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十三章 再見,薛郎 文 / 塵外樓主
九月初三日,晨。
雖然渾身沒癒合的傷痛得要命,但薛昊還是準時來到了應天府永寧鎮赴約。
從他踏上參天崖的第一步起,就開始心跳加速。這種心跳加速跟扶著羅姑娘時的心跳加速不是一種感覺,扶著羅姑娘時是一種緊張的忐忑,而他現在是興奮得想要跳腳。看著參天崖的山景,他越發真切的感受到了作為生命的喜悅,越發感覺到活著真好,而令他繼續活下去的正是給他錦囊的那個人,他馬上就可以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僅能親自表達感激,也許還能解開自己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你說,一想到這些,他能不興奮嗎?
滄海站在參天崖的崖頂。再往前半寸就是煙霞撲朔的崖底深澗,雖然參天崖並不很高,但因此處常年霧靄繚繞,所以並看不見深淵之下是何等廬山面目。是以,到此地遊玩的人都不敢靠近崖頂,怕萬一失足則真成千古遺恨了。然而滄海好像還嫌不夠驚心,又往前邁了一小步,腳尖已懸在山崖之外。
舉目遠眺,只見天無片雲,空翠欲滴,青山萬疊,古木千章。振衣千仞崗,越足萬里流;日照煙霞生七彩,天聚萬象握乾坤。
滄海瞇著眼,唇邊帶笑,右手負在身後,微握成拳。衣袂臨風,如一隻遍體仙羽的鶴,翅帶流光,飛而未翔。就這樣望著旖旎的江山,像一幅畫。
小殼站在他身後稍側的地方,看著那張丹青難描的臉容,忽然間思潮起伏。而心中最先浮現的,卻是一首詩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雖所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然,天地之鍾於男子者何甚乎!
唏噓喟歎一番,卻又聯想到他那變幻莫測的性子,雖然縹緲得無法捕捉,但當你努力去分辨的時候,又終會因那風情萬種而恍然失神。尤其是這種時候,在高山之巔,遺世獨立,小殼突然有種錯覺如果風一直這樣吹著他單薄的身子,他會不會就突然化作一陣風,飛回到天上去了。那麼他會去廣寒宮還是凌霄殿呢?
那是不是代表,我就要永遠失去他了?
小殼忽然覺得雙目酸澀。他想,也許是朝陽太刺眼了吧。
此時滄海抽回目光,回過頭來,輕輕笑著。那容顏已不是「清」,而是「絕」。
滄海目光微垂,又側頭看著小殼,笑道:「站在這裡你怕麼?」
小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雙手用力的牽著他的衣角,捏得指節都發白了。
但是小殼沒有鬆手。
「是啊,我怕。」怕你會突然從我眼前消失不見。要是再也抓不住你了,我該怎麼辦呢?
滄海笑笑,就任由他那樣抓著。
聽不真切,但滄海好像是歎了口氣,望著滿目河山,不知是用什麼樣的語調,輕輕吟道:
「人生如春蠶,作繭自纏裹。
一朝眉羽成,鑽破亦在我。」
小殼靜靜聽著,卻不能完全明白滄海吟這首詩的目的,然後他眉頭一皺,還是想問那句:「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擁有這樣多秘密的人,是否也要背負那樣大的責任?在那樣的壓力下,每走一步,需要怎麼樣的謹慎?每天早上最簡單的睜開雙眼,在他來說,需要多麼大的決心?而當他獨自面對一切的時候,到底需要多麼大的勇氣?
不,以後他不會再獨自面對了。任何時候,我都會在他身邊。我會保護他。
如果我這樣說的話,他一定又會毫無風度的笑話我了吧。小殼想笑,但是一下子眼眶濕潤了。
滄海道:「他來了。」
臨江仙、麼?
薛昊攀上崖頂、看見兩個衣袂飄飄背影的那一刻,腦中只浮現這一個詞。即使他知道,這裡根本沒有江。
臨淵的公子緩緩轉過身,眼帶笑意。
是唐穎。
終於見到他了。
薛昊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因為看見一個男子的面容而激動而喜悅而興奮異常,手足發軟,心率過速。
薛昊只是稍微平息了一下因爬山而造成的氣喘,然後就大步走上前,面對唐穎,第一句話是:「果然是你!」然後一把提起他的衣襟,把他拖離懸崖邊緣。真怕他一不小心會掉下去。
然後就著提著他衣襟的姿勢,咬牙切齒說了第二句話:「誰讓你把錦囊綁在狗肚子下面的?!」
小殼爆笑。
滄海卻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他張開雙臂,一把把薛昊抱住。
薛昊的臉和身體一起僵硬。
滄海左手拍著他的後背,高興的大聲道:「見到你真高興!」右手卻在薛昊衣服上扭下了三個銅紐扣,交在薛昊沒拉著他衣襟的那隻手裡,小聲道:「你以紐扣做暗器能發多遠?」
薛昊愣愣道:「……兩丈吧……」
「夠了。」滄海抱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道:「我說你打。右手邊樹林一丈處壬子位,去地二尺,上星穴;一丈一尺乙丑位,去地二尺三寸,前頂穴;左手邊灌木中石後一丈半,去地三尺,風府穴。」
薛昊不敢怠慢,右手連發,將三顆紐扣一一彈出。
半晌,滄海鬆開環繞的雙手,把薛昊推開。放下微微踮起的腳跟,小聲嘀咕道:「討厭,長那麼高幹嘛……」
人家長得高也惹著他了。
「嘖,還不鬆手!」掰開薛昊依然攥著他衣襟的手,努力把褶皺的衣襟拉平。
薛昊緊張道:「打中了麼?」
「中啦。你還真是笨哎,被人跟蹤了都不知道。」
「跟蹤我的是什麼人?」
「大概是『醉風』的人吧。」
小殼跑過去查看,回報道:「都穿著黑衣服,蒙著面,應該是殺手不會錯。」
薛昊的手心又冒汗了,躊躇道:「那用不用滅口?」
「那倒不用。」滄海揀了一處較平滑的石頭,坐下來休息。「只要聽不見我們談話就行了,等他們醒來發現我們不見了,一定不敢馬上回去稟報,一定會自己先找兩天,等實在找不到了才回去領罪挨罰。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好事嗎?」
小殼也過來坐在滄海身邊。
薛昊道:「那他們為什麼要跟蹤我?就因為我夜闖『醉風』?」
滄海先打量了一下薛昊的氣色,自言自語道:「看起來還不錯。那我就放心了。」抻平衣裳下擺,搭在膝蓋上,又道:「他們之所以會跟蹤你,完全是因為那句『寄奴何處』。你奇不奇怪,為什麼你一說這個他們就把你放了?」
「是呀,我正想問這個呢,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殼也凝神細聽。
滄海卻仰頭看著薛昊,道:「你坐下,我這麼看著你脖子累得慌。」
薛昊無奈,只得一屁股坐在山崖上。塵土飛揚。
滄海連忙將一些塵土揮開,皺眉道:「哎呀,你們江湖人就是這麼髒。」得,這回又嫌人家髒了。
還好薛昊沒往心裡去,只是催道:「你快說。」
滄海繼續在面前上下揮舞著手掌,盪開塵埃,一邊道:「唉。『寄奴何處』的意思就是『你想不想知道寄奴在哪兒』。」
「那又怎麼樣?」
「也不怎麼樣,」滄海聳聳肩膀,很無所謂的隨意說道:「只不過,任世傑的小名剛好叫做『寄奴』。」
小殼恍然大悟。
如果「寄奴」是指任世傑,那麼這句話就可以理解為:你想不想知道任世傑在哪兒?
怪不得薛昊一說這個就被「醉風」放了,原來這句話還可以引申為:你想不想知道任世傑在哪兒?殺了我,你就別想知道!
薛昊想到這兒,濃眉微蹙,喃喃道:「難道劉蘇的死跟這件事有關?」然後又忍不住微笑,「這麼說,這次是你救了我?」
「當然。」理直氣壯的點頭。
薛昊道:「看來我得謝謝你。」
「錯。」滄海挑眉道:「你得感激我。」
薛昊笑了,然後道:「對了,你有沒有看見我的腰牌?」
「啊,對了,」滄海忙從懷裡摸出一塊木頭牌牌,遞給薛昊,「你要不說我都忘了還給你了。」
薛昊有點難以置信,「真是你拿的?什麼時候?我怎麼都不知道?」
滄海笑道:「你好好想想那天在怡蘭苑的時候?」
薛昊想到那天黃輝虎走了以後,自己很生氣的問他為什麼不裝可憐了,他說反正也騙不了自己,然後他繞著自己轉了一個圈……薛昊靈光一閃,興奮道:「是那個時候!」
「沒錯。就是那個時候。」
兩人相視開懷。
薛昊拿著那塊腰牌,感慨道:「唉,要不是你,我連說那句『寄奴何處』的機會都沒有。看來,你一共救了我兩次。」
滄海不置可否的表情,卻道:「還好有這塊木頭,不然我們的阿旺也找不到你。」
一提到阿旺,薛昊的臉就黑了,都沒敢往下接話。思緒轉了轉,突然道:「不對,事情有點不對。」又想了想,肯定道:「沒錯!就是這樣的!你是故意誆我去替你打探消息的!弄得我一身的傷,差一點就沒命了!還要我說那種莫名其妙的話,害得我被人跟蹤,回來卻還要我感激你……你……你真是……」薛昊氣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沒想到這頭驢還沒有那麼笨。小殼又開始幸災樂禍:被人拆穿了吧?看你這回怎麼辦!
沒想到滄海更是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拍著胸口,痛心疾首的道:「好呀好呀!你這個忘恩負義之徒!早知道我何苦要幫你!想當初,是你偏不相信我,我好不容易說服你了,你就要獨自去查案,我費盡心機救了你不止兩次,到如今,卻叫你反咬一口,冤枉我故意誆你去送命!」頓了頓,喘息了幾口,又道:「我倒要問問你,你說是我誆你,那你說說,我是怎麼花言巧語騙你去的?你回來後我又從你那裡知道了些什麼?」滄海說著,因氣憤而兩頰泛紅,眼中彷彿還有些濕漉漉的。
薛驢完全傻住了。他沒想到滄海會呼天搶地那麼大的反應,本來就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然後看他一副快要哭了的樣子,就更加責怪自己了,尤其聽他說到最後,自己又斟酌了一番,覺得他確實說得不錯,他並沒說過什麼事情要我去做,也沒有問過我什麼,倒是我自己……
見薛昊啞口無言,滄海又道:「好,你不說話麼?那我再問你,我可有叫你去查案?可有叫你單槍匹馬闖『醉風』?是我給了你錦囊,上面是寫著『謹記寄奴何處』、『九月初三參天崖見』,可是我有叫你一定這麼說、一定這麼做麼?」
「……當然沒有……你……」薛昊被罵得面皮發紅,卻一句也不敢反駁,正當他想說點什麼道歉的話的時候,卻見滄海一甩頭,站到崖邊去了,根本不理他。
薛昊很尷尬。
滄海背對著他們站在崖頂,雙肩微微起伏。
小殼猜,滄海一定是憋著笑呢,估計是怕自己忍不住才故意站到那裡去的。他剛才說的那些話也就是薛昊才會相信,雖然薛昊開始明白了些內情,但讓滄海那麼一攪和,又頓時失去了主心骨。
其實滄海一開始就在不斷挑起薛昊的好奇心和好勝心,越不告訴你的事情你就會越想知道,於是薛昊傻了吧唧的上鉤了,越是不能查的案子越要查,越是不能去的地方越要去。當然,滄海分析的是不錯,而且他還正確分析了薛昊的構造,以他的智商和性格絕對會去離此不遠的「醉風」分部看看,當然,除了這個辦法,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可以繼續追查下去。所以,除了拿走他的腰牌之外,滄海還給他送了一個錦囊,他不可能眼看著薛昊送命而自己什麼都不做,何況還真是他誆了薛昊去的。
然後,你想想,當你有了更多疑問不能解答時候,是不是就更加好奇?更加不甘?更加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那麼當你知道可能有個人真的可以回答你的時候,你會不會就想馬上、立刻見到他?所以薛昊就算一身的傷痛,還是準時來到了參天崖。
而薛昊此去,滄海雖然什麼也沒有問,但是他從薛昊的言談中,已經得知自己想要確認的一切。
第一,「醉風」果然是逢官府中人必殺;但是,這種必殺的原因到底是憎恨官府呢?還是怕官府中人真的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進而洩露出去?那麼他們有什麼事是絕對不能讓官府知道的呢?
第二,「醉風」真的非常迫切的想知道任世傑的下落,不然他們不會冒這麼大「險」,讓一個見識過「醉風」入口處機關佈置的人活著離開;
第三,他們果然還不知道任世傑的下落。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也許我們還可以握著相同的籌碼和「醉風」一決高下。
小殼並不想隱瞞自己真實的內心想法,於是他用**的幸災樂禍的眼神審視著薛昊。
薛昊終於清了清嗓音,對他說道:「……嗯,叫小殼是吧,你能幫我……」
小殼打斷他:「『小殼』這名字只有他能叫,就像世上只有我能名正言順叫他『哥』一樣。」
薛昊詫異道:「他真是你哥?」
「確切的說是表哥。」
薛昊歎了口氣,「唉,如果能叫他不生我的氣,從此以後多一個人叫他哥我也無所謂。」
「多誰?」
「我。」薛昊指了指自己。
小殼笑道:「好啊,你自己跟他說去,看他原諒不原諒你。」
薛昊果真起身走到滄海身邊,叫了一聲:「哥。」
滄海回頭,詫異道:「你剛才說什麼?」
薛昊挺了挺胸膛,直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肯原諒我、不生我的氣,我以後就叫你哥了。」
滄海忍不住笑了。
「你這樣說的話,倒叫我有點不忍心了。」
「什麼不忍心?」薛昊濃眉一蹙。
滄海好好看了看他,彷彿還帶著點依依不捨的感情,然後指著腳下煙霧瀰漫處說道:「看見這個深澗了麼?前武林盟主皇甫綠石曾經不慎從這裡墜落,他徒手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又從這裡爬了上來。後來聽他說,這樣不僅可以鍛煉臂力,還可以鍛煉內功。」
對於練武的人來說,有什麼比挺高功力更能吸引人?薛昊不禁彎下腰,一邊向深澗裡面望去,一邊道:「真的可以麼?」
滄海向後撤了一步,站到薛昊身後,抬起右腿,弓起膝蓋,「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可以親自下去試試。」說著,膝頭輕輕在薛昊後腰上一頂。
只聽天地間一聲淒厲的長嘯。經久不竭。
小殼聞聲飛奔過來,瞠目結舌道:「你……你竟然把他從這裡踹下去了?!」回頭卻見滄海已經轉身下山。
「放心,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