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05 庶妹攔路 文 / 元長安
這一切如瑾做得乾淨利落,直把一旁站著的碧桃看得訝然,她還從沒見過自家姑娘如此迅速的脫穿衣服,往日可都是幾個丫鬟服侍著端端穩穩進行的。自從進了這個屋子,碧桃就一直戰戰兢兢的,總覺得屋裡安靜得太過可怕,不由自主就要聯想起昨日的事情。幸虧如今看了如瑾這一番動作,她的注意力總算被轉移了些許,開始瞅著如瑾驚訝。
門外突然有腳步聲由遠及近,然後就聽見有婆子十分不高興的抱怨聲:「誰把這門關上了,主子吩咐了要開著門散氣味的,定是哪個手碎的小蹄子,淨給我找麻煩。」
碧桃驚了一跳,下意識的就要往內室跑去躲避,還是如瑾反應快,也沉得住氣,一把拉住了她。
眨眼間門扇就被人推開了,開門的婆子嘴裡正在嘟囔,說著「晦氣,害得我跑來這死過人的地方走動」,她低著頭小心翼翼躲開門口蓋著血痕的灰土,踮著腳進屋,將兩扇門推開到極限,然後皺著眉頭就要轉身出去。
然而,當她抬起頭來的一瞬間,猛然就看見屋中有人站著,頓時嚇了一個激靈,汗毛都豎起來了。「誰!」她抖著嗓子問。
如瑾不言聲,轉目示意碧桃開口。碧桃愣了一下,總算平日機靈慣了,眨了兩下眼睛之後想出了說辭:「……你一驚一乍的做什麼,小心嚇著姑娘。怎麼不通報就進來了,姑娘在這裡呢,一點規矩都沒有。」最初還有一點磕絆,說到後來就流暢多了。
那婆子定睛瞪著兩人瞅了半日,總算回過神來,不禁摀住胸口大喘了幾口氣,驚魂未定之餘看見碧桃沉著臉瞪她,婆子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是做了什麼,趕緊行禮告罪:「姑娘恕罪啊,奴婢以為屋裡頭沒人,沒想到是姑娘。」
如瑾這才含笑道:「沒關係的,你下去吧,我來拿點東西就走。適才嚇著了你,倒是讓我心中不安。」
「姑娘言重了,奴婢不敢,是奴婢嚇著姑娘了。」婆子福身賠笑退了出去。
碧桃大大鬆了一口氣,低聲嘟囔:「幸虧是姑娘把衣服藏在裡頭穿著,不然讓她看見可要麻煩。」
婆子走的時候忘記了關門,碧桃就要去關,如瑾攔住她道:「算了,已經換好就不要關了,免得惹人懷疑。」
碧桃明白過來,問道:「姑娘什麼時候走?何剛在外院後門附近等著呢。」
如瑾走到斜對著門口的一座博古架旁站住,隱在光線不是太亮的暗影裡,瞅著門外院子裡走動的人,「等人少些,你出去支開幾個,我就可以走了。」
碧桃看了看如瑾的小腿,遲疑道:「您的腿行麼?」
如瑾搖頭:「無妨,已經過了一夜,不像昨日那麼疼了。」
院中有來回拿東西傳話以及做雜役的人,零零碎碎的總有幾個晃在附近,院子也小,花木又不高,想避開她們繞出院門去需得看準時機。
兩人在屋裡一邊觀察一邊等著,碧桃看著門口那一層灰土總覺得刺眼,屋中的寂靜又讓她有點發毛,左等右等沒有機會,忍不住有些坐立不安。
如瑾倒是沒在意到這個,畢竟心中裝著事情,只管一直盯著外頭走動的丫鬟婆子們看。足足過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時候,才有老太太屋裡的大丫鬟叫了外頭小丫鬟進屋做事,恰好前後院來回送東西的丫鬟暫時也沒有,院中只剩下兩個整理花圃的婆子,如瑾打個眼色,碧桃趕緊走出去,跟那兩個婆子說話。
碧桃正對著如瑾廂房的房門,兩個婆子看著她說話,也就看不到這邊。如瑾立刻快步朝院門口走,顧不得腳下露了小廝形制的布靴,總之此時院中也沒人注意她。
「昨日院中花木損壞了不少,今天是你們該忙的時候了……」碧桃跟兩個婆子說著話,眼角餘光卻緊張注視著如瑾那邊的動作。如瑾腿上青紫的腫塊未曾消退,走路還不穩當,走得慢些扶著人的手還能將就,自己這樣快步走就讓人擔心,看得碧桃直著急。
「是啊,這兩日都要忙著修整好花圃,這院子雖然不大,花木也少,但整理起來也得費一些時候。」兩個婆子對於碧桃突然過來覺得有點奇怪,平日她們很少能和主子房裡近身的侍婢們搭上話,但見碧桃和顏悅色的,她們也得賠笑搭腔。
碧桃帶笑看著兩個婆子,「是啊,家裡有事,上下都得辛苦一些……」眼角餘光裡,如瑾步履匆匆又有些趔趄的影子總算轉過影壁不見了,碧桃心中頓時如大石落地,驚喜不已,萬沒料到事情會這樣輕鬆就解決。
「那你們忙吧,我不打擾你們做工了。」碧桃轉臉朝影壁那邊瞅了一眼,果然不見了如瑾,想是已經妥善出門,她就不再跟婆子多說廢話,立刻告辭。
兩個花木婆子莫名其妙的對視一眼,都是摸不著頭腦,賠笑著跟碧桃道別,蹲下身去繼續整理園土。碧桃往後院方向走了幾步,下意識回頭又朝影壁那邊看去,這一看不要緊,立時嚇了一跳。
藍如琦正從房裡出來,快步朝院門口方向走去。
「四姑……」碧桃驚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剛喊了兩個字卻又醒悟不能驚動旁人,連忙住了口。眨眼間,藍如琦已經走到了影壁跟前,蓮裙一閃,也轉過影壁不見了。
碧桃急得冷汗直冒,這麼短的工夫也不知道如瑾走到哪裡了,要是讓藍如琦碰見豈不是麻煩透頂?對於這個四姑娘,碧桃一直按著如瑾的吩咐防備著,還派人盯過她,此時見她就在這個當口追過去,碧桃立時明白恐怕她是看見了一切。她的廂房就在如瑾廂房的對面,要想隔著窗縫或門縫注視這邊的動靜是輕而易舉的事,碧桃懊悔不已,適才竟然忘了關注這個四姑娘人在哪裡。
只是藍如琦一直不聲不響的,她追如瑾幹什麼呢?碧桃一時想不明白,也不耐煩杵在這裡多想,跺跺腳趕緊也追了上去。
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影壁跟前,提心吊膽的碧桃終於確定如瑾是沒走,因為她聽見了如瑾低低的說話聲。
「四妹整日在房裡待著,今日怎麼想起要去看望父親?」
然後是藍如琦同樣低聲的言語:「昨日家中有事,今早又不見父親進來,我心裡頭掛念著,所以等不急想去看看。」
碧桃轉過影壁,果然看見自家姑娘和藍如琦站在一起。院門關著,影壁擋住了院裡頭人的視線,這裡倒成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然而讓碧桃冷汗直冒的是,如瑾已經除了上身套著的淺碧色斜襟雙結褙子,露出了裡頭藏著的小廝服飾,下方裙子也解了裙帶,只是還沒往下除長裙,顯然是躲在影壁後收拾衣服時被藍如琦撞破了。
「姑娘……」碧桃驚得不輕。
如瑾面色平靜,看了看碧桃,又對上藍如琦,「四妹,若是別人說這番話我興許還能信,你卻是絕不會做出去外院這種不合規矩的事。四妹不用兜圈子,你跟著我過來,是想做什麼呢?」
如瑾淡淡看著這個怯懦的妹妹,她和生母董姨娘有著一樣纖巧的鼻子的下巴,眼睛隨了藍澤,卻更大更亮些,總是蒙著霧氣一樣的氤氳。她總是不聲不響的,家裡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她也習慣躲在人後,或者獨自在角落裡靜悄悄的站著,很容易讓人忽略。只是有了董姨娘那樣的娘親,如瑾又怎麼會相信她只是個羞怯懦弱的小姑娘呢。
對於她突然的冒頭,如瑾並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煩躁和心痛,因為她這次站出來是如此的不合時宜,偏偏趕在如瑾要去外頭打探消息的時候。若在平時,這樣的把戲如瑾或許還會與之周旋一二,但是現在如瑾一點周旋的心情都沒有,所以便直接說破了藍如琦的虛偽托辭。
被如瑾點破,藍如琦只怯怯地看了一眼面容素冷的姐姐,沒答話,卻反問道:「三姐姐要去哪裡,為什麼穿成這樣呢?這小廝的衣服是碧桃給你找來的嗎,方纔她鬼鬼祟祟去外院了。」
碧桃臉色一白,沒想到自己避著人出去會被四姑娘發現,剛要辯解什麼,卻被如瑾揮手止住。如瑾注視著藍如琦,目光冰寒:「四妹,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跟你兜圈子。藍如璇和藍如琳都是蠢人,我不希望你也如她們一樣。你如果想在這件事上做文章,那麼立刻喊起來讓大家知道便罷,不然,我是沒空跟你在這裡玩猜謎的把戲。收起你那一套裝乖扮弱的樣子來,有跟我糾纏的工夫,不如去找藍如璇消遣。」
藍如琦霧濛濛的眼睛緩緩眨動了兩下,「三姐姐,你跟董姨娘的事情我略略知道一些,但姨娘是姨娘,我是我,姐姐別對我抱有敵意,我是不想和姐姐搗亂的,不然哪裡還會躲在這裡跟姐姐說話,早就吵嚷起來了。」
「那麼你要做什麼?盡快說,我工夫有限。」如瑾一邊說著,一邊徹底拽下松青色灑金米珠的裙帶,將一幅湘裙解了下來,與方才脫下的褙子裹在一起,用一條寬大的帕子包了,然後又從袖中掏出小廝慣用的圓髻小帽來,籠了發藏在裡頭,端正戴上。
轉瞬間如瑾是徹底成了小廝打扮,她身量本就不高,若是不細看,低著頭的話也就被人當成半大孩子的僕役了。做完這一切,如瑾靜靜注視藍如琦:「不說麼?那我走了。或者你立時喊起來叫人知道,攔了要偷跑出府的侯府小姐回來,也是你大功一件,祖母和父親都要獎賞你的,特別是董姨娘,更會額手稱慶。」
碧桃驚得目瞪口呆,只覺得如瑾現在最好就是把裙衫都穿上,將小廝服飾掩蓋住才好,若是藍如琦招惹了旁人過來也好托辭遮掩一陣,如今這大喇喇的徹底扮成了小廝豈不是自投羅網。她就要勸著如瑾趕緊把衣服穿回去,如瑾卻已經上前幾步,將手按在了院門上,竟是要走的架勢。
藍如琦眼睛又眨了幾眨,眼看著如瑾要走,終於還是沒忍住開了口:「三姐姐,只要你能如實告訴我一句話,我此刻就不會喊,也不會讓人來拿你,甚至還會幫你遮掩。」
「什麼?」如瑾問。
藍如琦眼中有令人費解的光芒一閃而過,如她鬢邊那一顆甲蓋大小的玉白色珍珠似的,在日頭照不見的暗影裡,只有浮光一礫。她的聲音再次壓低了,低得讓人呼吸一重,幾乎就要聽不見。
「三姐姐,我只問你,你這樣子喬裝出門,是不是要去找凌慎之。是不是?」
碧桃倒吸了一口涼氣,吃驚得瞪大了眼睛。
如瑾開門的動作一滯,扶在門栓上的手輕輕落了下來。她緩緩轉身,慢慢的將藍如琦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似是要重新審視一遍這位怯弱的妹妹。
未等如瑾開口,藍如琦已經輕輕了笑了一下,隨即,那笑意就在唇角隱去,似是點水的蜓,轉瞬不見。「三姐姐不必回答,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碧桃從驚愕中醒轉,立刻急促朝如瑾解釋:「姑娘,不是奴婢走漏的,奴婢跟誰都沒說起。」
如瑾揮手,「我知道不是你。是我家四妹妹太過冰雪聰明,一猜就猜到了。」她注視著藍如琦,簡短問道,「你待怎樣?」
藍如琦雙手合在腰腹間,手上捏著的帕子輕輕晃動一下。她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一些,緩緩搖了搖頭:「我不會怎樣,我說了,只要姐姐告訴了我,我此刻就不會喊不會鬧,還會替你遮掩。三姐姐,我對你原本並無敵意。」
她亭亭站在影壁底下,藕荷色的煙裙點綴了壁上圖畫,那花紋繁複卻色澤單一的鶴鹿同春紋飾,就有了一點生氣似的。然而,瑩白色的影壁卻也反過來將她的容顏映得蒼白,少了女孩子該有的明潤血色。
如瑾直覺她的話虛浮不可信,然而院中正房的方向卻有腳步聲和說話聲響起。
「大姑娘慢走。」
「不需送了,吉祥姐姐好好照看祖母去罷。」
是藍如璇從老太太房裡出來了,只有沒多遠的距離,很快就能走到這裡來。
如瑾臉色一沉,最後看了一眼靜靜佇立的藍如琦,輕輕拉起門閂,快步走了出去,越過穿堂,轉瞬隱入外院後門裡。
碧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藍如琦在這個時候喊起來惹人注意,若是招了大姑娘藍如璇過來看到,那可真就是不能善了了。卻不料,藍如琦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個字,只任由如瑾去了。
碧桃慌忙上前關了敞開的院門,匆匆將門閂重新掛上,做出無人走出的樣子。剛剛收拾妥當,還沒來得及做什麼,藍如璇已經帶著丫鬟走到了這裡。
「咦,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影壁後頭藍如琦和碧桃的奇怪搭配讓藍如璇停住了腳步,目光在兩人身上打了幾個轉,狐疑地發問。
碧桃腦子裡飛快的轉著念頭,想找一個合適的托辭來搪塞過去,卻在驚惶之下一時找不出來。卻聽一邊藍如琦怯怯開了口:「大姐姐你要回去了麼,怎地不多待一會呢?」
她臉上又恢復了往日怯懦謹慎的神情,答非所問的兩句話讓碧桃大大鬆了一口氣,知道她大概不會說出如瑾的事情。
藍如璇笑著看了看碧桃,「你在這裡做什麼,怎地不服侍著三妹妹,反倒在四妹跟前伺候了,還跑到院門口來。」
碧桃慢慢福身下去行禮,一邊拖延時間一邊想說辭,誰知藍如琦卻替她答了:「是我想繡個仙鶴的花樣,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比照,恰好碧桃聽到,就帶我來看影壁上的紋飾。」
碧桃飛快覷一眼鶴鹿同春的影壁,心中大石落下,對藍如琦敏捷的反應感到吃驚,連忙接口笑道:「是,四姑娘卻說這仙鶴是和鹿在一起的,不如單獨的鶴圖看著爽利,覺得不太好,正跟奴婢在這裡商量。」
「大姐姐有合適的鶴圖樣子麼,借給我當個比照好不好?」
兩人一唱一和,藍如璇看看影壁,又轉著眼睛審視了兩人一圈,繼而笑著搖了搖頭:「我那裡花卉的樣子倒是不少,沒有仙鶴的,改日若是得了一定給你送過來。」
「哦。」藍如琦惋惜的歎口氣,向碧桃道,「那麼咱們走吧,大姐姐也該回去收拾箱籠了,好早日回青州去。」
藍如璇臉色微變,藍如琦卻沒管她,自顧繞過影壁進了院子。碧桃瞅瞅藍如璇,道一句「奴婢告退」就跟著走了回去。藍如璇盯著兩人的背影咬了咬牙,「走!」招呼丫鬟出門回了東院。
如瑾躲在外院後門夾道裡,隱約將碧桃幾人的話聽了個大概,聽著藍如璇走回了東院,這才鬆了一口氣,轉身招呼何剛:「走吧。」
何剛躬身應了,將如瑾手中提著的衣服小包接過去,背在肩上,然後探頭朝外院裡看了看,點頭道:「走吧,人少,各做各事呢,快著些沒人注意的。」
何剛在前,如瑾在後,兩人腳步匆匆沿著外院西廂房的牆根朝門口走,若不仔細看的話,就是何剛帶了一個半大小廝出去辦事。院中零星有幾個小廝在抬東西掃地的,都沒往這邊看。如瑾緊緊跟在何剛身後,顧不得去管疼痛的小腿,提著心快步朝大門口走著。
眼看著就到了正門口,還有幾步的距離了,迎頭卻走進來好幾個人,如瑾趕緊將頭再放低幾分,深深垂首在胸前,不敢跟迎面而來的人照面。雖然說外院僕役多半不熟悉她,但這些日子裡藍家內外防禁不嚴,如瑾偶爾也在男僕們跟前露過臉,萬一撞上個認識的可就麻煩。
何剛看見前面來的人,站住腳步,擋著如瑾在牆根站了,垂首候立,給那些人讓路。如瑾暗忖他還算機靈,這樣兩人都低了頭,就不顯得她自己垂著腦袋形跡可疑了。
誰想那幾個人卻沒從跟前過去,反而站住了腳,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何剛,你幹什麼去?」
如瑾心中一緊,是呂管事。好巧不巧碰上他,外院裡最熟悉如瑾的,除了生父藍澤恐怕就是這個老管家了。
何剛只是底層雜役,管事問話不能不打,當即打個千回到:「替侯爺跟前的烏鵲哥去街上買東西。」
烏鵲是藍澤的長隨之一,呂管事聽了點了點頭,卻又道:「東牆跟底下的泥瓦活計你做完了嗎?」
何剛道:「回來就做。」
呂管事立眉毛:「早就分派給你了,怎麼現在還沒做成,卻還要拿事推諉!」因為如瑾的關係,呂管事近來瞅著何剛越發不順眼,得空就要找茬訓斥幾句。他身後幾個僕役看著何剛發笑,幸災樂禍。
何剛習慣了,也不頂撞,只低頭說:「是小的辦事拖拉,等做完烏鵲哥的事情回來,小的立刻趕工,不吃飯也得趕出來。」
他回答的謙卑,呂管事又不好在侯爺長隨的事情上置喙,最終冷哼了一聲,「去吧!快著點回來,別在外頭耽擱太久,否則回來揭你的皮。」
何剛道謝告辭,帶著如瑾匆匆往外走。剛走了兩步,呂管事那裡又叫了一聲:「等等。」
如瑾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就聽呂管事丟下身後僕役們,踱著步子走了過來,站到如瑾跟前停住,「買東西還要帶幫手?這個孩子是誰,看著面生呢,走路還不穩當。」又皺著眉瞅瞅何剛,指著他肩上掛的衣服包裹說,「你那裡拿的什麼,可別是要私自夾帶東西出府?」
如瑾低著頭,只有側臉落在呂管事眼裡,他一時沒認出來,盯著如瑾只是看,「抬起頭來。」
何剛趕緊回道:「東西多,小的一個人拿不過來,所以才帶了這孩子去幫手。烏鵲哥哥那裡等著呢,管事回來再訓小的如何?」
呂管事擰了眉頭,從鼻孔出了一口氣:「鬼鬼祟祟,我看著古怪呢。這孩子見了我竟然不問好,誰調教出來的?」說著,伸手就要揪拽如瑾的耳朵。
何剛嚇了一跳,伸手就攔:「您老人家別嚇著孩子,他膽子小。」
「什麼,還經不得碰了?」呂管事一見何剛竟敢動手阻攔,心中疑竇陡升,更要看個究竟。
眼看著手就要碰到如瑾,如瑾退開一步,依舊低著頭,輕聲說道:「呂管事好大威風,我囑咐過你照看何剛吧?原來你老人家就是這麼照看的。」
呂管事手一抖,動作停了,胳膊僵硬的懸空在那裡,瞪了眼睛死盯著如瑾。
「呂管事不要驚慌,更不要叫嚷,若是驚動了父親出來,我就要說一說呂平的事情了。」如瑾將聲音壓得極低,然而每個字聽在呂管事耳中都是驚雷。
「你、你、你是三姑娘……」
「您老人家有事自去料理,不用理會我的事,我出去一會就回來,您老只當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如瑾說完轉身朝外走。
呂管事張了張嘴,終於是沒敢說什麼,眼睜睜看著如瑾走出院門去了。何剛匆匆躬身告辭,跟在後頭也走了出去。
呂管事僵在當地,跟著他的幾個雜役在一邊看得奇怪,忍不住上前詢問,「您老人家怎麼了,身體不舒服?是不是何剛氣著您老了。」
呂管事喘了幾口氣,將懸在半空的手臂僵硬收了回來,轉身朝院子裡走。「去去去,都去幹活去!」
如瑾與何剛終於走出了外院,門房處的僕役對家裡人進出不甚在意,何況又是何剛這樣不太招人待見的主,幾個看門的連理都沒理,就放人過去了。如瑾低著頭出了家門,走出幾丈遠的時候,忍不住回頭飛速瞄了一眼。
普通的烏漆木門,和胡同裡其他幾家一樣,看上去沒什麼特殊的,無非是門扇寬一些,門頭鮮亮一些,看門的僕役多了一些而已。這樣一扇不起眼的烏門,卻將她關在裡頭這麼些日子,發生了這麼多事,到如今她終於有機會走出來了。
這對於如瑾來說是一次冒險而又新奇的經歷。兩世為人,她卻從來都沒有行過這樣大膽的事情。想想以前,不過是自小在侯府裡關著,偶爾離家到別人家做客,也不過是悶在車裡出去,再悶在車裡被拉回來。後來離開侯府進了宮,宮廷裡頭更是門禁森嚴,一輩子關在裡頭再也別想出去。宮院是很大,但再大,對於天地來說也是小得可憐,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她前世在侯府和深宮裡關著,這一世,依舊是在侯府和池水胡同的小院裡關著。
何剛在前匆匆帶路,如瑾跟在後面,腳踏實地踩著胡同裡鋪地的石磚,覺得一切都是那樣奇妙。
「何剛,我出來了。」如瑾心裡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滋味,滿滿的溢在胸口,無人可以分享,只好低聲說給前頭的何剛聽。
何剛悶聲「嗯」了一下,只道:「幸虧呂管事沒攔著,不然事情可要麻煩。姑娘,呂管事怎麼好像很怕你的樣子?」
他關注的是另一件事,儼然和如瑾的心情對不上。如瑾覺得有些失望,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跟人解釋自己的心緒,畢竟連她自己都說不太清。
悶頭走了幾步,如瑾只得回答了何剛的問題:「是我拿捏著他的把柄。」
何剛驚訝了一下,卻也沒有細問,只管走路。胡同並不長,片刻走完了,如瑾看見胡同口有四個披甲的兵丁守著,一邊站了兩個,彷彿幾尊門神似的,連帶著將胡同裡其他幾戶人家都守住了。
往街上看,遠遠近近的還有一些官差在巡邏,顯然都是為著警戒附近治安,來往的行人倒是不多,認真數一數,還不如官差多。見著何剛和如瑾從胡同裡出來,兵丁和官差都沒理會,因為認出了他們身上侯府僕役的衣衫。何剛跟如瑾低聲解釋:「外頭這街上平日不是這樣冷清,這幾日警戒得嚴密,攤販們都不敢在附近擺攤了,路人也來得少。」
如瑾點點頭。藍家出了這樣的事,天子腳下鬧血腥,京兆府和五城兵馬司都不好過,必是要把這邊好好的防護住,否則再鬧上一回,府尹和指揮使的官位全都坐不牢靠。
出了胡同,這次私下外出的危險事情就算做成了,何剛放慢了腳步,瞅了瞅如瑾的腿,「方纔沒空細問,姑娘是怎麼了?」
「沒事的,昨天磕了一下,有些腫,不妨礙走路。」
「凌先生住的客棧離這裡還有三條街,姑娘何時走不動了就說話,咱們歇一會再走。」深閨裡養著的侯府小姐,何剛對如瑾的腳力不抱希望,何況腿上還有傷。若是他自己走,兩盞茶的工夫也就到了。
如瑾沒言聲,只讓他在前帶路,自己忍著腿上的悶疼,加快了腳步跟上。兩人匆匆在街上走著,不一會就走出了池水胡同外頭的長街,拐到另一條路上。這條路的人稍微多了一些,做買賣的逛街的來回擦肩,何剛往如瑾身邊靠了靠,怕路人碰著她。
如瑾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走在街上,再不是偷偷從車簾的縫隙裡朝外張望,若不是心中有事,她定是要好好看一看那些鋪面和行人的。兩人沉默而快速地朝前走著,何剛正為如瑾的腳力感到驚訝,冷不防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了他跟前。
「何兄弟是不是?怎麼,出來辦差嗎?」粗重的嗓子。
如瑾愕然抬頭,這聲音她已經很熟悉了,昨日才剛剛聽過的。當她的目光落在來者臉上,果不其然,正是楊三刀。手裡提著個粗布包裹,身後依然跟著那個精瘦的男子,名叫崔吉的。
何剛嚇了一跳,連忙擋住如瑾,怕被楊三刀認出來,勉強笑道:「楊領隊,真巧。」
「是挺巧,我這正要去池水胡同呢,沒料到正好碰見你,你是剛出來,還是已經辦完差要回去?咱們一起走?」
楊三刀與何剛在來京路上一路同行,攀談過幾次,彼此脾氣還算合得來,見面就是十分熱情。崔吉在他身後默不作聲,目光釘在如瑾臉上。
何剛趕緊跟楊三刀擺手:「不,我差事還沒辦完,你要去池水胡同麼,那你快去,不用管我。」
楊三刀一把摟住了他肩膀:「總之又不是急事,難得跟你單獨說話,陪你走一路唄,一會一起過去就是。」
何剛待要推辭,楊三刀拍了他一巴掌:「彆扭扭捏捏的像個娘們,不就是私自帶人出來麼,有什麼了不起的,哥哥我給你保密就是。」
他嗓門大,何剛驚得不輕,「楊三哥你小聲點!」
「嘿嘿,三小姐嘛,我認識。」楊三刀壓低了嗓子,朝他呲牙笑了笑,隨即又板了臉,「你怎麼還叫我三哥,我名叫三刀卻又不行三,提醒多少次了,叫楊『大』哥。」
「是是,楊大哥。」何剛轉頭苦著臉看了看如瑾。
如瑾目光在楊三刀和崔吉身上打個轉,笑了笑,示意何剛繼續帶路。何剛見如瑾不在意,只好帶了楊三刀兩人一起走。
「楊領隊,崔恩公,今日真巧,像昨日一樣巧。」如瑾一邊走一邊和兩人交談,「楊領隊要去我家麼,為的什麼事能否告知?」
「當然能,是侯爺感謝我們兄弟救護保全了他,昨日開了口,請我們到府上做個護院頭領,薪俸給的不少,我一算計比干鏢師強,就答應了,今日交卸了鏢局的差事就要過去當值,以後在府上還麻煩您多多關照。」
何剛吃驚,「怎麼,楊大哥和這位兄弟要到我們侯府做護院?護院……可沒有鏢師走南闖北來得自在吧?」
楊三刀直搖頭:「什麼自在,都是外行看著熱鬧,整日風餐露宿的一年都沒幾日安穩時候,哪有在貴人家裡當護院強,你不懂。」
崔吉默默的不說話,何剛和楊三刀走在前頭帶路,他就綴在如瑾身後。如瑾直覺背上一直被人盯著,回頭看了幾次,果然崔吉總在看著她。「崔恩公身手不凡,怎地甘心窩在我家做護院?」她主動跟他說話。
崔吉只道:「月銀多。」
前頭楊三刀回過頭來:「小姐別『恩公』『恩公』的叫了,以後我們都是侯府下人,直接叫我們名字就是。」
何剛皺眉囑咐:「楊大哥聲音小一些,姑娘這身打扮就是為著避人,你滿口『小姐』的亂喊什麼。」
楊三刀哈哈笑了幾聲,再不提如瑾。帶著這樣的兩個人走路,不知不覺的時間過得飛快,眼看著,盈門客棧所在的街道已經到了,何剛指了指前面約有半里外的一塊招牌:「就是那裡。」
如瑾朝前看了看,不由加快了腳步,卻不防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穩住身子時,小腿上的腫痛處更疼了,似乎是被扭到。
如瑾皺了皺眉,何剛忙問:「姑娘怎樣?停一會再走。」
「沒事,走吧。」如瑾咬著牙朝前走了兩步,終究是太疼,額頭冒出汗來。
猛然間,如瑾覺得身子被人拎了起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已經是崔吉的後腦勺。這人竟然不聲不響的將她背了起來,腳步很快朝前走著。
「你……」如瑾臉色漲紅。雖是隔著衣服,到底是在人家背上伏著,她兩輩子都沒經過這個。
何剛待要阻攔時,崔吉幾步已經跨了出去,走得遠了,急得他甩開楊三刀直在後頭追。「兄弟你放下人,這不成啊!」
崔吉卻走得飛快,明明是一步一步走路,卻別何剛撒腿跑還要快許多,沒一會已經來到了盈門客棧的招牌底下。「這裡?」他側頭問背上的如瑾。
「是,快放我下來。」如瑾話音沒落,崔吉已經蹲了身子,如瑾趕緊站到地上。
何剛滿頭大汗追了上來:「……兄弟你怎麼能這樣,這……」
「背個小廝而已,怎麼不行?」崔吉不看他,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巧的瓶子遞到如瑾面前,「化瘀去腫的,每日睡前用一次。」
何剛還要再說什麼,如瑾阻止了他,「算了。」崔吉行事說話不同常人,顯然是不在乎什麼男女之防,如瑾臉上緋紅未退,但仍是做了鎮定的樣子朝他道謝,伸手接了藥瓶。崔吉微微點頭,不再說話。
「幾位客官裡頭請,住店麼?」客棧的夥計迎了上來。
如瑾道:「我們找人,有位凌先生是否住在這裡?」未待說出凌慎之的名字和樣貌,夥計已經笑著點了頭:「是凌先生的朋友啊,快請進,小的帶幾位過去。凌先生可是大好人,前幾日給小的看病都不收診金……哎對,小的病已經好了,幾位客官不用擔心,不會染了各位。」
夥計快嘴在前帶路,如瑾幾人跟著穿過大堂,來到後頭住宿的四合院裡。凌慎之住在狄二進一間小廂房中,夥計上前敲門:「先生,有朋友來訪,小的幫您沏壺茶過來待客。」
「多謝。」溫和的聲音從房間裡透出,須臾門扇打開,凌慎之含笑出現在門口,「是哪位……」
他的目光落在如瑾臉上時有一瞬間的恍惚,繼而成了錯愕,「藍小……」客棧夥計在旁,他忙住了口,閃身退開讓出了路,「快請進。」
夥計招呼了一聲離開了,如瑾扶著門走進屋裡,兩三步來到桌邊坐下,歉然笑道:「失禮了,走路走得腿疼,我先坐一會。」
何剛等三人留在了門外,待到夥計端了茶來,何剛接了送進屋裡,然後出去帶上了門。屋中只剩下兩人,凌慎之給如瑾倒了茶,目光落在她受傷的腿上,「藍小姐的腿,不是走路弄的吧?」
「是磕了一下,有些腫,且先別管這個。這次冒昧來找先生,是有事相求。」如瑾誠懇直言。
凌慎之一貫溫和的眉頭微微蹙起:「是什麼事情,讓小姐竟然冒險喬裝出門?外頭那幾個是府上的人麼,恕在下直言,略瘦的那位似乎不是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