遙。當年六老爺初選官時,在那任過一任知縣,為將來計,置下一點微薄產業。別看桐城地處偏僻,卻是西北去京城的必經之地,南來北往的客人頗是稠密,客棧、酒樓等生意都極為繁華。

    六老爺在那雖只一家酒樓和茶樓,經過這些年的經營,也漸漸壯大起來。算下來。每年亦有上千兩銀子的進益。

    後來六老爺一直做京官,那邊的產業沒捨得轉手,六夫人便派了得力心腹之人在那打理,金旺的兒子大成不過去年接手。

    金旺家的明白六夫人的顧慮,六夫人執掌家事時間短,府中心腹之人不過這麼幾個,若是眼下喚了兒子回來,反易得罪六夫人,還不如順水推舟邀個好。

    而且,兒子在桐城時日短,尚沒有做出一番事業。若是能把六夫人的產業做大,六夫人一高興,說不定到時候還能……

    她暗自想罷,忙道:「婚姻大事,該當慎重,咱們家裡一些未備,很不必急著叫他回來,仍叫他在那打理夫人的產業。等到夫人有了合適人選,再喚取回來不是更好?

    何況,夫人用慣了銀羅,一下子也拋撇不下她,不如慢慢把下邊幾個丫鬟教導出來,他日也不至於叫夫人無人可用呢。」

    六夫人心情一好,聽什麼都和順滿意,更別提這樣一心一意為她打算的奉承話,連道很是……

    銀羅已是觸怒了六夫人,避之唯恐不及,又急切想知道金旺家的會怎麼說,六夫人會不會相信她?苦思良久,唯有素絹與她交情深厚,素絹又是個悶嘴葫蘆,一問三不知的,倒不如求她為自己打聽打聽。

    素絹聞言,猶豫半晌,到底答應了。

    六夫人說話恰沒避著素絹,竟被她聽了個十成十,待到六夫人與金旺家的說起府裡正事,才指了一個借口出去,拉著銀羅到僻靜地方說話。

    這是翠微居東北邊一個小園子,植了幾顆低矮的西府海棠,養著幾隻鳥雀。四處望開去,一目瞭然,不怕有人聽壁角。尤其冬日裡,難得有人出來賞花閒步,再安全不過的。

    銀羅小心聽著,臉色時青時白,只不見女孩兒該有的喜悅與嬌羞。

    素絹與銀羅同為六夫人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只是事事不比銀羅出挑,又非府中家生子,沒個倚靠的,待人向來低調謙和,很得人心。

    昨晚六夫人命她暗地裡跟著銀羅蹤跡的時候,她就起了疑心。今早銀羅求她,她更是揣摩出幾分裡邊的意思。方才聽到金旺家的那番話,她只當是銀羅自己願意的,可看她眼下這個情形,只怕不大對勁。

    銀羅側身發呆,白皙的肌膚毫無血色,透出三分灰白之象來。身上只著一襲半舊的豆綠色碎花長襖,鬆鬆挽著髮髻,在寒風裡,越發顯得可憐可歎。

    素絹暗自搖頭,拉了她正對自己,壓低聲音問道:「莫非你不樂意?金媽媽一向得夫人信任,她家大成年紀輕輕,已能獨擋一面,在府裡,也算得上有出息了。待你過去,大小也是個管事娘子,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她的話音彷彿一出口就消失在冷風裡,銀羅只是一味垂頭不語。

    「你好歹說句話呀?要是不肯,趁早求了夫人,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依我說,大成不錯!雖是個下人,金媽媽兩口子都有體面,自己又有本事,將來不怕沒好日子過。」

    可任她怎麼問,銀羅只咬緊了牙關不開口。

    被問得急了,扭著帕子低泣道:「你哪兒知道我的心思?」

    素絹本不是多事的人,看她難過,也是一番好意。誰知被她這般搶白了一句,把那一腔好奇、關切都堵了回去,只能無奈地歎了口氣。

    終是說道:「咱們做奴婢的,體面是主子賞的;主子一個不喜,下場便難了。你好生琢磨吧,我先回去,免得回頭夫人找我。」

    望著她匆匆遠去的背影,銀羅既是不甘,又是氣苦。

    她一早去求金旺家的幫忙,指望她能看在自己叫了她幾年乾娘的情分上,拉她一把。

    卻不想,金旺家的倒是一口答應了,偏咬定了六夫人生性多疑,若她單純求情,反是惹惱了六夫人。不但救不了銀羅,還會搭上自己,除非這般這般如此如此……

    當時情景,她要不鬆口,瞧金旺家的那意思是不肯趟這渾水的;思來想去,只能暫把眼前的煩難打發過去,以後的事徐徐圖之。但說得容易,一旦下定,她名分上已是金家的人了,還能圖什麼?即便真個被她心想事成,也徹底得罪了金家,將來還不知怎生在六夫人那給自己上眼藥呢。

    這就是沒爹沒娘的苦處了。

    她戰戰兢兢伺候六夫人這些年,還不是想為自己掙一個前程。金大成再好,不過一個奴才,一輩子給人使喚的命,賺再多的銀錢,也不是自己的。自是比不上當主子來得舒心順意、呼奴喚婢得風光。

    這些話,不只和素絹,她一個人面前都不敢提。素絹與她雖好,防人之心她還是有數的,何況,稍不留神,露出一絲痕跡,她唯有一個死字。

    銀羅獨自在花園裡發了半日呆,直到文繡奉六夫人之命來找她,她才怔怔地跟著回去。

    其後的事,無非是金旺家的托了俞松家的為媒,納采、問名、納吉等事,此處不一一細表。

    話說這日黃昏,齊恪純已無大礙,都能起床略微走動了,便一個勁攆齊悅瓷回去歇息。齊悅瓷念著自己院裡尚有幾件事要料理,便笑著囑咐了他幾句,帶人回沐芳閣了。

    天空陰沉沉的,倒像是要下雪。今年的天格外冷,雪竟是不多,統共只下了兩場。瞧這天,怕是要狠狠下一場大雪。

    齊悅瓷攏了攏米白織錦羽緞斗篷,只露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眼神清亮水潤。

    「小姐,今晚這雪要是果真飄起來,鄉下的路不好走,畫枕明兒怕是回不來呢。」芳樹瞅了瞅烏青的天色,語帶關切。

    「可不是,」齊悅瓷搖頭應道:「依她的性子,必是要回來,只這天氣,的確不適合趕路。我估摸著,不到入夜,這風就會轉大,雪也來了。」

    轉過對植著玉蘭花樹的甬道,就是沐芳閣的後園門,芳樹忙上前扶著一齊上台階,笑道:「綠枝著了風寒,在家養著,畫枕要是回不來,小姐跟前服侍的人越發少了。」

    後園裡幾支臘梅開得甚好,嫩黃的花骨朵堆滿枝頭,香馥如雲,清雅寒凜。

    越過月洞門,既是前院了。

    齊悅瓷想了想,方道:「人手不夠的話,你讓暖雪先把手裡的活計停了,過了年再說。我看連素那小丫頭還不錯,你得了閒,多帶帶她,去廚房取飯菜之類的小事就交到她手裡吧。」

    芳樹尚未應是,忽聽得屋裡傳來說笑聲,便嗔道:「必是淺碧在搗鬼。」

    不等二人進屋,簾子唰的揭起,走出一個人來,還一面回頭對屋裡的人笑道:「我先不與你耍嘴皮子,先去給小姐磕了頭是正事。」

    她說著,回身往外走,恰對上齊悅瓷二人,喜道:「小姐回來了。」

    只見她一頭烏鴉鴉的黑髮梳成反挽髻,戴著一對雲腳珍珠捲鬚簪,耳畔珍珠耳墜寶光流轉,越發襯得她鼻若凝脂,眼珠兒烏黑。身上一件八成新的雪荷色長襖,罩著灰鼠皮紫緞比甲,整個人親切溫柔,婉約動人。

    她一頭拜將下去,齊悅瓷忙扶住她,握著她手兒問道:「不是叫你明兒回嗎?怎不在家多住幾天。」

    屋裡的人一齊迎了出來,淺碧當先笑道:「小姐莫理她,先進屋暖暖身子吧。」

    「瞧我,倒拉著小姐在外頭吹冷風。」畫枕邊說邊扶了齊悅瓷往裡走。

    撲面而來一股暖氣,激得齊悅瓷打了一個寒戰,身子卻漸漸舒緩起來。數人服侍著她脫了斗篷,換了家常的衣裳軟鞋,坐到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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