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十章 姑嫂暗爭 文 / 梅子青
用過午飯,六夫人打發兒女領著表弟妹們各自去後頭玩耍,自己才與娘家嫂子說起體己話來。
范夫人出身不差,娘家姓杜,是閒散權貴錦豫伯的庶出女兒。如今杜家已是由她兄長當家,對她這個庶出妹妹越發不甚上心了,除非有用得著銀錢的時候。是以,范夫人等閒都不回娘家,倘若有事,寧肯來齊家找六夫人,畢竟,六夫人不顧及著她,總會顧及自己兄長。
再者說,如果范大人不好,六夫人在齊家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范夫人瘦削身材,比六夫人低了小半個頭,走起路來幾乎行步如風,是個精幹的脾氣。她身穿薑黃色纏枝花卉長襖,外罩棕紅銀鼠皮背心,下穿墨綠色繡玫瑰的馬面裙,顯得簡單利落,大方素淡。一整套翡翠頭面首飾,卻是成色極好,翠色足,水頭亮。
六夫人與她分賓主對坐炕上,眼角餘光掃過她手腕上那對流光溢彩的翡翠鐲子,絮絮說道:「初二那日,還特特問了母親,母親說是大哥與嫂子怕是要到下半年才回來……怎麼沒幾日,嫂子就帶著哥兒姐兒回來了,也不曾與我們來個信,我們好多加準備著些。」
「可不是這話,本不打算回,京城離雲城相距千里,來來回回諸多不便。後來想起,這月是妹婿生辰,他們幾個做晚輩的,好歹要來磕個頭。再者,四月是老太太六十大壽,論理,我們這做兒女的,沒有在外不歸的理。
思來想去,才臨時動身趕回來,趕在他姑丈壽辰這日特來磕頭。」范夫人皮膚偏黃,額頭頗高,像是有福之相,只臉上的皺紋卻較六夫人多了不少。算年紀,她也只比六夫人大四五歲。
六夫人聽她說話不露痕跡,心下不信,便帶了幾分不虞之色,淡淡道:「也不是什麼整生日,倒叫嫂子孩子一通緊趕慢趕,大可不必。」
自家兄嫂的為人,六夫人自己最明白,絕不會以為他們是特地來給六老爺祝壽的,定有旁的話要說。按說,兄長述職還有大半年,很不用這麼著急回來走動尋門路,難不成是在那鬧出什麼事來,讓嫂子回來求人的?
最近也沒聽老爺說起雲城那裡有什麼事啊?
越是這麼想,六夫人的面色越發不好看起來。
范夫人暗自焦急氣惱,卻一丁點不敢表現出來,回頭對身後的婢女笑道:「叫你收著的紫檀木盒子呢,拿過來給姑奶奶瞧瞧。」
那婢女手上,不知何時已經捧了一個錦盒,笑吟吟奉上道:「夫人特地叮嚀過的,奴婢一直帶在身上,不敢假旁人的手。」
「這才是,你們……下去尋從前相好的姐妹說話吧。」范夫人說著,眼含深意地沖六夫人身後幾個丫鬟看了一眼。
六夫人聽她們說話,顯然十分看重那錦盒,再偷偷一觀,發現錦盒做工精緻不凡,裡頭怕是裝著什麼金貴的好東西,便滿臉堆上笑來:「罷,你們不必跟著伺候,去下邊玩兒吧。」
丫鬟領命退下,屋子裡只剩下她們姑嫂兩個。
范夫人從自己貼身戴的大紅折枝花荷包裡摸出一把小巧的銅匙來,對準錦盒上的銅鎖慢慢轉動,只聽噹一聲脆響,鎖被打開了。
她揭起盒蓋,裡邊覆蓋一方紫色雲紋杭緞。緞子裡又包著一塊深紫色鑲黑邊的帕子,她纖手輕輕解開帕子,登時,眼前被一陣耀眼的金色光芒閃花了眼。
六夫人擦了擦眼睛,才漸漸適應下來,定睛仔細打量那東西,原來是一大捧滾圓碩大、金光燦燦的南海金珠!
南海金珠本就不易得,是年年上供的貢品。尤其是這樣大的個頭,這樣齊整的外姓,六夫人這輩子,還不曾見到過呢,便是齊府庫房,都不一定有這麼好的東西。
金珠獨有的灼人光華,讓六夫人的心都跟著起起伏伏沉不下來。她幾乎忘了身邊坐著的范夫人,嘖嘖出聲,接著慢慢抬起雙手,探向那錦盒。
就在六夫人的手指觸到錦盒那一刻,范夫人含笑開口了:「妹妹以為這盒珠子如何?價值幾何?」
猛地被一窒,六夫人訕訕然縮回手,嘴一咬,盡量裝作滿不在乎地應道:「怕是價值不菲吧。」
她也不是傻子,若是范夫人送她一般的東西,她倒不在意,只當親戚情分;可是范夫人一出手就是這樣大的手筆,若說單純為送她,她是絕對不信的。她可是商戶出身的女人,自然明白天下沒有白掉的寶貝,還是這樣送上門來的。
當年六夫人未出閣時,這姑嫂二人還是時常發生齟齬的。
一個以伯府身份自矜,一個以家財萬貫為傲,誰也不大服誰。直到六夫人出嫁至齊府,六老爺不斷陞官,范夫人才肯放下身段,時時趨奉六夫人一番。不過,送上這樣的好東西,實在是頭一次。
雖然范老爺與六老爺同是四品官,可一個是外官一個是京官,一個是暴發之戶,一個是百年望族,自然不可相提並論。旁的不說,單論兩家交好的人,范家不過些些後起爆發戶,而齊家,朝堂裡不賣他們面子的,還真不多。
何況,眼下要求人的,也是范家。
范夫人雖素來不喜六夫人刻薄俗氣,此刻也不得不軟下身來,拈起幾顆金珠放到六夫人掌心,欠了欠身子道:「這是你兄長從一個南邊客商手裡尋來的,實在愛極這成色,捨不得放手,才狠狠心破費一萬兩銀子,方買下這幾十顆珠子的。
我日日把玩,心裡雖然著實喜歡,卻也知我這樣的人,是使不起這樣的好東西的,沒得白污了這珠子。你看看這個頭,比我的指甲蓋都大。這也罷了,偏偏顆顆完美,我對著光,細細找了半日,竟然沒發現什麼瑕疵。
你說,這樣的好東西,是不是有錢也買不到的?」
原先單純看著,已是萬分動火,如今一拿在手上,六夫人幾乎驚叫出聲。那珠子,彷彿一把火熱的炭,順著她的掌心,蔓延至全身百骸,她整個人,都飄飄然暈暈乎,彷彿飲了甘霖。
六夫人翻來覆去的看,有如得了瑰寶,再不忍釋手。
她心知兄嫂必是有事相求,卻是等不及了,試探道:「嫂子這東西,可肯割愛否?我……出一萬一,買了。」
范夫人心裡樂開了花,面上卻故作不悅,沉聲道:「妹妹將嫂子看成什麼人了?嫂子也不缺銀子使,也不會做買賣。」她頓了一會,見到六夫人臉上閃過失望的神色,才緩緩笑道:「若妹妹當真喜歡,嫂子就當送妹妹把玩的吧。」
這話一出,六夫人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喜的是,只要她能辦成兄嫂要求的事,這珠子就歸她所有了,還不費一分一毫;憂的是,能讓兄嫂這般肯破費的,想必不是小事。
六老爺先前還特地交代過,有什麼事不許擅自作主,倘若事情不好辦,眼看著這到手的珠子,還不知最後歸了誰呢?
要讓她割舍下,又委實太難。
六夫人心一橫,已然打定了主意。
面上卻是沉吟許久,才假意推辭道:「嫂嫂說得什麼話,妹妹不知好歹,也斷不能奪人所愛。嫂嫂還是收回去吧!」
聽她口氣堅決,范夫人暗暗一驚,怕她真個不肯應承。
又見她雙眼一動不動盯著珠子,眼裡幾乎冒出火來,便頃刻鎮定下來。
她也不急,反而撇下正事,與她笑道:「妹妹看,這一共四十顆,恰好做一串項鏈,配上妹妹那件墨綠色挑金線的刻絲褙子,滿京城都是頭一份的。上回邱夫人有這麼一串手串,就鬧得人人爭相一睹……」
六夫人早就心動不已,聞言,也不再與她拐彎抹角,低聲說道:「嫂嫂厚愛,妹妹實難回敬。嫂嫂若有煩難之事,不如說出來,妹妹無能,也能一起為嫂嫂謀劃謀劃,可不比嫂嫂一個人思想得強。若是妹妹說錯了,還請嫂嫂勿怪。」
此言一出,范夫人輕輕舒出一口氣,一直纏繞在眉尖的郁色消散開來。
為了打動這個貪財的妹子,她把自己捨不得用的壓箱底的好東西都取出來了。倘若此次回京不能辦成夫君交代的事,那別說這些珠子,連整個范家……
她左右環顧一眼,確定無人在跟前,才為難地與六夫人歎道:「不瞞妹妹,嫂子如今,當真有一件極難辦的事,與妹妹商議一番,興許能出個什麼主意。」
「嫂子知道我的,向來是妥當人,嫂子有什麼煩難事,儘管說與我。」六夫人心下也有幾分好奇,懷疑兄長作下了大事。
「我不與妹妹說,還當真不知與誰能說道一番了。母親年紀大,怕她受不住;你那弟妹的為人,你是清楚不過的……」范夫人長長一歎,索性半含了淚,低低泣道:「此事說來話長,一個不慎關係妹妹兄長性命,我是日夜憂心。如今能有妹妹分擔,只怕能救得一二也說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