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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076 因果牽連 文 / 元長安

    許是日間提起了紫櫻的緣故,夜來睡夢之中,如瑾竟又看見了許久不曾入夢的瀲華宮。

    秋風蕭瑟,枯葉飄零,明黃的聖旨,雪一樣柔軟細密的白綾……寧妃笑盈盈的臉,雲選侍眼底的嘲諷,還有……還有她身後恭謹跪著的宮女噙在嘴角的一絲冷笑。

    是紫櫻!

    如瑾從夢中猛然驚醒,怔怔看著頭頂黑暗的虛空,彷彿還能看見那一絲冷笑在眼前晃動。

    博山爐裡梅花的香氣若有若無,幔帳低垂,遮了窗外一彎眉月。青蘋均勻的呼吸聲從涼榻那邊傳來,勻長而輕微,越發顯得四周靜謐無聲。

    如瑾聽見自己鹹澀的心跳,聽見極為遙遠的地方響起的更鼓,就像前世無數個夜裡一樣,她躺在太過寬敞的宮殿裡,從天黑一直到天明,也是這樣對每一絲動靜洞察入微。

    再也睡不著了,如瑾睜著眼睛,沉默安靜地看著窗外烏沉的夜色,然後,看到天光一點一點亮起來,看到早起的鳥雀掠過窗欞的迅疾的影。

    對鏡梳妝的時候,如瑾看見鏡中映出自己微紅的眼圈,是未曾安眠留下的痕跡。她沒有回答丫鬟關於她神色疲憊的驚訝,那些隱藏內心最深處的隔世的秘密,她不想跟任何人提起,也刻意讓自己忘記。

    藍如瑾,你不能害怕,不能糾纏於以前種種,只要這一世好好地活著。她對著銅鏡裡的影子,無聲叮囑。

    用了請安前墊腹的點心,越來越亮的天光讓如瑾漸漸平靜下來,和丫鬟說話的時候,唇邊也有了一些笑意。然而,正要起身去請安的時候,有通傳的小丫鬟在門外怯生生的稟報:

    「姑娘,紫櫻想來請安,在院門外候著呢。」

    因為隱約知道主子的忌諱,小丫鬟的聲音有些抖,也沒敢像以前那樣將這個二等丫鬟稱為姐姐,只叫了名字。

    如瑾唇邊的笑意微微滯了一下,未曾想到她會來。昨日孫媽媽才說過要處置她,為何今日一大早她卻跑來了。是處置完了,還是未曾動手?

    碧桃注意到如瑾臉色細微的變化,揚聲呵斥那通傳的小丫鬟:「姑娘什麼時候讓她進院子了,看見她就該趕緊攆走,誰讓你進來通傳的?」

    小丫鬟帶了些哭腔:「是她死活不肯走,說要是不給通傳她就一頭撞死在門前,奴婢……奴婢不敢……」

    碧桃就要出去,如瑾揚手攔住了她,目光清冷,「既然如此,我便親自去看看,看她有沒有膽子當著我的面撞死。」

    紫櫻一向是沉默恭謹的,即便前世做出了那樣的事,她也從未在主子跟前露出半點不恭,說出半個不字。就像這一世突然被無端冷落,許久以來也是謹小慎微地做事,不叫屈,不哭鬧。

    今日,卻一大早來到梨雪居以死相逼。如瑾心中對處置她而殘存的最後一絲猶豫也消失了,這婢子,因為突然受到這樣的對待,終於過早露出本性中潛藏甚深的不馴了麼?

    月洞門朱扇半開,如瑾帶了丫鬟沿著青石板路徑直來到院門前。兩個丫鬟攔在那裡,門外還有拽著紫櫻撕扯的婆子,看樣子,似是在阻止她撞牆。發覺如瑾到來,幾人齊齊喊了一聲「姑娘」。

    掙扎中的紫櫻聞聲停住了動作,轉頭朝如瑾望過來。

    四目相對,她眼底滿滿的怨憤和不甘立刻撞入如瑾眼中。如瑾略略揚了眉,靜靜與之相對,目光掃過她線條柔和的面龐,端正纖巧的鼻樑,和柳葉般細長而柔和的眼。是一張尚帶青澀的少女的臉,乍然看去不惹人注目,可若是細細的品,就能品出眉眼間楚楚的柔美,以及常年為婢而潛入骨子裡的恭謙。

    假以時日,待這眉眼褪去少女的青澀,想必是容易讓男人動心的。如瑾突然想起遙遠皇宮裡那個高高在上的至尊,那樣威嚴霸道慣了的人,定是更喜歡這樣怯弱的不張揚的風致,勝於貴門養出的或雍容或驕縱的華貴之美罷。

    所以寧妃才會將寶押在她的身上麼?

    想起魂靈盤桓在瀲華宮的日子,想起親眼看著此婢步步榮升,如瑾眸中漸漸蒙上一層冰冷的寒霧。紫櫻身子一震,移開眼睛,垂下了頭。

    「你想做什麼?」如瑾淡淡地問。

    「奴婢想問姑娘一句話,就算死,也要死個明白。」

    紫櫻並沒有遲疑,答得飛快,起伏的胸口洩露了她心底的緊張和委屈。如瑾微微揚起臉,向著按人婆子,「放開她。」

    說罷盯住鬢髮散亂的紫櫻,「若是想死給我看,我就教你幾個法子。除了撞牆,還可以投繯上吊,跳井溺水,不知道你想挑哪個?選好了告訴我,我搬把椅子坐這裡看著你死。」

    兩個婆子一用力,將紫櫻按在了地上跪著,這才走到如瑾身前站著,左右一邊一個,也是防著紫櫻發瘋傷人。

    「姑娘,奴婢只想問一句。」紫櫻抬起臉來,努力眨了眨眼睛將淚水逼回去,「奴婢到底哪裡做錯了,姑娘要這樣對待奴婢?自從服侍在姑娘跟前,奴婢什麼時候不周到慇勤了,姑娘也說奴婢好才派了去莊子伺候太太。奴婢就想知道為何姑娘突然冷了奴婢,更想知道姑娘為什麼非要趕奴婢走!」

    她越說越是激動,一滴淚終於是沒忍住落了下來。如瑾靜靜看了她一會,待要說話,那邊甬路上突然跑來兩個婆子,氣喘吁吁跑到跟前。

    「怎麼了?」如瑾心中一緊。她們是幽玉院的,這樣慌張的趕過來,難道是母親有事?

    那兩個婆子行了一禮,卻道:「姑娘恕罪,是奴婢們沒看住她,本來要送她收拾東西出府的,一個眼錯不見就被她跑了,奴婢們找了半天才發現她在姑娘這裡。」

    如瑾鬆了一口氣,原是為這個婢子。怪道她一大早跑來尋死,看來是孫媽媽動了手,只是未免太快了。

    如瑾便問:「為何要趕她出府?」

    婆子道:「她偷了太太的鐲子,這樣手腳不乾淨的東西自然不能留在府裡,太太慈悲,沒打她沒罵她,趕她出府還給了銀子。」

    如瑾恍然,原來孫媽媽用的是這種辦法。

    「我沒偷東西!我怎麼會偷東西?在府裡這麼多年我什麼時候拿過別人東西了,何況還是主子的!」紫櫻喊起來,急怒之下連「奴婢」都忘了稱。

    婆子罵她:「小蹄子還頂嘴!若不是你偷的,為什麼鐲子在你枕頭芯子裡?藏得還真隱秘,那地方真是不容易被人發現呢。要不是漿洗的人一時好心幫丫鬟們拆洗鋪蓋,你可不就得逞了,那鐲子可值不少錢。」

    「沒有……不是我!」紫櫻沖那婆子喊了幾句,驟然轉頭看住了如瑾,眼底有些淒厲之色,「姑娘還沒回答我,為何容不下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這一次再不是情急,而是真的放棄了「奴婢」的自稱。

    如瑾眉頭一蹙,這婢子竟能想到這一層,懷疑到她身上來?此婢有這樣曲折細緻的心思,她前世竟然從來沒有察覺……

    如瑾審視著她,緩緩道:「如何是我容不下你,你自己犯錯受罰,又來我這裡胡鬧什麼?」

    紫櫻憤憤盯著如瑾,再不迴避如瑾清冷的目光。「姑娘既然這樣說,我也再不分辨,只是姑娘莫要虧心做噩夢!我這就出府,從此天長日久,若能再有幸見到姑娘,我自然記著姑娘往日對我的好。」

    「堵了她的嘴!掌嘴二十趕出去,府裡養不起這樣的奴才!」碧桃厲喝。

    幾個婆子立刻上前按住紫櫻,一個掏了懷裡帕子塞到她嘴裡,另一個上前就要掌嘴。

    「免了。」如瑾淡淡止住婆子,轉身回房,「青蘋,給她兩弔錢拿走,從此我和她再無主僕情分。」

    紫櫻被堵著嘴按在地上,死死盯著如瑾遠去的背影,淚水糊了一臉,眼底的憤怒和不甘漸漸散去,成了絕望的頹然。

    經了這樣一鬧,如瑾心中百味雜陳,在屋中坐了好一會才去幽玉院見母親。紫櫻的委屈她看在眼裡,並非沒有一絲惻隱,可前世種種更在她心中深刻,這婢子突然展露的心機和決然更讓她心中不安。

    不能心軟,不能不堅持,必須讓她離開。直到進了幽玉院,如瑾還一直默默和自己重複這幾句話。

    「瑾兒怎麼臉色不好,是跟紫櫻生氣?」秦氏已經知道了紫櫻在梨雪居門前的鬧騰,見女兒神色不似往日,擔心地問。

    如瑾看到母親滿臉的關切,心中一暖。是了,母親還在身邊,而且要一直在身邊,一直好好的活著,為此她就要將一切可能的危險從最初抹殺掉。對於紫櫻,她做得對。

    如瑾定了定神,沖母親露出寬慰的笑:「沒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有些睏,午間補個覺就好了,時辰不早,我們去南山居見祖母吧。」

    秦氏知道女兒不喜提起那個婢子,也就不再深問,攜了她的手一起朝南山居走去。孫媽媽有些愧疚,跟在後頭低聲道:「是我行事太急了些,才惹得她這樣瘋鬧。」

    「無妨,您做得很好,快刀亂麻,省得還得日日看著她。」如瑾淡淡應一句也就不提,說起了別的事,「昨日我們清理了自家院子,以後還會動別處的,為免祖母多心,一會母親仔細跟祖母解釋一下可好?」

    秦氏點頭:「我明白。」

    到了南山居,院中僕婢不似以往那樣多,只因藍老太太說張氏多年勞累傷了身子,要在家好好將養著,不用每日東西兩頭跑著請安了,於是張氏便只好奉命養病,連帶著藍如璇和東府其他少爺小姐也都各個找理由少在這邊走動,於是晨起來請安的人就只剩了西府秦氏等人。

    藍如琦和藍如琳以及小少爺藍琨正在院中候著,藍如琦依舊病懨懨的樣子,藍如琳比以前安靜多了,只有藍琨在乳母懷裡一副懵懂。見了秦氏和如瑾進院,幾人上前請安,跟在秦氏後頭進了老太太的屋子。這也是秦氏掌權之後幾人自發改了以前行狀,若秦氏不來,她們就算先到南山居也在院中等著,絕不僭越先進屋。

    老太太已經起來有一會了,正坐在那裡等著丫鬟們擺飯,見眾人進來請安,揮揮手免禮就讓大家坐了。說了兩句閒話,秦氏就沖老太太笑著說道:「媳婦昨日將自己和瑾丫頭院子裡人梳理一番,打發了幾個不好好做事的出去,今日來跟您稟報一聲,並請您的示下,府裡許多地方也有不聽話的人,憊懶慣了不服管束,您看能不能懲治一些太過分的,整肅一下風氣?」

    藍老太太就著丫鬟的手喝了一口香茶,和緩道:「你想的不錯,若你不提,我還要跟你說說這事。近年來我精神不濟,好多事都不管了,你弟媳婦東西照看兩府也顧不過來,難免下人偷懶不好好幹活,這倒在其次,尤其是有那愛鬧事愛嚼舌頭的人,越發讓府裡烏煙瘴氣了,你既有這心,就好好整治一下,有什麼顧不到的讓錢嬤嬤她們幫你照看著。」

    秦氏站起來施禮:「多謝婆婆容許,媳婦定會盡心。」

    如瑾倒沒想到祖母這樣痛快就答應了,且對昨日的事也沒有微詞,略微一想,推測大約是祖母對張氏的忌諱厭棄之心比她想得更深,更想讓身邊和整個府裡乾乾淨淨。

    這許多年來,藍老太太對二兒子藍泯向來疼愛有加,連帶著也對張氏等人更看重一些,前些年分家的時候更是將大部分產業都劃在藍泯名下,說他不能襲爵,後代日子會比西府艱難,所以要多分一點。日常見了兩個兒子,也是對藍泯的笑臉多一些,對襲了襄國侯的大兒子就有些冷淡,讓很多以為要不是藍澤佔著長子的名分,朝廷規矩又是嫡長子享有第一的繼承權,老太太一定是希望二兒子襲爵的。

    如瑾之前佈局設計張氏母女,雖能對結果推測出大概,但也摸不準叔父在祖母心中到底佔了多大的份量,若是份量太重,有藍泯的面子在,張氏也許還會挺立一段時候,她就還要另想它策。然而,祖母雷厲風行地逼著張氏卸了權,如今又如此支持清理府中奴才,如瑾便知道,張氏是張氏,藍泯是藍泯,老太太心裡頭分得清清楚楚,並沒讓感情左右了清晰的判斷。

    那麼,也就是說,還可以對張氏更進一步?

    敢暗地謀害她的性命,也許日後還會謀害母親,如瑾不能滿足於只讓她們卸權「養病」的結果。如瑾心中默默思量著。

    ……

    午間下了學,如瑾穿過園子往梨雪居走,一路貪看園中草木花卉,不知不覺繞了許多路。經過花房的時候,見幾個丫鬟正在那裡玩耍,拿花往頭上戴著互相打扮。都是十幾歲的年紀,嘻嘻哈哈,快樂不知愁滋味。

    半開的花房門扇裡走出一個婆子,搬著一盆花出來,抬頭看見如瑾,連忙蹲身請安:「三姑娘安好。今日有興致來這邊走走?」

    那幾個丫頭連忙住了玩鬧,站到一邊行禮告罪。那婆子正是董婆子,平日領著照看花房的差事,此時放下花盆就數落丫頭們:「就知道玩,姑娘來了也不招呼一聲,竟然誰都沒看見。」

    如瑾笑笑:「不要緊。看她們玩的高興,我心裡也是舒坦。」

    丫鬟們看如瑾態度可親,也就放鬆了許多,笑嘻嘻地站在那裡,大膽的還對董婆子吐舌頭。如瑾就問:「你們都是照看花房的麼?平日不常見著,都叫什麼名字?」

    幾個丫鬟就連番報起名來,如瑾聽了,指著一個叫「蔻兒」的小丫頭說:「你這名字很好聽,是哪個字,扣子的扣,還是豆蔻的蔻?」

    另一個小丫頭扮鬼臉接口:「……還是叩頭的叩?」

    幾個丫鬟全都笑起來,蔻兒瞪她一眼笑罵:「你才是叩頭的叩!」說完又跟如瑾道,「姑娘,奴婢是豆蔻的蔻。」

    董婆子忍不住吆喝丫鬟們:「在姑娘跟前都好好的,別胡說亂鬧沒個規矩!蔻兒,回答姑娘的話先行禮,知道不?」然後向如瑾賠笑,「這是我閨女,沒在府裡當差不懂規矩,今日是來這裡找夥伴玩兒的,失禮的地方姑娘別怪罪。」

    「是你女兒?看起來挺機靈的。」如瑾打量蔻兒幾眼,笑道,「正好我院子裡還缺幾個人,不知道你捨不捨得讓她過來跟著我?」

    董婆子趕緊爬下磕頭:「奴婢謝姑娘大恩!這是蔻兒的福分,哪有什麼捨得不捨得,奴婢這就好好教她一些規矩,教好了給姑娘送過去。」又連忙叫蔻兒跪下磕頭。

    蔻兒也沒有意外之色,笑著跪了謝恩。如瑾抬手:「起來吧,規矩倒是不必你教了,院子裡有大丫鬟帶著,帶一陣子就好。」

    董婆子滿臉喜色:「那……奴婢這就帶她去管事那邊回一聲,明兒就讓她進院子?」

    如瑾點點頭,進花房看了一會花,挑了兩盆荷素蘭草讓送進梨雪居,盤桓一會帶著人走了,董婆子自是恭恭敬敬在後頭相送。

    回了梨雪居,碧桃青蘋服侍著換衣服,跟前沒別人,碧桃忍不住笑道:「先頭都已經知會董婆子這事了,今日她還這麼興高采烈,嘴咧得差點飛到天上去,可見是多盼著閨女進府當差。」

    如瑾道:「她不過無意得罪了林媽媽,就被壓了這麼多年,眼看著歲數大了以後越發沒個指望,怎能不憂心女兒。如今兌現了當日對她的承諾,她心中感激,自會忠心待我。」

    碧桃點點頭:「蔻兒看起來倒也挺順眼的,姑娘看著怎樣?」

    「還可以,進來了你們好好調教著就是。」如瑾換好衣服,到外間用了午飯,過一會便歇午。

    誰想到睡著之後又夢見了宮裡的事,晦暗混亂的畫面紛雜凌亂,將如瑾驚醒。窗外蟬鳴不停,如瑾有些煩,索性不睡了,起身要茶。

    「姑娘怎麼才睡這麼一會?」青蘋端了茶進來,看如瑾臉色不大好,擔心地問,「姑娘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來看看?」

    「不要緊。」如瑾喝了半盞茶下去,努力將心中煩亂壓了下去,抬眼卻看見佟秋水的月荷圖掛在牆上。無端又想起帶走了佟秋雁的那個人,如瑾蹙眉:「這畫收起來吧。」

    青蘋連忙上去取了畫,捲好拿去書房那邊安放。碧桃進來,剛要說話,看如瑾臉色又閉了嘴。

    「說吧。」如瑾希望現在有點什麼事來轉移自己的心思。

    碧桃小心翼翼的回稟:「鄭媽媽的女兒過來了,已經在管事那裡打了招呼,以後就在咱們院子裡伺候。姑娘現在要見麼?或者讓她先下去等著?」

    「叫她進來。」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輕手輕腳進門,細眉細眼,穿得也很素淡,看上去很順眼。見到如瑾,她先跪下去磕了一個頭:「奴婢紫雪,見過姑娘。」

    如瑾挑眉:「你叫什麼?」

    「……紫雪。」女孩子聽見如瑾語氣不是很好,有些害怕。

    「雪哪裡有紫色的,改了吧。」

    碧桃知道緣故,連忙說:「回去跟鄭媽媽說說,請她給你起個別的名字。」

    女孩子連忙叩頭下去:「奴婢到了梨雪居就是姑娘的人,爹娘再大大不過主子,奴婢請姑娘賜名。」

    如瑾便道:「就叫冬雪好了,起來吧,以後你跟著青蘋碧桃做事。」

    「謝姑娘!姑娘賜名是奴婢的福氣。」冬雪又磕了一個頭才起來,低眉垂首規規矩矩立著。

    如瑾見她言語舉止都十分妥當,心中煩躁減輕,想起方才自己的態度未免讓人誤會,便含了笑對她說:「改日見到鄭媽媽就跟她說,我感謝她的照拂,也會照拂你。」

    冬雪連忙說:「奴婢多謝姑娘體貼。」

    如瑾打發她出去,想了一想,對碧桃道:「冬雪和蔻兒看起來都算妥當,規矩和機靈都不錯。冬雪補的是二等缺,蔻兒年紀小就暫且做些雜事吧,你跟青蘋好好調教照看著,若是可靠,以後重要的事情也可交付。我身邊如今只有你們兩個得用的,母親管了家,以後事情會越來越多,你們要找幫手。」

    碧桃鄭重應了,恰好青蘋進來也聽到,連忙跟著答應。

    青蘋看如瑾神色好了許多,就稟道:「昨日院子裡攆了幾個人,品霞私下找了奴婢,說是害怕姑娘攆她。」

    如瑾失笑:「拐彎抹角的,還不敢直接來跟我說。」又看看正在收拾床鋪的碧桃,笑道,「你往日嚴厲慣了,大家都不敢親近你。本是你攆的人,品霞卻求到青蘋頭上。」

    碧桃將煙水色的流雲紋薄單抖開,鋪到床上撫平疊好,鍍銀簪子的流蘇在臉頰邊晃悠,聞言只是抿了抿嘴,「青蘋性子太好,底下人都沒個怕處,奴婢要是不嚴厲些,怎麼幫姑娘管這一大院子的人呢。再說她們以往本來就不跟奴婢對付,如今奴婢也犯不著以德報怨,左右被她們看不上,索性就嚴厲些,她們怕了才會服帖當差,姑娘才能省心。奴婢只討姑娘的好就行了,不用討她們的好。」

    如瑾微微驚訝,沒想到她有這樣的心思,笑道:「你倒是想的通透。」

    碧桃整理好床鋪,笑瞇瞇回頭,問:「那姑娘打算怎麼處置品霞?」

    「留著吧。如今這局面,她回去東邊必定沒好日子,盯著點就行了。」

    碧桃道:「還是姑娘體恤人。奴婢聽說,品霞的爹娘在東府都丟了差事,想是二太太遷怒拿他們撒氣。如今她家裡就她一個拿月錢的了,還有個懷抱裡的弟弟要養,一家子都指望她呢。」

    如瑾聽了,想了一想,道:「這樣境況,她還不肯回去跟了藍琅,多拿些錢給家裡解圍,可見心裡是真的不想走這條路。青蘋你去問問她可想過日後的事,她年紀也不小了,眼看就要放出去,若是她有什麼打算,我盡力幫她實現就是。」

    青蘋應了,就下去後院找品霞。碧桃似是頗為感慨,愣了半天,低聲道:「姑娘待人真好,品霞這樣不妥當的人都給安排。」

    「所以你更不用擔心,以後我也給你找個好去處。」說了半日話,如瑾心情好了許多,於是打趣她。

    碧桃紅了臉:「姑娘說什麼呢,奴婢就跟著姑娘,哪也不去。」

    不一會青蘋回返,身後跟著品霞,進屋就跪了下來:「姑娘大恩,奴婢無以為報,只能一輩子日日跟菩薩祈求姑娘順心平安。」

    如瑾抬手讓她起來:「用不著這樣,如今母親管家,我安排個人算不得什麼大事。」

    品霞眼裡含淚:「對姑娘來說不算大事,但對奴婢就是天降的恩賜,奴婢全家都感念姑娘恩德……」

    如瑾止住她的謝恩,只道:「你以後想怎樣?府裡丫鬟到了年紀只要沒犯錯,大多都由主子安排婚事,你可有打算?若有便直說,若沒有,我也叫管事給你尋個好人罷了。」

    品霞瞬間紫漲了臉,深深低頭,脖子都害羞得粉紅,卻還是支支吾吾地說了出來:「奴婢……奴婢跟一個遠房表哥……他在外院當差的……」

    「你家裡可同意?」

    品霞忙道:「奴婢爹娘和表哥家都願意,就是……就是沒機會跟主子提。」

    如瑾見她窘迫到了極點,笑著隨口問道:「你那表哥是誰?」

    「是……是回事處跑腿打雜的,叫興旺……」

    回事處?外院負責傳信、出門、打理田莊鋪子等許多重要事情的地方。如瑾眉頭微動,臉上笑容淡了下去。「品霞,你抬起頭。」

    品霞紅著臉抬頭,滿是羞窘,但眼中卻有著隱隱的喜悅和期待。如瑾注視著她半晌沒說話,唇角的笑若有若無,似乎下一刻就要和眸中的冰冷融在一起,直把品霞看得害怕起來。

    「姑娘……」

    如瑾的聲音像是春日薄雲下細碎的雪霰,將天地間剛剛升起不久的暖意都打了回去,「品霞,你從哪裡來,到我這裡做什麼,你都沒忘記吧?若是還記得清楚,那麼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你原來的主子都不願意的事,我為何要做?」

    品霞滿臉的羞紅一點點褪去,原本漲紅的地方都換了驚怕的蒼白。「姑娘,奴婢……」她腿一軟,復又跪了下去。

    青蘋和碧桃詫異地看過來,不明白如瑾為何突然轉了態度,卻也不敢插言亂問。如瑾拿起盛著溫茶的青瓷玉光盞,揭開蓋子,遞到品霞臉跟前:「你看,烹茶就像煎藥,茶葉或多或少,水溫或涼或熱,時候或長或短,入口的味道都是不同的,若是烹茶時分寸掌握不好,本是有益的茶葉也會損了身體。」

    品霞起初臉色還是茫然,聽到後面,如瑾說一句,她臉色就白一分,最後身體開始微微發抖。如瑾將茶盞隨手放到桌上,匡啷一聲響,嚇得品霞猛然抖了一下。

    如瑾的聲音似遠似近飄在她的耳邊。「你做了什麼,我並不是不知道,只是覺得你亦是被人所迫,所以不想為難你罷了。佛家講究果報之說,你既然要在菩薩跟前替我祈福,不如先懺悔自己的罪孽。」

    「奴婢……奴婢對不起姑娘……」

    如瑾笑了笑:「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不得已,你以前的錯我可以不計較,今日我也要再做一件積福的事。你和你表哥的事,我替母親允下了。」

    「姑娘?」品霞愕然抬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如瑾伸手將她攙起來:「我給自己積福,你也要給自己積福,日後若是有了孩子,也要給孩子積福。」

    品霞呆呆愣愣站在那裡,臉上全是茫然,直到被如瑾揮手遣退,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跌跌撞撞回了房。

    「她怎麼了,為何一會驚懼一會癡呆的……」青蘋的茫然不比品霞少。

    如瑾看向碧桃:「你想必是明白的。」

    碧桃愣了愣,臉上漸漸泛起愧疚和惶恐,膝蓋一彎就要跪。如瑾抬手止住了她:「有些事就不必說了,你知道我並不在意。以前院子裡的人各懷心思,或心生外向,或對所見所聞睜隻眼閉只眼,那都是人之常情,原是以前的我不值得人效忠——我只看現在,只看以後。」

    碧桃垂下頭去,悶悶點了點頭。

    ……

    晚間躺在床上,聽著夜風拂過窗台,如瑾又是許久不能入睡。從清晨到午後一件件的事情只讓她覺得身心疲憊。

    究竟要用多久的時間,才能和一個人坦誠相對?究竟要花多少的心思,才能得到別人的友善和忠誠?究竟要從何時開始,她才能無慾無求地與人交往,不為抓住別人的心,不用提防別人的背叛,只因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個相知的眼神,就能傾蓋如故,以心相交?

    自從重生以來,家中除了母親和孫媽媽,上到祖母下到院中雜役,沒有人能讓她毫無防備地信任和對待,就算如今身邊的最得用的青蘋和碧桃,都是她一點點觀察著,試探著,漸漸才敢放心交付事情。今日藉著品霞側面敲打了碧桃,應是能得到這個婢女完完全全的坦誠相待了罷?點出她明知有人動藥卻不曾上報的過往,將她心底潛藏的最後一絲隱秘變為對主子的愧疚,自此,她再無芥蒂,唯有效忠。

    而品霞,若不是聽到她表哥在回事處,如瑾也不會提起當日煎藥的事情,用雷霆之後的恩澤換取她死心塌地的忠誠。原本只是想做一件好事,最後卻也有了這樣的心思摻雜在裡頭,就像玉脂裡染了雜色,再不是純潔的凝潤。

    如瑾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瞬覺得須當如此,一瞬又厭棄如今的自己。晚風也未曾吹散的暑熱透進屋來,越發增了心中煩悶。腦海中突然出現一株靜靜立於月下的白荷,素淨悠遠,淳質無暇,於此時的她就像是一碗冰水,瞬間降了週遭空氣的潮熱。

    倏然起身,如瑾趿鞋匆匆步入書房,不顧侍女的驚慌發問,在書架子上胡亂翻找了一通,找到那卷月荷圖,展開來,藉著窗外黯淡的星月之光,靜靜觀看。

    許久未見佟秋水了,她想,該去看一看。

    ……

    次日晨起經過祖母和母親的允許,如瑾便朝佟府遞了信過去,說下午想去拜訪。不多久那邊佟秋水回信,說下午專在家中等著,於是如瑾睡過午覺就命人備車朝佟府而去。

    佟太太帶秋水在二門接了,便推說有事,讓如瑾和秋水兩人自便去了。來到佟秋水房中,如瑾便問:「看你母親眉宇仍有愁苦之色,人也瘦了,想是還為秋雁姐擔心。」

    佟秋水親手給如瑾倒了茶,坐下道:「是,姐姐走了這許久並沒有音信傳回來,父母皆是擔心得很,我母親常常整夜不能入眠。」

    她未施脂粉,眉頭也是寥落之色,本就素冷的容顏更添幾分蕭索,若說以前是秋菊之清美,如今也似受了秋霜。在這件事上,如瑾卻沒有勸解和寬慰的立場,只得陪著她坐了一會,轉開了話題。

    「張家的婚事?」

    佟秋水唇角一勾,輕嘲道:「未成。」

    如瑾歎息:「你……仍舊不能想通麼?」她借了秋雁來勸她,原來仍舊是不頂用。

    卻不想佟秋水搖了搖頭:「不是我想不通,是人家看不上我。」她嘴角的嘲諷之意越來越深,「父親跟那邊說了許多好話,人家只讓送我的八字去合,隨後很快就給了回話,說八字不合。我知道,哪裡是八字不合,只是他們家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喜我的性子罷了。」

    如瑾愕然。千算萬算,沒想到這層。

    佟秋水低頭:「我的性子害了姐姐,如今連替她完成心願都不能,我這一世算是……」最後輕輕笑了一聲,沒說出後半句。

    她向來是桀驁的,現在卻厭極了自己,如瑾心中百感交集,只覺命運弄人,人人都似浮浪中顛簸的舟。

    原本是感於那株白荷的遺世悠遠,想來佟秋水這裡尋找自己已經失去的和從未達到過的風度,卻不料白荷也不是昔日的白荷了。

    張家婚事未成,如瑾突然又想起一事,算算時間似乎差不多就在這一兩個月,忍不住試探道:「你母親心情不好,還像以往那樣常去拜佛麼?」

    「去。姐姐走了,她越發信佛,如今不只初一十五去,而是隔三差五就上石佛寺裡拜上一回。」

    如瑾心中一緊,「那……你跟著她去麼?」

    佟秋水道:「去,以前是她逼著我去,現在,是我願意陪她去。我也想問問佛祖,母親常年拜佛,為什麼佛祖還不保佑,為何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在我們家裡。」

    如瑾更是緊張,放鬆了神情,狀似無意道:「別說這些讓人難過的話了,說些高興的好麼?你陪著母親去上香,可遇見什麼特別的事,特別的人?」

    「哪有什麼特別的。」佟秋水神色懨懨,低頭喝了一口茶,繼而似乎想起了什麼,「噢,倒是有一次車輪子陷進泥裡,我們無法只得下車,站在路邊等著車伕將車弄出來,結果因為帶的人少,一時弄不出來,還是一個過路的商人幫忙。」

    就是這件事!如瑾忍住心中波瀾,含了笑問:「那商人什麼樣子,可像戲文上常說的是個俊俏的年輕公子?」

    佟秋水詫異看了如瑾一眼:「你怎地說起這種話……想讓我開心也不必拿村話來逗我。」說罷笑了笑,「可惜不能如你所願了,那人年輕是年輕,也算俊俏,我看卻並不像個好人,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不知是哪家紈褲浪子。」

    如瑾愣住,沒想到她說出這樣的話。曾記前世,她提起那人可不是這樣的說法,態度也大不相同。

    難道……因為此時的佟秋水心情並不像如瑾前世看到的那樣,所以沒有發生一見傾心之事?那麼,她一直所擔心的佟秋水日後的淒涼境況也就不會發生了麼……

    因了佟秋雁的犧牲,佟秋水反而躲過一劫?

    這,因果相連,該喜還是該歎?

    如瑾有些茫然地陪著佟秋水坐了一個下午,到了晚間飯時,不便留在人家用飯,如瑾帶著複雜的心緒告辭歸家。

    神思不屬的用了飯,沒過一會,如瑾悶悶的就想換衣睡覺,碧桃低聲稟報:「姑娘,日間聽小三子說,外頭關於凌先生的流言又重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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