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嫡庶之別 文 / 梅子青
城裡主道上的積雪都已被掃去,唯剩下一些普通百姓居住的街道,由各家各戶自己將積雪掃到路兩旁,隨他自行化去。
田仲宣穿著一襲深青碧色的棉袍,戴著一頂小帽,和書僮循了路往前走。
田府只是個三進的小院,位居城南綢里巷,附近住的都是些經營綢緞布匹生意的中等商戶,平日倒也清淨。
田大人祖籍閩南,之前一直在閩浙一帶為官,很是自在安適。前些年回京述職,只因無錢打點,最後平調為六品寺丞,一個無權無勢的閒職。他當時進京時,妻女都不曾跟來,只有一個兒子同來伺候孝順膝下。
後來官定安家,意欲接妻女入京,同享天倫。但家中尚有一老母,年老體衰,路遠難行,身邊又離不了親人照拂。思來想去,只能讓妻女繼續在家侍奉,自己在京城納了個清白人家的女兒為妾,略略打點些內院鎖事。
田仲宣自幼聰敏好學,博聞強識,田大人極為在意,湊了幾兩銀子將他送入京華書院,指望他能光宗耀祖。田仲宣不負父親所托,刻苦勤奮,學識極好,又結交了齊恪純沈召陵幾個權貴世家的公子。
誰知,會得罪了康郡王府……
田仲宣回家,直接去了書房。
田大人坐在太師椅上,手裡捧著一卷書,口中大讚:「好文好字,錦心繡口。」
「父親。」田仲宣推門而入,一臉落寞之相。
田大人從文字中清醒過來,急切回頭看兒子神情,很快變得蕭索,喃喃道:「可是沒有見到?罷了,齊家是百年望族,咱們一個小官小吏,他們不放在眼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不必太難過。」
「父親,兒子只是憂心純卿的傷勢。」田仲宣垂著頭,上前幾步,又道:「門房不肯為我通報,總說他在養傷,不能見人。他是因為我才得罪康郡王府的,眼下大家鬧得沸沸揚揚,指不定會不會連累他再為我受罪呢。」
「只怕此事難以善了啊!康郡王府……豈肯輕易揭過?齊家,也不是任人欺凌的……」田大人望著堂中掛著的《林泉高士圖》,怔愣發呆。
這是他昔年好友永嘉陸如美親手繪作的,那時候的他們,是何等瀟灑磊落,放浪形骸。
田仲宣亦是不再言語。
………………
話說六夫人當日與六老爺一場大鬧,氣得犯了病,時不時頭疼腰酸,加上心病不得解,竟是臥病在床不起了。後來聽說兒子接手家中庶務,倒是滿心歡喜,又擔心兒媳婦趁機奪權。
這般念頭一個接一個,翻來覆去,反不曾好生休養,以至於一時起不來。直到看到兒媳婦依然孝順恭敬,對家事毫不插手,才漸漸安穩下來。
六夫人在范氏一族女子中,算是嫁得最好的。偏她幾個堂族姊妹,或者心懷嫉妒,或者不肯表露,都故意不把這當一回事,甚至時不時諷刺她嫁個庶子,當不了家中的主。不比她們,雖嫁與普通商家,奈何一個個都做了當家奶奶。
眼下光景,六夫人很是得意,總算一朝揚眉吐氣了,滿心要在娘家及姊妹裡頭顯擺顯擺,好出胸中一口惡氣。恰好逢年過節,親朋好友間免不得要打點送禮,六夫人打定主意忍一時心痛,換來大家的艷羨,當即遣人去喚金旺家的。
金旺家的男人管著鋪子,自己在六夫人身邊伺候,算是半個內管家。聞得召喚,以為六夫人有什麼大事,病中還要她前去,顧不得手裡的事,匆匆趕去翠微居。
「……我自當了家,還沒看過庫房呢。這幾日得閒,正好,你去把方淳安手裡的庫房賬冊一齊要來,我翻翻都有哪些物事。」六夫人頭上戴著綠寶石昭君套,身上披了件大毛的蓮青色百子刻絲貂鼠祅,蓋著桃紅纏枝花卉錦被,按了按額角。
金旺家的早聽說齊家庫房寶物眾多,很多都是千金難覓的奇珍古玩,有心一觀。當日五夫人當家,連六夫人都只能遠遠一望,不得細細把玩,何況是她。如今六夫人起意,她也能跟著開開眼界,說不定六夫人一高興,隨手賞她一兩件……
「夫人說得極是。我冷眼看來,夫人為這個家當真是盡心盡力了,要不是夫人,哪能這麼井井有條?連在病中,都不忘操心家事,不過,夫人也要多多保養,切不可耗費了自己心神。」
這話說得六夫人心裡極為妥帖舒適,連連點頭,假作歎氣道:「唉,我一片苦心,又有誰知呢?也就你還知我幾分罷了。過幾日,越發忙亂,倒不如趁著這幾日,把賬冊理一理,回頭心裡也有數不是。好了,你去吧。」
「是。」金旺家的眉開眼笑,一扭一扭去尋方管家。
須臾,金旺家的已經取了賬冊回來。
六夫人倒是識得幾個字,也僅限於粗通文墨,賬冊上那些繁密的名稱,攪得她頭暈,忙叫人把紗織喚來,一樣樣念給她聽。紗織先前是五小姐的伴讀,後來桂媽媽求了六夫人,才調到翠微居。時日一長,這些文墨上的事,都交給了她。
六夫人伏在床頭,支著耳朵細聽,時而問上一兩句,聽得有合適的,又叫記下來,回頭讓方管家從庫裡搬取來,她好揀看一番。
「粉彩蓮花觀音瓶,老太爺花一千二百兩銀子購下的;汝窯天青釉暗刻纏枝花卉紋梅瓶一對,老夫人四十壽辰時樂善侯府所送……紫檀雕龍四扇屏風,老太爺五十大壽時先皇所賜;帶座太白醉酒翡翠雕擺件……」
跟著別人遠觀而不能褻玩的往事,與如今一朝權在手,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感覺,委實不一樣。六夫人越聽越愛,恨不得即刻好起來,去庫房走一遭,看看那些從今往後屬於她的寶貝。
最後,六夫人一共點揀了二十來樣東西,她也等不及,讓金旺家的、紗織領幾個粗使婆子、丫鬟,即刻去庫房搬出來。
興頭頭等了不到半個時辰,卻見金旺家的一臉憤恨不平,氣鼓鼓回來道:「夫人,方管家說,夫人要的東西,只有其中八樣能動,餘下十多樣,要九小姐手裡的鑰匙方能打開,他做不了主。」
這話可了不得,把六夫人聽得又驚又氣,硬撐著坐起身,喝問道:「你說什麼?你給我仔細說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金旺家的是六夫人心腹,最是知道六夫人脾氣喜好,不免添油加醋描畫了一番當時情景,越發要激起六夫人的性子來。
原來,京城齊家這一支屬於三房,自從大夏建國,就一直在京城住著。從老太爺到這一輩,還沒分過家,向來由嫡子嫡孫主持家業。
而齊家祖上又有個眾人皆知的規矩,便是庶子不承祖業,倘若無嫡子,寧可從別房過繼一個來。庶出子孫,一旦時機合適,就分出去單過。
老太爺一生有三個兒子,嫡長子因著長房絕嗣,過繼去了長房。餘下嫡次子五老爺、庶子六老爺兩個,當然由五老爺一脈承繼。
只不曾想到的是五老爺夫妻俱是年輕輕沒了,而嫡子齊恪純年紀尚幼,不能頂門立戶。族裡商議許久,拿不出個妥當的主意,最後勉強決定,讓六老爺夫妻暫時代替打理京城齊府,待到齊恪純成年,再把權交回去。到時候侄兒理家,六老爺一房人自當搬出去另立門戶。
是以,平日府裡日常動用,六夫人有權決定,但是像她所要的那些貴重物品,卻要知會過齊恪純姐弟,若他們同意,自會拿鑰匙開了庫房,否則是誰來也無用。五夫人臨去前,不會傻得任由一雙兒女被人拿捏,而不做一丁點防備。
方管家本來就是從前老夫人一手提拔出來的人,對六夫人行事不大瞧得上,何況他是當真沒有鑰匙,絕非故意為難。再者說了,那些都是齊家要傳之百年的寶物,哪兒能讓六夫人想怎樣就怎樣?要都是這麼個法子,沒幾年,這庫房不得被六夫人搬空了?
六夫人一時沒想到這一點,志得意滿要開庫房,如今被這一氣一羞,反害得她在下人面前沒臉,焉能不大怒?
她堂堂誥命夫人,一府當家主母,難道還要看一個小丫頭的臉色行事。這往後,誰還把她放在眼裡?
她早看齊悅瓷姐弟倆不順眼,只是找不到一個機會挫挫他們的銳氣,這下好了。她是長輩,又有掌家權,就不信齊悅瓷那小丫頭敢不交出鑰匙來?
金旺家的得令,猶如見到了天上掉金子,一陣激動,屁顛顛跑去沐芳閣,準備一會好好邀功。
叫她意外的是,九小姐居然不喜不怒,也不推拒,平淡地答應跟著她來一齊見六夫人,讓她好不疑惑。
九小姐幾時這麼好說話了?
難道真個是變了天,連九小姐都不得不服軟?
一行人走到半路,即將拐彎去翠微居後門,驀地看見前頭甬道上急慌慌奔來幾個婆子,個個面如土色,神情驚懼。一見齊悅瓷,俱是大鬆一口氣,胡亂嚷道:「九小姐,快叫十二少爺起來,宮裡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