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東風西風 文 / 梅子青
正屋靠東是一溜四張黃花梨六螭捧壽紋的玫瑰椅,椅上搭著橘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臨東次間的門邊立著一個紅木打窪的花幾,几上擺著高約一尺的碧玉萬年青盆景,彩錦正細細擦拭著盆景,一片枝葉都不肯放過。
「好,好個不賢婦,你還有理了?」六老爺氣得胸口一顫一顫的,指著六夫人,「我說不打,你撒潑哭鬧個不休。現在出了事,你推得乾乾淨淨。」
「我怎麼撒潑了?自我嫁入齊家,沒跟你過過幾天好日子。眼見得是有了高官厚祿,就不把我這個糟糠之妻放在眼裡了是不是?」
六夫人一副叉腰的潑婦樣,把六老爺一腔責怪之心堵了回去。他自思道:與一個粗魯婦人一般見識,實在有違士子的作為!
他垂頭不語,被六夫人當成了退縮,愈加氣勢凌人起來,嘴裡喋喋不休:「不要以為當了個官就有什麼了不起的!當初要不是我,你去桐城,使什麼吃什麼喝什麼,樣樣都是我支應著。
就你行囊裡那三千兩銀子,夠你花天酒地的,夠你奉承上峰的,夠你置產買田的?
我們母子幾人,在家裡受盡白眼,要不是我手頭活絡,指不定能熬不熬得下去呢?」
她說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好不淒慘。
平兒,六老爺最見不得她這副樣子,加上憐惜她為自己吃苦,往往低頭一截。可今番不同,一則六老爺在外邊被人羞辱,二則,他的心思活動起來。對六夫人的哭訴,自不能如往常一般撫慰討好。
回想年輕時候的日子,范氏說得雖有幾分道理,但多半是她自吹自擂,很有不實之處。
其實,論起來,老夫人對他們幾個庶出的,算不得很差,衣食與嫡出子女相差無幾。只因生母時時背地裡嘀咕,鬧得他也草木皆兵,只當嫡母有心害他。
當初,嫡母方氏原給他選的是翰林院一個老儒的女兒,家事一般,但勝在情性溫柔。被曹姨娘打探得知後,很是牴觸,也不知她怎生知道了范家的情形,在老太爺跟前幾次三番花言巧語,成了親事。
沒多久,嫡母就歿了。三年孝期後,他科舉出仕,選為縣令。
也不知當初發生了何事,反正自打嫡母去世後,老太爺對他們遠不如先前親熱,極為冷淡,連帶著曹姨娘都被送到了莊子裡靜養。他長途遠行,一去經年,老太爺只打點了三千兩銀子,一封書信。幸好,兄長背地裡又與了兩千兩。
范氏要留在京城待產,不曾跟去,反另外與他三千銀錢,還將自己的陪嫁丫鬟給他做通房,同去服侍。
後來,六老爺為官順遂,心中時常感念六夫人的好處。
可究竟仔細計較起來,六夫人也委實沒吃過什麼苦。
她在京城,雖然萬事不得作主,但是兄嫂的為人他清楚,絕不會苛待了她們。一應用度,都是府裡公中的,並不需六夫人自己的私房。待到六老爺步步高陞後,六夫人更是從沒受過委屈。
可六夫人總是說得自己當年多麼可憐,多麼為六老爺打算。聽在六老爺耳裡,很不是滋味,倒像是他這個做夫君的沒用似的。
六夫人只顧耍潑,沒注意六老爺的神情。要是她偷出空閒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六老爺氣得青筋直冒,一雙利眼狠狠剜著六夫人。
「夠了!都是要當祖母的人了,成日間這樣哭哭鬧鬧的,成何體統?你要是不耐煩見到我,從今兒開始,就把我的鋪蓋送到書房去,我一准不來招你厭煩。」六老爺一撩袍子下擺,蹬靴起身。
他的話招起六夫人心病,又驚又怒,住了哭,揪著六老爺胳膊質問道:「我幾時不耐煩了?你與我說個明白,我看是你嫌我老了,比不上那些粉頭之流的,假借此事搬到書房去,好顧自快活吧!」
六老爺的確起過類似隱蔽的心思,不合被六夫人說破,惱羞成怒,越加厭煩。一扯衣袖將六夫人推搡到了炕上,快步要走。
六夫人正要與他說個明白,眼見攔他不住,心中更氣,揚聲喝道:「銀羅,素絹,死蹄子,都挺屍呢,還不來伺候。」
彩錦聽得叫喚,慌得搶步走到門邊,誰知與裡邊摔簾而出的六老爺撞個正著,兩人一同哎喲出聲,都往後仰。
彩錦是女子,身輕體弱,又是急切裡,撲通滾到了地上,面色煞白。
六老爺堪堪扶住門框,被這一驚,七分的惱怒成了十分。也沒看清地上的人是誰,抬腳踹過去,正踢在她當胸,痛得彩錦捂成一團,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又不敢則聲。
六夫人亦是出屋,見得這般光景,索性扯著六老爺的衣袖大哭起來:「你要是厭棄了我,只管與我一紙休書,我絕不會纏著你。何苦來呢,打了我不算,連我屋裡的人都不放過……」
齊家待下人向來寬和,六老爺從沒隨便出手打過誰,今兒也是氣急了。眼看彩錦的狼狽可憐樣,心下生出幾分悔意,卻被六夫人一鬧,愈加煩躁。
正不可開交的時候,也不知是誰去通報了七小姐和五少爺,兄妹二人加一個徐氏,匆匆趕過來……
齊恪純歪在炕上,手裡剝著金燦燦的蜜橘,嘰嘰呱呱說得眉飛色舞。
將搭在腿上的月白色小方被掀開,齊悅瓷蹬上繡鞋,回眸笑啐道:「成日家就知道打聽這些有的沒的,也不知是哪個小蹄子,慣會與你說這些閒話?」
「姐姐可是冤枉我了,何曾要我去打聽,府裡隨便拉個小丫頭問問,只怕都能演說個大概……可惜了,沒有親眼看見,唉……」他掰了半個蜜橘遞給齊悅瓷。
齊悅瓷接了,慢慢吃著,只不去理會他,由他一個人嘟囔個沒完沒了。
齊恪純仰起身子,伸手探過炕桌,扯著齊悅瓷的衣袖擠眉弄眼:「好姐姐,你倒是說句話啊。經了這事,六嬸娘只怕會不快許久吧,翠微居有得熱鬧了!」
「你操心你自己吧。六嬸娘不快,會給我們好臉色?還不是拿著我們出氣。」齊悅瓷拍開弟弟沾滿汁水的手,轉而對伏在小圓桌上算賬的畫枕笑道:「都說化雪的時候最冷,今兒倒是不覺得。
這屋裡燒得炕又熱,我坐得久了,好似汗津津的。你叫個人去打點熱水來,我洗把手再寫。」
畫枕忙放下筆墨,起身繞到外間,吩咐了小丫頭幾句。才回來,拿巾帕覆在齊悅瓷衣襟口,又挽起她層層疊疊的袖子,嘴裡說道:「那幾本賬冊,我對照著算了,應該沒什麼差錯。只是我也不過學了點皮毛,比起老資格的賬房先生,那是差得遠了。」
「姐姐,畫枕姐姐還會算賬啊?不如你把她給我使使,我拿畫雲和你換?」齊恪純一臉諂媚的笑,看著畫枕的眼睛都放光了。
齊悅瓷笑睨了他一眼:「你少與我做鬼,當我不知,這快到年下了,人來客往的,光是賞賜奉送的禮物不知多少。你又不耐煩,便想勞畫枕給你記賬不是?
我實跟你說了吧,你趁早準備著,往後不單年節下的禮物,以後每月陌上齋的用度進益,都要你報了帳來我聽。雖說讀書科舉,只家中庶務也要心裡有數,不至於今後被人蒙蔽了。」
齊恪純自然明白這個理,但他素來是個沒籠頭的馬,哪兒耐煩這些瑣事。不過姐姐親自放了話,他自不敢辯駁,哀歎著應了。
說話間,卻見畫雲領著青蘿青芷兩個小丫頭,分別端了銅盆進來,盆上熱氣繚繞的。
「我怎麼恍惚聽到我的名字,還什麼換不換的?」
齊悅瓷主僕二人,俱是看著齊恪純大笑。
畫雲是五夫人所賜,齊恪純怎麼敢真把她換了,忙擺手搖頭一本正經道:「畫雲姐姐聽差了,是我說上回姐姐在街上淘換的那個竹筆筒,頗有野趣。下回若有機會,我也出去找找這樣的新奇物件,給大家作耍子。」
「哦?」畫雲似信非信,斜瞪了他一眼,也不深究,服侍姐弟二人盥洗。
隨即又悶聲而笑,輕言軟語道:「我去大廚房領柴炭,遇到七小姐身邊的暮雪,親自看著爐子燉燕窩呢。聽說啊,六夫人病了……」
「病了?沒聽到請太醫啊……」姐弟倆異口同聲說道。
畫雲打發小丫鬟出去,才正色回道:「這倒不知。許是咱們住得遠,不曾聽得。回來時看見金媽媽桂媽媽前後腳從翠微居那邊出來,臉色都不大好看,像是著了氣惱的樣子。」
聞言,幾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笑意。
不過,自那日後,六夫人的確臥床不起了。
五少爺夫妻、七小姐,日日都在翠微居慇勤服侍,還有兩位姨娘,連齊悅瓷都一天不落地準時去請早晚安。倒是沒有傳出六老爺搬到書房去的話頭,只是聽說彩錦由七小姐作主打發回家養病,許她出了正月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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