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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十七章 春雨話常 文 / 梅子青

    抱琴樓毗鄰後花園,中間隔著一大所跨院,前後三十來間屋子,大家習慣將那稱作芭蕉院。其實匾額上書得卻是靜安居,只因院子前後角上、迴廊拐角處、後門口,種著上百株芭蕉,才得了這麼個俗稱。

    芭蕉院早年就是做客院的,只因齊家親眷多在南邊,平兒極少往來,沒什麼大用,大半時候都是閒置著的。裡邊乾乾淨淨的,沒多餘箱籠雜物,略一收拾就能住人了。

    四老太爺一家子男女主子統共十一人,加上伺候的下人,不下三十,住著不免有幾分騰擠不開。

    再者,四老太爺上了年紀的人,愛清靜。

    後來,七少爺齊悟道自己提出願意搬去外書房和六少爺同住,既能一處溫習功課,不致荒廢了學業,又能博覽群書,一心向上。他這般說,四老太爺和四老爺只有滿意誇獎的份。

    聽說這事,四小姐沉吟許久,晚間去找自己母親七夫人,母女二人在房裡嘀咕了小半日。

    第二日一早,七夫人去翠微居時無意提起四小姐喜作針線,只是芭蕉院太過吵鬧,不適宜長時間靜坐,又贊抱琴樓房子大、清靜。

    六夫人平素並不是個心思深沉的人,但對會稽來的這一大堆人,她本就懷著濃濃的戒備之心,聞言不禁一愣,暗自思想起來。她雖沒有想明白七夫人的用意,卻也不肯有人去分了原本只屬於女兒的好東西。

    要知道,倘若四小姐也在抱琴樓居住,凡是六夫人送去的,必經了她的眼,為著顏面計,少不得要挪出一份與她。

    六夫人緩緩吃著茶,沉默不語,或是不曾聽到七夫人的話。

    二夫人瞧見四小姐一張梨花般的小臉漲得通紅,不由默默歎息一聲。

    本懶怠管她們的閒事,卻念她到底是閨中少女,臉皮子薄,幾時遭過六夫人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只得笑道:「沁芳院屋子多,只我和十丫頭兩個住著,正覺著冷清呢。要是四丫頭願意,不如搬來與我們作伴?」

    她這樣顧全她們母女顏面的話,四小姐有甚不肯的,忙含笑應是。

    如此,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話說這日是二月二十四,天邊飄著幾點濛濛的細雨,雨絲兒隨著風拂進迴廊,落在人身上,涼浸浸的,又滑又潤。

    四小姐齊憶芙一手扶著丫鬟的肩,一手提著裙子下擺,腳步匆匆而行。牛毛般的雨片兒雜亂無章地飛揚著,不過一小會,她那件桃紅色妝花綾子對襟小襖的肩膀處,就濡濕了一大塊,彷彿開了一團殷紅的芍葯花。

    她眉心一蹙,順手把丫鬟推到一邊,低低斥道:「沒長眼睛嗎?是怎麼打傘的,我身上都濕了你還做夢呢,養你們這群人何用?」

    這風向一直不定,忽東忽西的,小丫鬟費盡了全身力氣,也是顧得了左顧不了右。她卻不敢有半句反駁的話,忙趕上前繼續打著傘,再看她自己,竟是渾身濕漉漉的了。

    齊憶芙最看重自己的衣裳妝容,眼瞧著被雨弄得衣衫不潔,妝容盡毀,又是一陣懊惱怨煩。

    「不是都說京城乾燥嗎?如何這春雨下得比會稽的還早……二伯娘也是的,趁我不在,就去沐芳閣賣好。也不想想,如今這家是誰當著,她還當是從前的舊黃歷呢!」她一捋額發上的雨滴,用力一甩。

    小丫鬟自然回不出她的問題,可又不敢裝聾作啞,只得小聲道:「說不定是九小姐院裡有事請二夫人過去的,九小姐畢竟這家的正經主人,怕是二夫人也不好太過冷淡……」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幾乎不如蚊子的嗡嗡聲。

    齊憶芙出了院門,沿著甬道走了幾十步路,就是沐芳閣了。

    她還不曾進屋,就聽見裡邊傳來一陣說笑聲,登時滿心厭煩和不屑。

    「喲,四小姐來了,快屋裡請。綠枝,趕緊打了熱水來,給四小姐梳洗一番。」芳樹從廂房出來,手裡捧著一摞紙,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不用麻煩了,幾十步路而已,你拿的什麼?」她換上標準的淑女式笑容,放緩了腳步,脆聲說著。

    芳樹打起簾子,候她進去了,自己才跟上,口裡解釋道:「方纔我們小姐與二夫人、十小姐說起今年時新的花樣子,叫我去找了幾個過來。」

    齊憶芙一聽,登時好奇起來,湊近她身邊定睛看著。只見最上邊一幅是海棠花樣的,只那海棠與尋常見得不大相同,並不是艷麗的紅色,竟是月牙色的,顯得寧和柔美,溫婉動人,恰似月光下的凝脂。

    她細細品著,感到無端生出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不由往下翻,第二幅是枝垂珠釵,第三幅是株嫩綠的竹葉圖案。

    「四小姐若是喜歡,我們屋裡還收著許多呢。」芳樹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嗯,」齊憶芙怔了半刻,忙搖頭笑道:「到底是京城,北方地方,與我們南邊的喜好截然不同。」

    芳樹不語而笑,請她進裡屋。

    屋裡三人都坐在炕上,小小的炕桌上擺滿了裝乾果細點的白瓷碟兒,俱是清一色茶葉綠勾邊的,配上精緻細巧的點心,讓人分外有食慾。

    「四姐姐來了,快坐。」齊悅瓷耳尖,早聽到屋外的響動,可她只作不知,直到芳樹領著齊憶芙主僕進屋,才笑著站起來道:「早上起來下著雨,我還當大家沒興致出門,誰知大家的興致比往日還要高些。」

    偎在二夫人懷裡的十小姐一面把丫鬟剝好的核桃肉往嘴裡放,一面接口道:「二伯娘說,九姐姐最是個雅人,越是這般下著小雨的時候,越發會過日子。我不信,催著二伯娘過來,一來便看到九姐姐在院子裡賞雨……

    打著油紙傘,立在剛發芽的嫩綠桐樹下,著一襲藕荷色的衣裙,比那畫中的人兒都美上幾分。四姐姐,從前在咱們會稽,你是族裡出了名的美人和才女,這下好了,有九姐姐比著,還有七姐姐,看你往後拿什麼說嘴。」

    她本是排行末尾的幾個女孩兒之一,加上八老爺只她這麼一個女兒,又憐她年幼喪母,一向寵慣非常,連九少爺都讓著她些兒。

    而她性子單純,說話行事從來不知避忌,偏偏不喜四小姐的清高性情,與她在一起時,難免發生些齟齬。

    雖是自家姊妹間的一點小事,不致於傷了和氣,但兩人在一處,少不了要掐幾句。

    當然,一般都是四小姐顧著閨閣千金的形象,不去理會她。

    「十妹妹說笑了,九妹妹自小在京城長大,氣質模樣豈是我們能相較的?何況七姐姐是侍郎大人的嫡女,更是金尊玉貴養大的小姐,我怎敢與她相提並論。」她嘴角一扯,坐在芳樹親自搬來的鼓足繡墩上,輕佻眉眼,語調含諷。

    綠枝正端著銅盆蹲下身子服侍她洗臉擦手,聽到這話,手輕輕一抖,幾乎把水花濺到她衣裙上。

    她只當眾人聽不出她語氣裡的艷羨,其實除了十小姐,那是人人自明的。

    二夫人輕輕瞅了她一眼,淡淡笑道:「你們姊妹幾個,個個都是好姑娘,若論出身,誰不是我們齊氏的閨女呢?」

    齊悅瓷忽略掉四小姐含著敵意的眼神,點頭笑贊是:「有二伯娘這句話,我這心裡舒服多了,從前母親在時,每每嫌棄我不如姐姐端莊溫柔。不過母親也說,咱們都是齊家的女孩兒,絕不會辱沒了門楣,二伯娘,你說是不是?」

    「正是,身為齊家的女子,從小錦衣玉食、奴僕成群養大的,自然要有名門閨秀的氣度,方不負這些年的教養,五弟妹說得很是。

    將來你們姊妹幾個出嫁了,只要不忘了娘家,時常回來走動,我就喜歡了。可惜你們大姐姐嫁得遠,一年都不定能回趟會稽,我一想起她……唉。」

    二夫人有個女兒,是族裡排行最長的,數年前就出嫁了。夫家也是姑蘇一帶頗負盛名的書香門第,因離得遠,自出嫁後只回過兩次娘家。

    齊悅瓷三人聽得羞紅了臉,笑啐道:「二伯娘拿我們取笑,我們不依。」

    正說笑著,連四夫人也來了,又是一番讓座換茶。

    「……我記得五弟妹的週年快到了,你們姐弟兩個還小,可也不能馬虎了。一會去與你們六嬸娘商議一番,看看該怎生料理方好。」二夫人說著,憐愛地朝齊悅瓷微笑。

    這事,齊悅瓷暗自籌謀了有些日子,本來早要和六夫人提的。恰逢族人到來,便緩了緩,如今二夫人肯替他們姐弟做這個主,自然再好不過。相信有二夫人的話,六夫人無論如何都是不好推卻過去的。

    四夫人亦是跟著點頭應是:「可不是,二嫂既這樣說,咱們這會子就過去吧。現在是巳時一刻,六弟妹那邊的家事也料理得差不多了……」

    「也好。吃了半日東西,正好出去鬆一鬆。」

    丫鬟聞言,打傘的打傘,撩簾的撩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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