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080 東府攤牌 文 / 元長安
這一夜如瑾睡得不好,從幽玉院回來本就晚,待到收拾妥當躺下已經快過了亥時。在極其睏倦的時候不能就寢的話,過了那個困勁,頭腦反而精神了,於是只得默默對著床帳子發愣。
白日的畫面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裡轉悠,藍如琳,劉姨娘,董姨娘,賀姨娘,還有滿滿一院子的僕婢,以及祖母和父親俱都沉著的臉……自從東府消停了之後,家裡是許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這是自己一手極力促成的局面,最終進展順利,得償所願,可如瑾心裡卻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尤其是,在這樣靜謐漆黑的夜裡,獨自在帳中默數自己呼吸的時候,這種感覺就越來越強烈。
她不得不承認,她不喜歡做這樣的事,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前世的時候,她喜歡雪,喜歡梅,喜歡晨霧如煙,喜歡月華似水,喜歡靜靜捧著卷冊細讀,喜歡悠閒對著初綻的芳華品一盞茶……可是這一世,似乎已經沒有這樣的時間與心情而了。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揣摩人心以及爭鬥設局之上,就算踏月對花,也是白白浪費了風景。
如瑾無聲歎了一口氣,卻不敢將氣息綿延太長。恐怕歎息一久,自己又要生出前些時候那些無益的多愁善感。在這樣事事未曾妥當的時節裡,任何動搖心志的情緒都不能任之漫延。
好了,就這樣吧。她默默對自己說著,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
兩日之後,安置劉姨娘的屋子被下人們整理佈置出來了,是在園子西北角最偏僻的所在,再往北就是院牆,院牆之外則是府外的地界了。
那裡植了一片松林,是早年建府的時候按陰陽先生的吩咐佈置的,單純為了府第風水,卻是與整個園子的景致並不相容,平日也就少有人去。劉姨娘將要居住的地方,就是松林後頭一個明暗兩間的小房子,是以前堆放園中雜物的所在,近些年不大用了,一直空閒著,此次便收拾了出來。
藍澤本想要劉姨娘回娘家去,能走多遠是多遠,免得讓他見到心煩,老太太則擔心人出了府也就將污事帶出了府,以後萬一傳揚開來於侯府臉上無光,是想讓劉姨娘乾脆消失的心思。秦氏兩邊遷就著,最後也只能將人安置在府裡最不起眼的所在,關她一輩子,以後就當府裡沒這個人罷了。
然而一切收拾妥當之後,劉姨娘卻死活不肯搬過去,直將屋中收拾行李的一應僕婢全都趕了出去。「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平日我可虧待過你們?如今見我遭了難不說給主子想辦法,反而要幫著別人將我挪出去!實話告訴你們說,我就算死在這裡也不會搬去庫房住!」
她院中一個婆子低聲嘟囔:「……姨娘您別罵我們了,這都是太太的吩咐,我們當下人的豈敢不聽。再說……再說那邊也不是庫房,我去看過,都已經收拾好了,真是能住人的地方……」
「滾!」婆子話沒說完,劉姨娘一面鏡子就砸了過去。近來幾日她屋子裡的東西是遭了秧,藍澤那晚砸了一通之後,這兩天又被她自己發脾氣砸了不少,連素日鍾愛的五斗妝台上種種精巧擺設都未能倖免。
「你們這群黑心的東西,跟她們一樣全都黑了肚腸,看著侯爺對我好就想盡辦法害我,我真是命苦……」劉姨娘撲到床上哭了起來。
消息傳到秦氏那裡,秦氏就要帶了人去看。如瑾正在跟前,便攔住了母親,「什麼樣的人也值得您親自去。」
孫媽媽道:「還是奴婢去看看,她若不肯,就著人綁了她一路穿園子抬過去。好好的體面不要,也由不得別人不給她臉了。」
如瑾想了一想,秀眉輕佻:「媽媽不必如此費勁,她若是不服,就算綁了過去也不會消停,難道還要整日派十個八個的人專門去盯著她不成。」
「姑娘的意思是?」
「媽媽替我轉些話給她聽。」
如瑾低聲囑咐幾句,孫媽媽眼睛一亮,挑起暖玉色的湘竹簾子匆匆帶人走了。如瑾撫著衣襟上煙青絲線結成的雙魚盤扣,喃喃低語:「若不讓她明白自己有多愚蠢,她永遠會這麼自作聰明的鬧下去。」
那邊孫媽媽來到劉姨娘院中,香竹和其他三個僕婢正在院子裡扎手站著,臉上都是為難之色。屋裡傳出劉姨娘嚶嚶的哭泣,後門左右有些看熱鬧的婆子在探頭探腦,一見孫媽媽過來,全都縮脖子躲了開去。
孫媽媽獨自進了房門,立時一個香露瓶子就砸了過來。「你來做什麼,催我快去嗎?我死也不去,我要見侯爺!」劉姨娘哭得眼睛紅腫,嗓子都啞了。
孫媽媽反手關了房門,撫一撫鬢角,冷笑了一聲:「姨娘想要見侯爺,是要告訴他你和范嬤嬤勾連之事麼?」
「……」劉姨娘頓時一臉震驚,忘了哭鬧。
「姨娘既然說是有人陷害你,那我就告訴你一句話,因果報應,天理循環,你陷害污蔑別人老天爺自然看得見,這次就是你自食惡果了。」
孫媽媽盯著她:「你認為自己被害得很慘,很委屈?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和范老婆子得逞,姑娘會有多慘,無辜的凌先生又會有多慘?如今不過是罰你在園子裡閉門思過,有吃有喝死不了,你還鬧騰什麼?」
劉姨娘臉色不斷變幻,震驚,恍然,最後成了怨毒的恨。「原來是你們害我……我做這些,還不是因為你們害五姑娘,還不是你們先挑起的!」
「五姑娘自己上躥下跳的找事,跟別人何干?」孫媽媽冷哼,「有其母必有其女,五姑娘年紀小本事不夠,你也只比她多吃幾年鹹鹽罷了,都是自作聰明的蠢貨。范嬤嬤已經被太太趕出城回老家去了,再也別指望能進侯府,你若再不老實,北角松林邊的小屋子也不配住。」
「你們別得意,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總有人會讓你們……」
「姨娘是指方婆子?」孫媽媽一句話就將劉姨娘震在當地,「可惜,方婆子已經主動投了太太,若不是她獻上姨娘的攢花點金珠釵一支,成了這次的證物,也許侯爺還會對姨娘心存憐憫……噢,對了,還沒告訴姨娘,正是從范嬤嬤堂弟那裡搜出了姨娘的珠釵,他雖然聞風跑了,但留在家裡的鞋子尺寸可和姨娘床上的一般大小。」
「你……你……方婆子這個老東西,拿了我那麼多錢……」劉姨娘頓時想起了事發的那一天,就是方婆子來訪,在她屋裡密議了好一會……定是那個時候,定是這老東西趁她不備,將腌臢東西放進了她的床鋪。
「姨娘,誰心裡沒桿秤?討好你還是討好太太,只要不是傻子都掂量的出來吧。」
劉姨娘驚怒攻心,眼睛一翻就要暈過去,孫媽媽道,「侯爺不在跟前,姨娘不用裝暈了,好好的收拾東西搬過去是正經,不然萬一哪天您和范嬤嬤編造流言的事情鬧出來,恐怕任太太再怎麼求情,老太太也不會留下您的命了,還得連累五姑娘。」
孫媽媽打開房門走出去,打眼看看院中不明緣故的香竹几人,道:「香竹與姨娘最是貼心,自然要跟去伺候姨娘終生。其他三人若不願去就到管事媽媽那裡掛名,等著分派別的差事。」
香竹臉色一白,其他三人不禁喜上眉梢,恭恭敬敬朝孫媽媽行了大禮。孫媽媽將帶來的人都留下:「你們幫手給姨娘收拾東西,務必在日頭落山之前搬過去。」
「是!」眾人齊齊應了。
屋內,劉姨娘再無半點哭聲,就連眾人進去收拾都沒再阻攔,只癱在椅上呆呆地坐著,最後任人將她半攙半拽的弄到了松林小屋。
自此,只有香竹一人與她相伴,屋子十丈之外就有管林子的婆子看守,又添了兩個婆子過去名為伺候實為看管,劉姨娘整日不得走出松林半步,一應吃穿用具都由人送過去。香竹的父母也是府裡下人,陸續被打發到莊子上做活去了。
外面街頭巷尾的流言,在凌慎之那些市井朋友的幫助下也漸漸壓了下去。那些人中頗有好狠鬥勇之徒,整日在街上閒晃著,聽誰議論凌先生就過去一頓胖揍,嚇住了不少人。隨後關於富家小姐有孕和平民丫頭退親的真相也被有心人揭開,原本就是和凌先生無關的。范嬤嬤聰明地利用確實發生的事添油加醋,雖然比憑空的流言更可信,但若事實一旦揭開,編出來的東西也就站不住腳了。
藍如琳被藍澤禁足在院中,尋死覓活鬧了幾次,只換來藍澤更重的責備,連房門都不讓她出了,沒過多久就匆匆給她尋了一門親事,乃是馮主簿家的一個親戚,剛剛點了外省縣令,家中獨子比藍如琳大了四歲,正好議親。
雖然門第不般配,以藍如琳庶女的身份來說也是太委屈了,且是越過了做姐姐的如瑾和藍如琦先訂親,禮法上也有些說不通,但藍澤對藍如琳實在頭疼,又覺得她的性子嫁給高等門第會惹禍,經人一提便定下了。藍老太太對此沒說什麼,只說既然妹妹訂了,也著緊給如瑾和藍如琦尋著。
藍澤當場應了不假,回到房裡,秦氏和他商量的時候,他卻說:「且不忙,等一陣子再說,母親那邊你先敷衍著。」
「侯爺,瑾兒和琦兒都到了年紀,不好再拖了罷。等一陣子是等多久呢……」
「不急,最多兩月。」
藍澤沒頭沒腦的話讓秦氏十分費解,隔日如瑾獨自與她在房中時,就悄悄將此事和如瑾稍微透了一些。如瑾頓時一驚。
「父親最近出去的次數倒是少了,但我覺得更加不安,劉姨娘出了那樣的事他也只發了兩次火,過後還是興致很高的樣子,像是有天大的喜事似的。」如瑾焦躁地將手中茶碗轉得飛快,蹙眉思慮,「他說等兩個月,到底在等什麼……真是,我們在外院的人手太少了,只憑幾個人能打探的消息有限,父親做了什麼我們完全不能知道。」
經過了內宅這麼多的事,每次雖然凶險但也安然度過了,可這回……如瑾第一次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她重生之後的時間還是太短了,沒有容她從內宅騰出手佈置外宅的工夫。
父親到底在等什麼,難道他所做的事情還跟自己親事有關麼?如瑾暗暗心驚。
猶記前世,她名聲雖然被污,卻也用不著非上京不可,但父親就是一意孤行地送她去選秀,最後才落得那般光景。這一世,父親又在籌謀什麼?
……
似乎這個夏天出奇得熱,剛進七月,大清早也有暑熱漫進屋子來,悶得人再也睡不著。因為擔心著父親,如瑾這些日子一直沒能安睡,常常在半夜被噩夢驚起,然後只能睜著眼直到天亮。
這個早晨她難得迷濛著睡了一會,卻很快就被熱醒。「拿碗蓮子湯來,要冰過的。」她坐起來喚婢女。
值夜的青蘋已經起了,正在外間收拾,聞聲立刻走了進來,看見如瑾一頭一臉的汗,連忙拿帕子給她擦去。「姑娘,還是別用涼東西了吧,雖然天熱,但您脾胃一向虛弱,奴婢給您拿碗溫的來可好?」
如瑾只穿了一件淡月白色薄綢寢衣,雖然極其輕薄,但也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只覺難受。「打水給我沐浴。」看了看一臉擔憂的青蘋,最後還是聽了她的勸,「溫的就溫的,去拿吧。」
青蘋笑著去了,幾個近身伺候的丫鬟打了熱水進來,將水兌好,請如瑾到屏風後去沐浴。待到溫熱的香湯浸潤了身子,如瑾這才感覺到舒坦,將頭靠在浴桶邊沿微閉了眼,任由丫鬟替她輕輕擦洗。
「姑娘,植造房郭婆子一早遣人悄悄來報,說昨日有幾個婆子到錢嬤嬤跟前告狀去了,無意中被她知道消息,趕緊來告訴姑娘。」碧桃進屋遣退了其他丫鬟,貼在如瑾耳邊道。
如瑾眉頭一皺,剛剛將夜裡噩夢引起的不快平復下去,泡在水中覺得舒適了些,就又有這種烏七八糟的事情來打擾。「告什麼狀?」語氣中帶了些許不耐煩。
碧桃拿起澡帕輕輕替如瑾擦洗,一邊小心翼翼說給她聽:「郭婆子只是聽聞了風聲,但沒打聽出大概,讓您和太太晨起去請安時小心些就是。」
「有什麼可小心的,不過是些長舌婦罷了,我們行正走直,難道怕她們惡意中傷?」如瑾閉著眼睛靠了一會,水溫有些涼了,索性不再洗,起身穿了衣服,「我倒想知道是什麼人告的什麼狀!」
梳洗完畢去見秦氏,藍澤在那邊,兩人也是剛起不久。因為劉姨娘之事,藍澤和秦氏之間略有冷淡的關係也就重新恢復他剛回府的狀態,有一半日子都歇在幽玉院正房。給父母請了安之後,如瑾略略思忖,便狀似無意朝秦氏道:「怎麼今日看母親似乎瘦了呢?想是最近管家勞累?」
藍澤便也端詳了一下秦氏,之後道:「似乎是瘦了些。」
如瑾笑言:「父親不知道,母親管家以來夙興夜寐,只為府裡一應事情操心,既要緊趕著熟悉府裡各項事務,又要查補以前因嬸娘事忙而造成的疏忽,這些日子極其辛苦。您也知道,嬸娘以前管著兩個府的事情,難免有精神不濟的時候,底下人就散漫了一些,現如今母親都要一樣一樣管起來。說起來,也難免得罪人。」
藍澤正用晨起的點心,聞言隨口朝秦氏道:「你注意著身體,有什麼事讓底下人去做。」
秦氏執起竹林晚照方口壺給他添了茶,謝過他的關心,然後說,「侯爺不知道這些人,似乎偷奸耍滑慣了的,只要主子不留神就要做些不妥當的事情,妾身怎能事事都交給她們。」
本是隨口一說,如瑾聽了卻暗道,正合了今日之事了,有了這句話在前,若是父親在聽到什麼不好的言語恐怕就會掂量掂量。
一時兩人用完點心,董、賀兩位和藍如琦又來請了安,藍澤便帶著妻女朝南山居去。陪著老太太說了一會子閒話,藍老太太便突然提起了話題,朝秦氏看了一眼。
「這幾日恍惚聽著誰抱怨來著,說是給底下人的吃穿用物都不齊全,且比以往次了一等,你留心著些,若是真有其事,一定要補上。咱們侯府堂堂的名聲在外,若是讓人知道對底下人嚴苛,未免讓人議論,傷了幾代人的體面。」
這是很重的話了。
自從秦氏管家以來,因為錢嬤嬤婆媳幫襯著,也就等於老太太間接掌控侯府,有什麼事秦氏和錢嬤嬤達成一致就等於順了婆婆的意,因此許多天過去了,老太太從沒在家事上親口說過什麼。
這次當著藍澤的面提起來,又言及侯府體面,不得不讓人打起十二分精神。
秦氏連忙站了起來,行禮告罪:「讓婆婆操心是媳婦辦事不力了,媳婦這就去查問是哪裡短了東西,若是有人故意剋扣一定要她們給個交待。」
藍老太太點了點頭,語重心長:「你前些日子查辦各處採買的商戶,做得很妥當,這次也要好好用心,誰敢中飽私囊或者弄權苛待底下人,我都不能容她。」
「是。」
如瑾眉頭一動,這是祖母藉著奴才說母親呢。也不知昨日那些告狀的人說了什麼,竟讓祖母疑心是母親在弄權公報私仇。和婉一笑,如瑾朝藍老太太道:「祖母所言極是,您就是不說,母親近日也念叨著要查辦一下這事呢,只是還沒抽出精神來,所以還沒跟您說起。」
秦氏看看女兒,雖然不明白如瑾為何這樣說,但知道她所慮必是不錯的,便也跟著點頭:「正是,如今得了婆婆吩咐,媳婦更要用心盡力了。您放心,一定不讓底下人再有怨言的。」
藍老太太頷首,又閒聊一會別的,遣眾人散去了。
回去的路上,藍澤走在前頭,如瑾在後面扶著秦氏閒話:「母親不知道,昨日是有人跟祖母訴苦了去,所以才有了今晨這番話,我也是無意中知道此事,否則還要納悶祖母怎麼突然說起這事來。」
秦氏愕然:「原來是這樣,怪道你祖母如此言語。只是日常底下人的吃穿用度都是錢媽媽主管,想必是她事忙忽略了什麼,我去問問便是。」
如瑾說話未曾刻意壓低聲音,前頭藍澤也聽到了,此時就回頭皺了皺眉:「這些奴才越發不像話,什麼事都去煩擾老太太,難道當你和大管事們都是擺設不成。依我看恐怕訴苦是假,告狀是真。這府裡也真該管管了!」
如瑾暗自一笑。果然晨起那番話沒有白說,父親向來以洞察世事自詡,此時已經想當然的以為是奴才因不能偷奸耍滑而心生怨憤了。
輕輕拽了拽母親衣袖,秦氏會意,朝藍澤道:「都是妾身前些年身子弱不能管家的緣故,讓底下奴才們不成體統了,如今侯爺只管放心,妾身自當盡力。」
藍澤在幽玉院用了早飯就朝外院去了,今日不用上學,如瑾留在母親房裡。說起晨起之事,如瑾道:「幸是上次賞春廳走水後咱們勸祖母留下了郭婆子,她念著咱們的恩,心就向著咱們,知道通風報信。」
秦氏歎道:「雖然通了氣給我們,但終究不知道是誰說了什麼話,我們要應對也有些困難。」
如瑾將垂落的髮絲撫到而後,笑道:「郭婆子既然能來通風報信,定是得了確切消息的,否則不敢亂傳話。依我看,她想必知道告狀的人都是誰,之前沒說大概是不想多惹是非。母親若是盯著她問,她大約就不會隱瞞了。」
想了一想,又道,「而且能在祖母跟前說上話的,肯定不是底下普通的僕婢,都得有些身份臉面,查起來亦不難。」
秦氏醒過神來:「對,香綺你這就去問去查。」
孫媽媽應聲而去,如瑾收了笑,緩緩道:「母親這次一定要拿人立個威,不然以後這種事會沒完沒了。殺一儆百,僭越告狀的風氣絕對不能起來。」
暑熱難消,未到晌午屋子裡就放了冰。因為秦氏體弱不敢多用,只在角落置了一塊。如瑾陪著母親做針線閒話家常,實在熱了,就去屋角那裡過過冰氣,然後再回來坐下。這樣幾次之後,孫媽媽去而復返。
「太太,姑娘,郭婆子果然悄悄說了,是園子裡幾個管事去告的狀,當時要拉她一起,她推說突然中暑回家養病去了,現在還在家裡歇著呢。」
秦氏問:「園子裡大大小小的管事也多,是哪幾個?」
孫媽媽到門口看了看,見丫鬟們都在外間遠處立著,這才繼續說:「一共五個,其他幾人也就罷了,一個是針線房曹管事,這是多次明著跟咱們作對的,不用想也少不了她。還有三個原是上次查商戶的時候查出她們勾結虧空的事情,想必私下有怨言。但有一個卻奇怪,不是別人,正是庫房裡剛提上來不久的副管事褚婆子。」
秦氏疑惑:「她?她平日好好的,做事勤謹人又安分,怎會摻和這事。」
「是呢,奴婢也想著她平日安分守己的,這次為何突然冒出來,特意去查了查,也沒查出什麼不妥來。」
如瑾撫摸著長榻上櫻桃木矮桌精緻的花紋,沉聲道:「連這種暗棋都啟用了,可見東邊又要蠢蠢欲動。平靜了這麼些日子,算一算,也到了她們耐不住的時候。」
「瑾兒,這褚婆子是怎麼回事?」
「母親不用管了,此事我來處理。」
如瑾下地穿了淡青底初蕊玉蘭繡鞋,向秦氏福身告辭就回了梨雪居,叫來寒芳。「抱著你的牛角梳匣子,帶上一罐梳頭水,隨我去東府。」
碧桃驚訝:「姑娘,這是要去……不是說要留著梳子和梳頭水麼,以防她們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不耐煩與她們周旋了。一次接一次的實在煩人,索性跟她說個明白,真刀真槍對起來,她又能耐我何。以前算計不了我,難道如今失了勢就能長本事?」如瑾一揮袖子抬腳便走,卻沒有直接去東府,而是到庫房叫了褚婆子一起。
「三姑娘叫奴婢有何事?」褚婆子滿臉堆笑。
如瑾叫了內院行走的小車過來,登車坐穩,只叫褚婆子跟隨。沿著園子邊緣寬闊的車道行不多時,就來到了東西兩府連通的小偏門,再往前不遠就是張氏的院子。
褚婆子這一路上臉色很是忐忑,討好了幾句未得回應,中間想裝鬧肚子溜走,如瑾直接讓人將她拎了回來。「鬧肚子也得給我忍著,日後有的是時候讓你養病。」
如瑾臉色清寒,褚婆子不敢再耍花樣,只得一路跟進了東府。臨到張氏院門口,如瑾下了車回頭瞅她一眼:「你如此提心吊膽,是為昨日的事擔心呢,還是為梳子的事?」
褚婆子臉色大變,尤其聽見梳子二字之後,上下嘴唇磕碰得直哆嗦,一聲不敢言語。「看來你是知道的。」如瑾面色更寒。
張氏已經迎了出來,雖是在家養病,一身衣衫卻都鮮亮,髮髻也光滑齊整,不知是整日如此還是聽了她來特意整飾。「三丫頭怎麼突然過來,也不派人說一聲,嬸娘好給你準備點心茶水。」
如瑾見她又恢復了往日溫和慈祥的模樣,就知她已經轉過了心思,準備東山再起了。只是,她不想給她機會。目光在周圍丫鬟婆子身上一掃,如瑾掛了淡淡的笑:「嬸娘借一步說話。」
之後也不等張氏相讓,自己走進了院子,逕直進了正房堂中。寒芳拉著褚婆子跟在如瑾身後,張氏一見之下臉色陡變,仔細盯了如瑾兩眼,走進屋後立即遣退了所有丫鬟,只留了林媽媽。
如瑾一揚臉,寒芳將懷中梳匣放到了桌上,又將淨瓷小罐的蓋子打開,露出裡頭清澈澄透的梳頭水。
如瑾不待相請就坐在了正中錦椅上,反將張氏晾在屋子當中像個客人似的站著。曲水月圓雙股釵垂下細細銀色流蘇,冰魄雪光,映照她面色清寒。
張氏張口欲言,如瑾抬手止住了她:「嬸娘不必自辯,你若說不認識這兩件東西,不認識這兩個奴才,我也不勉強你認。只是跟嬸娘通個氣,此事已經由祖母知道,只是錢嬤嬤顧慮她老人家身體,未曾盡數稟報罷了。」
張氏眉毛高高飛起,目光閃爍。如瑾不等她接話又繼續道,「昨日管事們所行之事還請嬸娘親自擺平,並且記住以後安分守己不要妄動手腳,否則——」
如瑾放緩了語速,一字一字說給她聽清,「否則祖母所知道的,就不再只是白礬傷我身體,而是白礬加硃砂的陰毒之事了。」
張氏張大了嘴,臉色瞬間青白,直直等著如瑾,似是見了鬼。
如瑾唇角彎成弦月弧度:「硃砂彩梳,白礬浸水,日日混合深入肌理,日後我就是個廢人!嬸娘心思之精細真讓人難忘項背。」
眼見張氏冷汗顆顆滴落,如瑾微微前傾身子,又細細補了一句,「只是不知嬸娘這番心思,是否能幫助大姐姐得選宮嬪,耀你門楣。」
噗通!張氏腿一軟,重重跌坐在地上,鬢髮之上金釵滑落,精心梳理的圓月髻就鬆了半邊下來,另一邊卻被刨花水黏在一起,彷彿月亮被天狗啃了一半。林媽媽趕緊上去攙扶,但拽了幾把都沒能將主子拽起,原是張氏已經完全脫了力。
如瑾冷笑一聲,轉向早在一邊瑟瑟發抖跪倒的褚婆子。「你以為我不認識你麼?紅橘原是你相中的兒媳婦,你跟她家已經議了親,只等年歲一滿放出來就叫你一聲婆婆。」
「你、你你你滿口胡言說些什麼……還不快住嘴,我叫人將你打出去!」張氏癱坐在地上,手指哆嗦指著如瑾。
「好,嬸娘若想讓更多人聽見,不妨多叫幾個人進來,侄女一定如您所願。」
如瑾盈盈起身,款步走到張氏跟前,居高臨下看著她髮髻散亂的狼狽模樣。「我已經說了,這些事,我不逼著嬸娘認,只要您心中有數就行了。日後您若能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這些上不的檯面的事情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明白侄女的意思麼?」
說著又看了看林媽媽:「還要感謝媽媽,若不是您,我還不知道劉姨娘是被嬸娘指使。」
「你胡說!」林媽媽臉色大變,立刻跪在了張氏跟前,「太太別聽她瞎說,我絕對忠心耿耿!」
如瑾淡淡看了她們一眼,揚臉走出了房門。「嬸娘不必相送,侄女改日再來請安。別忘了,昨日的事情您要盡快出手,我替母親先謝過了。」
寒芳跟在後頭快步走出,只剩了張氏、林媽媽、褚婆子三人或坐或跪的愣在地上,一個個都是臉色鐵青與慘白相交,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張氏眼皮一翻,重重倒在了林媽媽懷中。
「太太!太太您怎麼了!您醒醒啊……」
如瑾走到院門口的時候,聽到屋中林媽媽聲嘶力竭的呼喊,滿院子丫鬟婆子都匆匆聚到了堂屋門前。「太太暈過去了,快去請大夫,快過去——」
等你醒了,還有一份大禮等著呢,叔父大人就要回來了。如瑾提裙登車,逕自回府。
……
「姑娘今天真是痛快!」一進梨雪居內室,碧桃臉上的喜色就再也不必掩飾,拍著巴掌只在那裡笑,都顧不得給如瑾更衣倒茶。還是青蘋按部就班做完了一切,扶著如瑾坐在榻上歇了。
碧桃側身坐到腳踏上,喜色難禁。「要是能親眼看見二太太的樣子就好了,可惜我只在廊下候著沒進屋……不過也痛快極了,聽著姑娘在屋裡說的那些話,要不是顧著院中人多,奴婢當時就要跳起來。」
青蘋將如瑾換下的衣服塞到她懷裡:「快去打發小丫頭洗衣服吧,只知道說嘴,誰都知道你痛快高興,都寫在臉上呢。」
「你不高興麼?」碧桃抱了衣服也不出去,繼續坐著說,「尤其是說林媽媽那句,真是絕了,不是姑娘誰也想不出來這種話來離間她們,依著二太太的性子,想必以後林媽媽有的難受了……」說著又拍了一次巴掌,「要說起來呀,咱們還得感謝范嬤嬤那個堂弟,為了銀錢什麼都敢往出捅,自家姐姐也不顧了,只一個勁兒的幫襯咱們,連劉姨娘私下跟范嬤嬤說的話都被他偷聽告訴進來。」
她在這裡說得高興,青蘋卻注意到如瑾臉上並無喜色,反而微微蹙著眉頭,只盯著紗窗子不知道在想什麼。她連忙拽了拽碧桃衣袖,朝如瑾努嘴,碧桃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掩口。
「奴婢去交待小丫頭幹活。」碧桃抱了衣服低頭出去了。
青蘋將熱茶遞到如瑾手上,拿了素紗團扇在如瑾身邊輕輕扇風,一下一下的,輕柔而和緩。如瑾沉默著坐了許久,偏頭看看她,淡淡笑道:「你也下去休息罷,我一個人靜靜。」
青蘋柔順起身,將團扇擺在如瑾手邊的矮桌上,「姑娘若是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在外間候著。」說罷福身退了下去。
如瑾看著她掀開簾子出去,拿起團扇,輕聲歎了口氣,靠在身後柔軟的迎枕上,闔了眼睛。
日光透過輕軟的天青色紗窗照進來,在長榻上留了虛虛淡淡的光暈。沒有紗窗的地方,陽光透不進來,就將窗欞的影子打在矮桌上,像是不懂繪畫的小孩子胡亂劃下的橫豎線條似的。如瑾嗅到角落博山爐裡散發出的寒梅淡香,這香氣進了口鼻胸腹,卻並沒有將原本的苦澀沖淡,反而越發襯了先前的苦。
為什麼不能如碧桃一樣歡喜高興呢?為什麼將一切抖落開來,看到張氏面如死灰的樣子,自己心中反而升不起一絲報復的快感呢?
如瑾只是感覺到無盡的疲憊,像是被很重很重的大石頭壓了一整夜似的,渾身筋骨都是酸痛的,一直酸到心裡和頭腦裡。
她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覺。
……
三日之後,秦氏在藍老太太跟前交付了中規中矩的查問結果——底下人吃食用度減少確有其事,原是底下一個管事故意剋扣,然後又惡人告狀的來抹黑秦氏。
這結果由不得老太太不信,因為另外幾個告狀的管事也先後用各種方法跟南山居透了消息,說是受了小人蒙蔽,對不起大太太云云,其中一個管事還就此辭了差事,自願在底下做一個小小的雜役婆子,此人便是褚婆子。
孫媽媽打發丫鬟過去東府給張氏送東西,順便帶了一句話:「感謝二太太為我家太太的分內事如此盡心盡力,雖然交卸了管家權還是這樣兢兢業業,實在讓奴婢佩服。」
聽聞張氏當晚就又暈了一回,自此真的生了病,東府裡日日都有大夫來來回回的行走著。
如瑾聽到了消息,心中依然沒有什麼快感。肩上的負擔似乎是輕了些,可是心裡的沉重反而增加了似的……只因為,藍澤最近興致又高了不少,聽品霞表哥興旺打探回來的消息,說是經常在外院書房裡捧著書卷意氣風發的長吟。
興旺略微認些字,如瑾讓他留意了書卷的名字,都是一些史書。
這不禁讓如瑾更加擔憂,父親如此留意權謀之事,難道真的要參與其中?以他的手段又怎麼能夠讓人放心……只可惜興旺不過是個小雜役,打聽來這些已經是很吃力了,還略微引起了外院管事的猜疑,要再想讓他做什麼基本是徒勞無功。
天氣一日熱似一日,如瑾的情緒也越發不能穩定。她覺得,這段日子似乎是重生以來最累的一段時光,就連當日和張氏母女對壘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心力交瘁。
而偏偏,導致她這樣的人,還是她的親生父親……
著人去問了一次佟秋水,也是沒有什麼眉目,佟太守這種事也不會跟女兒說起。礙於佟太守的暗中盤算,如瑾也不好再去佟府打探,只能日日在自家心焦。
這樣一直到了六月中旬的時候,藍泯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