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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074 翻覆之變 文 / 元長安

    錢嬤嬤聲音更低,附耳在藍老太太身邊竊竊私語。

    黃銅燭台上燈花啪的爆了一聲響,光焰跳動,映了主僕兩人的影子在淺橘色丁香紋床幔上,虛虛淡淡地晃動著。

    藍老太太瞇起的眼睛漸漸張開,臉上慢慢恢復古井無波的神色,而眸底深處的暗色卻越發重了,燭火映在瞳孔裡,也只是微微弱弱一絲虛光。

    「好,很好。」

    錢嬤嬤直起身子,半晌後只聽得主子簡單吐出了幾個字。相伴多年,她對藍老太太的情緒變化洞察入微,也感同身受。聽見這僵硬麻木的三個字,錢嬤嬤心裡也覺得發苦,順著喉嚨漫上來,舌尖也麻了。

    她輕輕跪下去,語氣中帶了堅定的鄭重,「您放心,老奴一定徹查到底,務必夯實了每處細節再來跟您稟報。」

    藍老太太沒答言,頭輕輕向後仰,靠在蓬鬆柔軟的墨綠色玉桃獻壽大迎枕上,緩緩合上了眼睛。

    ……

    這一晚,陰霾了多日的天空終於下起雨來。

    先是一滴一滴的水珠子重重砸在簷上地上,緊跟著就是由遠及近轟隆隆的悶雷。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在天際劃過,似有群蛇亂舞。風將半開的窗扇吹得啪啪作響,衝進屋來,幾乎熄滅了殘留的一點紅燭微火。值夜的錢嬤嬤連忙披衣起身將窗關了,隔了風雨在外。

    屏風裡頭響起藍老太太的問話:「下雨了麼?聽起來是場大雨。」

    錢嬤嬤用細銀簽子挑亮了燭芯,移燈近前,看見老太太坐起身掀開了半幅帳子。「您被吵醒了?約摸還得一個時辰才到起床的時候,您躺下接著睡吧。」

    藍老太太指了指床頭案上溫著的茶水:「不是吵醒了,是一直沒睡著。」

    錢嬤嬤放下燈遞了溫茶,歎道:「您寬心睡吧,有什麼事老奴去辦,您別熬壞了身子。」心裡卻也明白,勸恐怕也是白勸。

    老太太喝了茶,靠在迎枕上坐了一會,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才道:「你去歇吧,我也瞇著。」說著閉了眼睛。

    錢默默無聲歎息,輕手輕腳放了簾帳,回去榻上躺下,卻聽見帳內一直沒有熟睡的綿長呼吸,知道老太太仍是不曾睡著。她也是上了年紀的,夜裡一旦驚醒就再也睡不著,於是也睜著眼撐著,聞聽外頭風雨大作,一聲接一聲的驚雷炸的人心底發顫。電光閃過的時候,屋子裡也會亮如白晝,一瞬間映照出桌椅案櫃高高低低的影,幢幢綽綽頗為猙獰。

    這場大雨一下就是一個多時辰,等到雨停的時候,天光放亮,滿院子的排水溝裡都是滿滿的雨水,嘩啦嘩啦流淌著,渾濁而湍急。

    錢嬤嬤起了身,將窗子打開一道小縫,讓早間清爽的空氣散進屋子,回身轉過屏風去看床上的主子。不想床簾掀開的剎那,卻讓她驚了一跳。藍老太太歪倒在大迎枕上,呼吸短促,臉頰上一片通紅的顏色。

    「老太太!」錢嬤嬤驚慌地用手試了試主子額頭,驚道,「怎麼這樣燙!」

    藍老太太處於昏睡之中,怎麼叫也叫不醒,急得錢嬤嬤一疊連聲叫丫鬟們。「快去請大夫,老太太生病高燒呢!」忽然想起什麼,連忙又囑咐道,「別請會芝堂的,請別家大夫來!」

    南山居上下頓時忙成一團,出去知會外院請先生的,到各房各屋報信的,屋裡屋外打雜伺候的,全院子僕婢沒有一個閒著。

    不久之後秦氏帶著人趕到,進屋看見婆婆燒得渾身發燙,也是唬了一跳,將錢嬤嬤拉到一邊問是怎麼回事。錢嬤嬤自然不好明說是昨夜怒氣攻心的緣故,只道夜裡風雨受了寒。秦氏歎道:「昨夜那麼大雨也真是讓人心驚,老太太上了年紀未免不經折騰些,近來又因為賞春廳的事心情不好,都怪我辦事不力,讓她老人家受了這個苦。」

    不久後大夫急匆匆趕到,秦氏見不是慣常所用的會芝堂蔣先生,明白緣故,心下也是頗有愧意,在床前洗帕倒水服侍得十分慇勤小心。那大夫開了一劑方子,錢嬤嬤拿過看了看,便問:「這藥量似乎輕了些?」

    大夫道:「老太君年紀大了,據脈象推斷身體又一向是弱的,此來病雖兇猛,但藥量卻是不能多用的,以免傷了身子,唯有慢慢調理溫養為宜。」

    送了大夫出去,錢嬤嬤又趕緊催人去抓藥煎熬,回來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踏實,又打發人去另一家有名的醫館請人。正忙著的時候,東府張氏帶著藍如璇到了,恰逢大少爺藍琅今日在家,也跟著過來探望祖母的病。

    錢嬤嬤見張氏又是一頭鬢髮凌亂的樣子,心中不喜,面上卻不表露出來,只道:「二太太又沒來得及坐車吧,跑成這樣也真是的,何不等車備好了再過來,等車加坐車的工夫興許比直接走來更短。」

    張氏歎口氣,近前看了看昏睡的婆婆,愁眉不展:「我也是一時心急,家裡那輛車又壞了一條轅子沒換上,光等著它什麼都耽誤了。」

    錢嬤嬤沒再說話,接了秦氏擰乾的帕子給老太太搭在額頭。

    張氏坐在床邊小杌子上垂淚,「怎麼就突然病成這樣!昨夜風雨是大了些,今日早起滿園子還是濕浸浸的,低窪地方連石磚甬路都被漫過了,但婆婆這一向還算硬朗,突然病逝如山倒的,可真讓人擔心。唉……想必是為賞春廳的事情傷心過度罷。」

    說著擦擦眼淚又問,「聽說大夫來過了,可是會芝堂蔣先生?他的診斷向來靈驗的,又常年走動在府裡,知道老太太一向的體質,能斟酌著用藥。」

    秦氏起身出門,「我去看看藥抓來了沒有,盯著她們趕緊熬了。」說罷垂首走開。

    張氏掩在帕子下的唇角就不經意上揚了一下。

    錢嬤嬤侍在床邊指揮丫鬟給老太太擦身降溫,隨口應道:「不是蔣先生。」

    張氏詫異:「怎麼不是蔣……」說到一半立即停住,想起什麼似的連忙掩飾道,「看我糊塗了!其實青州城也不只會芝堂一家好的。」

    錢嬤嬤頭都沒抬,只說:「屋裡人太多未免氣悶,老太太睡著也不舒服,二太太不如且去外間歇息一會。」

    「那怎麼行,讓丫鬟出去幾個吧,我得在婆婆跟前侍奉著。」張氏自然不肯答應。

    錢嬤嬤道:「那麼二太太且安靜些,別總說話了,吵著老太太安歇。」

    張氏似被噎到,臉上飛速漲紅,皺眉剜了一眼錢嬤嬤的側影。錢嬤嬤只做不知,也不看她,只管盯著老太太服侍。

    藍如璇悄悄拽了拽張氏衣角使個眼色,張氏會意,咬了咬牙,將胸中憋悶忍了下去。

    不一會,又請進來一位大夫,張氏等人連忙避到隔壁去。這位大夫診了脈之後,所言和上一位差不多,說是得了風寒,但藥不敢用猛的,溫和調理著慢慢養病即可。開過方子之後,錢嬤嬤看那方子跟之前的差不多,也就沒再抓藥,送了大夫出去,只等先頭的藥煎好了直接用。

    張氏從隔壁出來,看院中大夫走遠,歎口氣道:「要是蔣先生在這裡,再不用連續請好幾位才能確診的。」

    錢嬤嬤臉色一沉,沒接話。

    秦氏端了新煎的藥進來:「先給婆婆吃一頓吧,看能不能快些退燒。」說罷坐到床邊腳踏上,親自拿了銀匙一勺一勺餵進老太太嘴裡。

    一碗藥下去,秦氏拿了帕子給婆婆擦了嘴角,然後又幫著丫鬟用溫熱的濕巾給病人降溫。張氏在一旁看了,笑道:「嫂子且歇一歇,我來吧。」

    錢嬤嬤道:「二太太要是想幫忙,不如去外頭看看早飯備好了沒有,一會喂老太太進些湯水。」

    張氏笑容一滯,旋即點點頭:「也好,那我去看看,撿了能克化動的東西給婆婆溫著。」

    出了內寢,藍如璇跟出去,張氏帶著她到東間擺飯的屋子,見裡頭無人,笑容也就沉了下去,低低冷笑一聲:「一個奴才,跟我指手畫腳的!」

    藍如璇攔住母親發作,悄聲道:「且忍著,她在祖母跟前比咱們得臉,自然氣勢盛一些,不跟她硬碰硬便是。」

    張氏望著內寢方向白了一眼:「我才不跟她一般見識,半截快入土的人了,還不知道能有幾日好活,她既不知道給兒孫積福,以後可別怪我給錢忠沒臉!」

    藍如璇微微一笑,亦是深恨當日鄭順家的那回,錢嬤嬤曾連番堵她的話,便道:「母親說得沒錯,她和祖母總有不在的時候,她兒子媳婦可都是咱家世代的奴才,到時自然是母親想怎樣拿捏就怎樣拿捏。」

    張氏冷笑,順過氣來,低頭開始檢看桌上的飯菜。

    那邊錢嬤嬤和秦氏照料在床前,老太太的高熱卻一時不見起色,秦氏眉宇間皆是憂色,一遍一遍的讓丫鬟換水洗巾帕。錢嬤嬤亦是擔心,想起昨夜的事,暗悔自己說得太急了,若是緩和些,分幾次一點一點透露給老太太聽,也許不會招來這樣重的病。

    恰好她兒媳進來,錢嬤嬤就將之拽到一邊叮囑了幾句,錢媽媽立時道:「婆婆放心,媳婦這就派人再去查。」錢嬤嬤道:「一定要盡快。」錢媽媽答應著去了。

    回到床前,錢嬤嬤正要解釋兩句,以免秦氏誤會多想,卻聽外頭隱隱一聲驚叫。

    「誰這麼沒深沉!」錢嬤嬤頓時走出去低喝,「老太太病成這樣,都注意著點,大呼小叫做什麼?」

    卻見吉祥從後頭抱廈那邊穿堂而來,臉漲得通紅,垂首道:「是奴婢不小心摔了茶盅子,嬤嬤息怒,奴婢再不敢了。」

    「你平日最謹慎,偏偏這時候手腳不穩。」錢嬤嬤見是她,也不深說,囑咐了外間丫鬟們幾句就回去了。吉祥往抱廈方向憤憤橫了一眼,紅著臉走到廊下親自照看藥鍋子。

    南山居上下忙亂了一個上午,到午間的時候,藍老太太終於從昏睡中醒來,只是身上熱度還沒見退去。「老太太您可醒了,嚇壞老奴了!」錢嬤嬤驚喜上前,才說一句就含了眼淚。

    藍老太太散著頭髮躺在床上,面色蒼白,雙唇乾裂,聞言虛弱扯扯嘴角:「不用為我擔心,家裡這麼不省心,我還沒到死的時候。」

    「您這是說什麼呢。」錢嬤嬤嗔了一句,扶著主子半坐起來,給她餵水。

    正好秦氏端了午間新熬的藥進屋,一見婆婆醒了也是十分欣喜。藍老太太看她一眼,問道:「泯兒媳婦呢?」

    錢嬤嬤回說:「去廚房盯著人給您準備午飯呢,也快回來了。」

    藍老太太就不再言語,將藥喝了,氣力不支又躺下歇著。這樣到了晚上掌燈十分,身上熱度減輕了些,也進了些飲食,眾人不免鬆了一口氣。

    晚間張氏和秦氏都要留下來侍疾,藍老太太醒來,將兩人全都打發走了,依舊只留了錢嬤嬤在跟前。

    「那事你著緊查著,別因為我的病耽擱。」

    錢嬤嬤道:「您別操心了,知道您必會這樣,老奴已經讓媳婦去查了。」

    「白天她們倆在這裡,你看出什麼沒有?」

    錢嬤嬤想了一想,只道:「大太太很慇勤侍奉,著急的樣子看著也真。」

    後面的話沒說,藍老太太也明白了幾分,扯起嘴角:「心眼都不少,只看誰的心眼正些,誰的歪心思多罷了。東邊那位,可是又一路不坐車跑來的?」

    「說是車轅子壞了來不及修。」

    藍老太太微哂,突然想起什麼,又問:「日間我看吉祥神色不太對,她慣常機靈謹慎,定是出了什麼事,不然不會在我病中這樣。」

    錢嬤嬤欲言又止,藍老太太就道:「你要真和我貼心,就一五一十告訴我,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是……老奴明白。」錢嬤嬤無法,只得將白日吉祥驚叫的事情說了一遍,「老奴知道吉祥那丫頭素來穩重,想必有蹊蹺,隨後悄悄打發人跟抱廈伺候的小丫鬟們打聽了一下,是……是大少爺在那邊來著。」

    藍老太太頓時明白,臉色鐵青:「她養的好兒子,只一味寵得無法無天!東府稍微周正點的丫頭都被他沾了,如今又跑到我這裡偷腥。她將泯兒管得那麼嚴,這麼些年只有個段姨娘在跟前,還是她的陪嫁婢子,怎麼就不知道管管兒子!」說得激動,不免氣息不穩,急促喘了半日。

    錢嬤嬤緊趕著給主子撫背順氣,急道:「您別氣啊,什麼事等病好了再說。早知道您這樣,老奴昨夜就不該跟您說實話。」

    藍老太太粗喘著:「不跟我說,我更心裡沒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那您也顧著點兒自己身子呀。」

    藍老太太喘了半日,捂著額頭倒在枕上。「看來這家是真要分了,不分不行,她們一刻也不容我。」

    ……

    自從下過那場雨,天氣一日熱似一日,夏天是真正來了。稍微厚點的衣服再也穿不住,如瑾讓青蘋帶人把衣箱子裡的夏衣都翻出來,一件一件熏洗晾曬。天青,盈碧,淺藍,飄飄搖搖掛了整個院子,彩蝶一樣翩翩隨風。

    鄭媽媽笑道:「姑娘就愛這些顏色,好看得緊。」

    如瑾笑笑,看著滿院衣衫也覺清爽歡喜。去南山居探病的丫鬟從院門進來,繞過迴廊過來稟報:「老太太昨夜也沒發燒,看來是真的好了,只是身子還虛著,飲食少些。」

    如瑾歎道:「可惜我不能親自去看。」

    那丫鬟臉上有喜色:「姑娘別急,錢嬤嬤說了,老太太病中也惦著您呢,只是最近精神不濟不想見人,等病好了就叫您過去吃飯說話。」

    如瑾微愣,旋即明白過來,臉上卻不便表露,只說:「倒讓祖母勞神惦記,真是慚愧。」

    鄭媽媽在一旁聽得分明,也是心思靈透的,連忙笑道:「看來我用不了多久就得回南山居伺候了,這些日子在姑娘跟前十分清閒,倒是讓我偷了許多日的懶。」

    「媽媽說笑呢。等您回去的時候,我把養發方子給您,再送一罐調配好的梳頭水,您自己回去比對著做吧。」如瑾微笑。

    鄭媽媽連連道謝:「那就謝謝姑娘了。我也不為自己,是我家閨女愛俏,回去給她用用看,先替她謝過您啦。」說完又想起那日的話,就問,「姑娘近日的水裡可還加白礬麼?別加了吧,那東西不好。」

    如瑾道:「沒事的,每日也不多用,倒也不覺怎樣,加了那個水更清澈,我很喜歡。」說完轉身回房,「有些乏了,我去躺一會,媽媽自便。」

    鄭媽媽也不好再多勸,自去跟其他婆子閒聊去了。

    如瑾回到房中,碧桃在跟前,一臉笑瞇瞇的說道:「聽錢嬤嬤這話口,看來老太太要放您出來呢!想是凌先生那邊很順利。」

    如瑾卸了釵環,對鏡沉思一會,道:「可能不只放我出來,興許還有別的好事,不然原本就是我受冤,放出來也並不值得高興,錢嬤嬤犯不上這麼早知會。」

    「姑娘是說……」碧桃琢磨一會,回過味來,「那場火?先前聽孫媽媽說附近有清油,奴婢想著,雖然姑娘不讓她聲張,告訴太太悄悄的當做不知道,但老太太想必也能知道這些。姑娘指的可是這件事?」

    如瑾看她一眼:「你倒是越發伶俐了。總之不管是如何起的火,既然現場發現了這東西,祖母再不肯往那邊想,也由不得她了。」

    碧桃一喜:「再加上姑娘的事,還有先頭鄭順家的那回,一樁樁一件件,老太太心裡且得尋思呢!」

    「是,咱們越是不聲張不吵鬧,忍讓退步,祖母越是想得多。」

    說到這裡,如瑾臉色卻黯了下來,歎道,「只是苦了她老人家,這場病,又何嘗不是……這卻是我事先顧慮不周,忽略了她的身體。」

    碧桃不以為意:「姑娘想錯了,咱們不過是無奈自保,要追源頭還得說東邊,若不是她們興風作浪,哪有這些讓老太太煩心的事?難道任由別人連番下毒手,咱們就一聲不吭忍著?她們要是害人害出了甜頭,今兒是害您和太太,日後說不定就能跟老太太下手。」

    如瑾不語。

    她很明白碧桃所說都是對的,然而心裡總是不能寬懷,每日聽著丫鬟去南山居回來稟報祖母的病情,她都頗不是滋味。再想起現在不知到了何處的佟秋雁,總覺得自己這條重生的路上,牽連了太多無辜之人。對敵人,她可以百般籌謀,但對這些人……

    長長歎口氣。如瑾知道,唯有快些扳過局面,快些打倒心懷不軌之人,才能避免更多的累及無辜。這條路上她別無選擇,也必須硬著心腸一直走下去。

    「碧桃,梳子的事找機會讓鄭媽媽察覺吧,看這局面她在這裡待不了多久了。記得隱蔽些,別太刻意。」

    碧桃用力點頭:「姑娘放心,奴婢知道分寸。這些日子看來,鄭媽媽也不笨,想必一點就透。」

    ……

    四五日之後,藍老太太病情好轉,飲食睡眠都算恢復正常。這一日晨起,能出門的都在南山居請安,老太太就將眾人喚進了屋裡。

    「去叫三丫頭和五丫頭來吧,四丫頭要是有力氣出門也讓她過來。」

    眾人請安之後剛剛坐下,藍老太太就率先開了口,說得還是讓人頗為意外的話。

    秦氏詫異看了婆婆一眼,想了想連日來女兒的叮囑,明白了一些,於是又恢復了端坐姿態,什麼也沒說。

    張氏打眼一看,屋裡並不像往常那樣伺候著許多丫鬟,南山居眾人只有錢嬤嬤和吉祥如意在跟前。她暗暗瞄了藍如璇一眼,見女兒也是頗為茫然,知道只得開口問一問,才能瞭解究竟了。

    於是衝著婆婆溫順地笑了一笑,張氏柔聲道:「您可是想她們了?這許多日不見,別說您,就是我都挺想這些侄女的。」說著看了看秦氏,眨了眨眼睛,「我整日事忙,住得遠也顧不上過去看她們,嫂子應該是常去探望吧?統共就這麼幾個女兒,病的病,學針線的學針線,嫂子想必心疼。」

    秦氏笑笑沒接話,這倒罷了,臉上竟也沒有著惱的神色,讓張氏感到非常奇怪。張氏向上瞄了一眼婆婆,見她半垂著眼睛坐著,模樣十分平和,於是試探著又補了一句:

    「其實,依媳婦拙見,孩子畢竟是孩子,年紀小不知事,犯了錯受過罰也就得了,以後咱們大人慢慢教導便是,倒也不用關這麼多天,讓孩子悶壞了。」

    藍老太太微微抬了眼皮:「你說五丫頭麼?她往日是鬧騰了些,蹦蹦跳跳沒個小姐樣子,我讓她學些針線定定心而已,倒是談不上犯錯受罰。既然你給求情,那麼我就放了她出來,想必這麼久也該轉性了。」

    張氏一愣,隨即想到如瑾的禁足對外只是稱病,並不像藍如琳那樣闔府上下都知道她惹了老太太生氣。張氏立刻知道自己失言了,眾人身邊跟著許多丫鬟婆子,藍老太太自然不喜歡在這麼多人跟前說是非。

    張氏連忙笑道:「那媳婦就替五丫頭先謝過您啦。」其他的話再不敢說。

    藍如璇靜靜打量祖母和錢嬤嬤神色,看不出端倪,心中卻隱隱感到不安。

    片刻之後,如瑾和藍如琳藍如琦先後到了,如瑾不見怎樣,藍如琳卻瘦多了,想是吃了不少苦。藍如琦十分虛弱的樣子,走路都讓丫鬟扶著。

    幾人給屋中長輩們請了安,俱都安安靜靜坐到下首。藍老太太於是抬了頭,想要說話,不料一眼看見長孫藍琅正拿眼在吉祥身上打轉,頓時臉色微沉。

    藍如璇看得分明,急忙輕輕咳了一聲,略微前傾身子擋住了哥哥朝那邊看的目光。藍琅被妹妹一擋方才回過神來,見了祖母臉色,忙挺了挺身子正襟危坐。想想又覺不踏實,繼而賠了笑沒話找話:「不知祖母特意召孫子回來有何事?這幾日鋪子裡事忙,孫兒正盯著夥計們上貨呢。」

    藍老太太別開眼睛不看他,只道:「鋪子自有掌櫃的盯著,也不是離不開你。」

    不冷不熱一句話說完,張氏一家都微微變色,再遲鈍也覺察出今日風向不對。如瑾看到藍如璇抬起帕子按了按鬢角,這是她一貫的細微動作,每次一緊張就會如此。

    如瑾垂了眼睛,眼觀鼻鼻觀心,只等聽著祖母下文。

    連日來所有的隱忍和退讓,想必都會有一個結果。而這個結果是什麼,她雖能猜到一些,但不到最後關頭卻也不敢篤定。

    博山爐裡香煙裊裊騰起,屋子裡靜得呼吸可聞。

    藍老太太一揮手,將屋裡不要緊的丫鬟婆子全都打發了出去,只留了眾人貼身伺候的幾個。老太太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看了半晌方才開言:

    「我這場病生得凶險,未免讓我多想了一些事。如今我年紀大了,身子越發不如從前,不知什麼時候再來這麼一回就要挺不過去,所以有些話要交待你們。」

    旁人未待如何反應,張氏搶先拿帕子捂了眼,略為哽咽:「您這是說什麼呢,不過一場病而已,年輕人還時常鬧個病痛的,病癒也就過去了,您說這些做……」

    「聽我說完。」藍老太太淡淡幾個字,一個眼光掃過去,嚇得張氏連忙收聲。

    藍老太太也不看她,繼續說道:「我總有不在的一天,當年這家分得不徹底,如今就徹底分開吧……」

    「婆婆您這是……」張氏到底還是沒忍住,只因老太太這話實在來得太突然。

    藍如璇面帶驚色,目光急速在祖母和秦氏如瑾幾人身上掃過,但驚悸之餘倒還不忘悄悄拽了拽母親衣袖,讓她噤聲。

    「……泯兒媳婦也不用在這邊管家了,等我不在了,這裡就是你大伯家,總沒有兄弟媳婦過來插手的道理。這幾天你就收拾收拾,將下頭人跟事情都交待齊了,轉給你嫂子。」

    老太太不緊不慢將話說完,威嚴的目光再次掃視眾人。

    「婆婆!」

    張氏陡然一驚,猶如晴天霹靂當頭砸下,頓時震得全身麻木。任她再怎麼周全,也萬萬沒料到今日竟然聽到這樣的話。

    這些日子她過得頗為舒心,雖然丟了針線房和植造房的權力,可她認為只要自己願意,暗中掌控這兩個地方並不是難事。而秦氏那邊卻是又失火又禁足的,明顯在走下坡路,她甚至覺得過不了多久婆婆就會心回意轉,讓她重新掌管所有事務。

    誰知道,一盆冷水就這麼毫無預兆的澆了下來,將她心裡那些想頭全都澆了個冰涼。

    藍如璇面色也是大變,嘴角一直保持的溫柔笑意到底沒穩住,猛然抬頭看住了祖母。

    旁邊藍琅張大了嘴,完全不明所以,呆了一下之後期期艾艾地問道:「……祖母,可是母親她……做錯了什麼讓您生氣了?」

    「你這是什麼話。」藍老太太一掃長孫,盯著他問,「難道她不做錯事,就能一直長長久久地在西府這邊當家?當年也只因你伯母身體不好才請她過來幫忙,如今你伯母好了,於情於理自然都不能再勞煩她。怎麼你倒是認為,她在這邊管事是理所應當的麼?」

    一番話頗為嚴厲,嚇得藍琅立時住了嘴。他本就不在家裡花什麼心思,不明白自家母親和伯母之間的風波暗湧,適才也是一時驚訝之下隨口一問罷了。現下眼見一句話就惹得祖母聲色俱厲,一點不給他留情面,頓時什麼也不敢再說了。

    屋裡僅剩的丫鬟婆子們卻都比他通透,知道老太太這番話不過是藉著他說給張氏聽,一時間神色各異,面面相覷。

    藍老太太不管眾人作何想法,轉頭直接問張氏:「你怎麼不說話?」

    「媳婦……媳婦……」

    張氏喏喏半日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想要分辯幾句,卻不知從何處說起,婆婆適才一番話讓她完全站不住理。但要是就這麼輕易放權答應下來,她還真不甘心。一時間進退兩難,只能臉色蒼白地坐在那裡,平日裡一張嘴就是一大套話的伶俐勁全都不見了。

    還是藍如璇比她強些,轉瞬間略微穩住了心神,還沖祖母笑了一笑:「您誤會大哥了,他是怕母親一時不周惹了您才有此一問,倒沒想別的。」

    藍琅連忙接口:「正是正是,孫兒沒有別的想法。」

    藍如璇又道:「伯母身體好了是全家都該高興的事,母親最近也同孫女商量呢,想把西府這邊的事情都交卸下來,也好多些時間教導兒女。不過因為上次談起這個事時,伯母說是身子還沒好全,只接管了針線和植造,所以母親一直猶豫著,生怕伯母不肯接。既然祖母今日提起,那麼,就看伯母的意思吧。」

    張氏聞言立刻瞪住她,眼中十分急切。藍如璇朝母親極其輕微的搖了搖頭,讓她冷靜。她心思轉得快,自然比張氏更能覺察出風向,深知此時不能硬頂。

    如瑾輕輕抬起眼,目光在藍如璇面上轉了一圈。心想,果真是個難纏的角色。一句輕飄飄的「就看伯母的意思」,將事情的敏感之處全都扔給了對方。

    事情未到最後關頭,一切都有可能在須臾之間變換顛倒,而左右這一切的,不過是藍老太太的心思。如瑾不由看住母親,此時眾目睽睽之下不能言語叮囑,她怕母親應對失當而惹起祖母猜忌——祖母要給母親權力,但若母親接得太快太歡喜,也是萬萬要不得的。

    果然,如瑾看到祖母轉目看住了母親,雖然面色祥和,但依著祖母的性子,誰又知道這祥和之下沒有防備和猜疑?

    藍如璇眉眼含笑,綿如柔波的目光中蘊藏著黃蜂尾針一樣帶毒的尖銳,如瑾暗暗心焦。

    秦氏突然站了起來,吸引了屋中所有人的目光。

    她端穩地緩緩走到羅漢床前,向著藍老太太俯身盈盈一拜,口中不疾不徐地說道:「媳婦多謝您的信任。」之後又轉身朝張氏拜了一拜,「也多謝這些年來弟妹辛苦勞碌。」

    然後便對老太太道:「您今日這番言辭讓媳婦十分心痛,都是媳婦照顧不周才讓您生了病,繼而有了淒涼之感,做這樣讓人傷心的安排。」

    如瑾提著的心漸漸放了下去,母親是聰明的!她緩了神,餘光中卻看到藍如璇嘴角顫了一顫,不由心底冷笑。

    那邊,秦氏站在當地繼續誠懇陳情:「……媳婦雖然傷心,但也知道您的脾氣,一旦您決定的事情就不可能更改。而且這麼些年來,媳婦自己心裡也是愧疚無限,因為身體孱弱不能好好侍奉婆婆,也無心力相夫教子,實在是愧對於您,愧對侯爺……如今,既然媳婦身子有所好轉,您又吩咐下來,那麼媳婦必定義不容辭,絕不推脫,一定盡心盡力管好這個家,不辜負您的信任和心意。」

    藍老太太臉色柔和了幾分,看著秦氏道:「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

    秦氏垂首謙遜:「媳婦慚愧。」

    一番對答將張氏唬得發愣,焦急之色從眼中蔓延到了整張臉上,差點就要跳起來,幸虧藍如璇及時在一旁拽住了她的衣角。

    張氏穩了穩心神,勉強堆了笑在臉上,卻實在有些難看。

    「嫂子看你說的,你愧疚什麼呢,大家都知道你身子不好,不會怪你的。只是管家這事實在是瑣碎……」

    她這裡話沒說完,那邊秦氏已經打斷了她:「弟妹且先等等,我還有話跟婆婆說。婆婆,媳婦有個不情之請。」

    張氏一口氣堵在喉嚨,不敢發作,藍老太太已經開口:「什麼,說罷。」

    秦氏道:「媳婦是想,多年來都不曾親自管家了,未免事務生疏,恐怕乍然接過這些事會有錯漏之處。所以媳婦想請您幫忙照看提點,更想請錢嬤嬤和錢媽媽婆媳兩人與媳婦共同管家,如此一來想必再不會有賞春廳那樣的疏漏,您看可好?」

    說罷,她悄悄看了女兒一眼。這是女兒曾經囑咐過的話,有朝一日若完全接過了管家權,最開始的時候一定要讓錢嬤嬤沾手,才能讓老太太放心。

    如瑾對母親對視一眼,眸中含笑。母親提起的時機剛剛好,恰將張氏要擠兌的言語堵在了肚子裡。

    那邊藍老太太眉頭一動,錢嬤嬤已經擺手:「大太太千萬別這樣,老奴是個下人,怎能跟您一起管家,何況老奴歲數大了精力不濟,伺候老太太起居還能將就,做其他事實在是有心無力了。」

    如瑾眼見張氏母女蠢蠢欲動之色,知道必須快刀亂麻敲定此時,不容她們開口說什麼,立即起身笑道:「嬤嬤太自謙了,您在府裡多年,什麼事都能想得周全做得圓滿,母親要管家還必須得您看顧著不可呢。左右也不用您日日在府裡盯著,平日您還是在自己家享清福,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具體辦事勞動錢媽媽就是,您就是那幕後的軍師。」

    錢嬤嬤還要推辭,藍老太太已經笑了:「影心,就這麼辦吧。你若是精力不濟,還有我呢,我們兩個老東西加在一起,總能頂一個好人。」說罷,呵呵笑了起來。

    如瑾鬆了一口氣,知道老太太這關是完全過去了,看了看母親,母女兩個陪著藍老太太笑起來。錢嬤嬤這才福身朝向秦氏:「那麼老奴就幫您出出主意罷,有什麼事您儘管吩咐。」

    秦氏道:「有勞嬤嬤。」

    藍如璇眉間戾色一閃而過,藉著寬大衣袖遮擋,死死按住了將要起身的母親。屋裡除了她們兩個帶來的貼身侍婢,所有人都在跟著老太太一起湊趣笑著,連那不明所以的藍琅都在笑。

    藍如璇飛快地掃視著眾人,滿堂歡笑之中,她頓時明白大勢已去。

    雖然不甘心,雖然不知為何突然就成了這樣,但是,她知道,一定不能亂……

    嘴角又含了笑,她起身對著秦氏輕輕福身:「那麼,以後就勞累伯母了,母親總算能卸下這個重擔輕鬆一下。這些年管家辛苦,母親無時無刻不在勞頓,侄女看著十分心疼,多謝伯母成全。」

    如瑾亦是欠身為禮,盈盈一笑:「還要勞煩大姐姐幫著嬸娘交接事宜。」

    藍如璇眼風如冰刃,卻笑得也甜:「自是應該,三妹妹不必道謝。只是你養病不能出門,怕是幫不上伯母了。」

    她將「養病」兒字念得很重,如瑾知其諷刺之意,眸光一轉,看向祖母。

    今日之變,想必不是只有交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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