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48 外室夫人 文 / 元長安
一番對話讓如瑾眉頭越蹙越深。一旁碧桃已經仍不住驚呼起來,「果然是五姑娘,還有香蕊!你們怎會在這裡……」
「我怎麼不能在這裡,難道只有你們能長住京都麼?」藍如琳捨了手邊紗幔,笑盈盈走近兩步,睫毛上點點金粉迎光而閃,如蝶翅斑斕。
她年紀比如瑾小一歲,算時候該是剛滿十三,然而身量原本比如瑾高一頭,這近半年未見似乎又長高了許多,儼然已是大姑娘的模樣。記得在青州時候,她臉上尚且有些嬰兒般的肥嫩,短短半年時間卻是瘦了下來,微圓的下巴成了小巧尖尖的,倒有些似藍如琦了。
這般款步盈盈而來,身量高挑,眼波盼顧,頗有弱柳扶風之姿。如瑾看她頭上珠翠流光,皆非凡物,梳的又是婦人髮髻,再聯想她方才教訓香蕊的話,心下微沉。
「五妹,一別幾月,不期這裡巧遇。綢緞莊人來人往不好說話,方才見街對面有家茶樓,你我過去一敘?或者,與我歸家,閨閣長談?」
藍如琳略略揚了秀眉,「三姐姐,聞聽新宅弄得藍家一身債務,你們可以住得舒坦,我卻實在不敢吃用那些奢靡之物,就不和姐姐回家了。我現下整日也不得空閒,若哪日有空再去府上拜訪。至於今日麼……」她回頭指了指滿屋布匹,揚臉道,「若是三姐姐等得起,且待我挑選些許料子之後,若是天色還早,我再與姐姐過去敘話。」
這般態度是囂張極了,聽得碧桃已是要上前接話,如瑾伸手攔了她,朝藍如琳道:「既如此五妹且逛著,我去那邊等候。」
鋪子二樓的另一面是幾間茶室,簡單用屏風隔了,以作客人休息之用。如瑾進了一間茶室坐下,便有店中小丫鬟端了茶水點心進來。茶是好茶,點心是西順福的手藝,連茶盞小碟都是上等淨瓷,皆不收銀錢,這間鋪子果然與普通小店不同。
然而如瑾卻也沒有品茶用點心的心情,默默坐著只是思忖。藍如琳原本該在青州家中待嫁,為何卻突然出現在京城,而對此事京中藍家諸人竟沒有人知道。每月京城和青州都有往返報平安的折子,青州留守的管家們會將府中大事逐一稟報,信上卻從沒提過藍如琳的事情。
聽藍如琳方才言語,顯見是來京時候不短了,連藍澤因新宅背債的事情都知道。她既在這裡,卻不跟藍家知會,若不是今日巧遇,恐怕藍家諸人還要蒙在鼓裡。而藍如琳這通身華貴衣衫釵環又是從何而來,如瑾記得她根本就沒有這些東西。
「姑娘,這五姑娘實在可氣,您看她方纔那張狂樣子,眉毛都要翹到天上去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嘛!以前她哪裡敢和姑娘這般囂張,再說她怎會在這裡呢?」碧桃侍立一旁,眉頭也是緊皺。
「今日如此,她必有倚仗,只是那倚仗是什麼呢。」如瑾只覺得心往下墜,對於未知又沒有把握的事情,她無法心安。
日影偏移,盞中茶涼,鋪子丫鬟換了幾次熱茶上來,藍如琳那邊還是挑揀布匹,將店中幾個女夥計使喚的團團轉,如瑾在這邊默坐,隔了立地屏風,總能聽見她支使人的高高在上的聲音。
「姑娘,這家鋪子來往皆是有身份的,五姑娘這般言行豈不讓人笑話,簡直是鄉間財主的嘴臉了,只知道炫耀張狂,哪有一點貴門氣度。」碧桃終於忍不住抱怨。
隔著屏風折扇的空隙能看見外面客人走動,藍如琳在那邊使喚夥計的時候,便不斷有衣飾光鮮的夫人小姐面露嫌惡,藍如琳自己卻渾然不覺似的,一直不停的擺架子炫耀。
「這個我要了,這個也給我包起來,那個麼……雖然號稱上等雲緞,可我看也沒什麼好的,得了,拿過來吧,給我這丫頭做副鞋面。」
藍如琳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路吩咐著一路朝如瑾所處隔間裡來。人還未至,香風先入,接著是清脆的笑聲,「三姐姐久等了,真沒想到你會耐心等這麼久,倒讓我吃驚。」
香蕊隨著她走進來,手上捧著一匹如意紋玫瑰雲緞,藍如琳逕自在如瑾對面坐了,笑指著那緞子說:「不是什麼好東西,給丫頭隨便做點鞋面荷包,看顏色也適合姐姐身邊的碧桃,不如我勻給你們半匹,拿去裁剪東西。」
那匹料子色澤鮮亮純正,紋路細膩,一看便是雲緞裡的上品,這麼一整匹價值想來不菲,若是出自名坊名家,那價錢更要翻倍,藍如琳卻口口聲聲說要給丫鬟做鞋面,還要大方勻給碧桃半匹,炫耀的態度太過囂張了。
「五妹日子似乎過得不錯,這樣的衣料祖母都不常穿,香蕊跟著你實在有福。」她要顯擺,如瑾便任由她顯擺,也坦誠藍家支撐不起這樣的花費,繼而道,「東西都挑好了麼,與我同去茶樓坐坐?」
藍如琳塗了鮮艷胭脂的紅唇勾出燦爛弧度,「哎呀,卻是不巧,現今時辰不早,今日不能陪姐姐說話了。不如約個時候,改日再敘?」
「五姑娘!」碧桃皺眉壓著火氣,「我們姑娘等你這許久,你怎能這樣。」
藍如琳只是攤手:「我方才也說了,買完東西若是我有空才會陪姐姐說話,現下卻是正好沒空。姐姐若嫌等得時候太長,方才大可不等,我又沒有留姐姐在此。」
如瑾微微抬手阻止碧桃再說,見藍如琳這般,一直蹙著的秀眉反而舒展了,凝視對方片刻,微笑道:「我不知五妹身後是何倚仗,只是,劉姨娘若沒和你同來京城,該是還在府中後園小屋中獨居?知道五妹可在京中名店一擲千金,過得這般順心隨意,想來姨娘也能安心了。可惜姨娘是藍府家生,無法擅自離府,不然遠來京城跟著妹妹享福該是更好。」
藍如琳笑盈盈的臉色便是一凝,眼裡閃過羞惱,精心描繪的柳眉扭曲擰動。如瑾見她如此,便知劉姨娘還在青州藍府之中,不然藍如琳早就出言反駁了。
且不說劉姨娘還在青州,她就沒有張狂的根基,除非她不想認那生母。即便是劉姨娘真在她身邊同享富貴,作為家生奴婢,賣身契也攥在藍府主子手裡,劉姨娘無論人走到哪裡都脫不了奴籍,脫不掉藍家的掌控。
藍如琳塗了丹蔻的手指緊緊捏著茶杯,修剪尖尖的指甲似可將瓷盞摳破,沉默一會咬牙說道:「我事忙,只能與姐姐敘話一會。」
如瑾頷首而笑,起身抬手:「妹妹請。」
藍如琳站起時撞翻了錦凳,因生氣而揮動的袖子拂落了茶盞,發出連番聲響,驚動了外頭伺候的店舖丫鬟。
「貴客可要服侍?」
「將那些料子好好收起來,本夫人一會來取!香蕊,結賬!」
藍如琳冷著臉高聲吩咐,指尖所指的桌案上,整整齊齊疊放著半人高的綾羅綢緞,都是光鮮上等的料子。香蕊從荷包裡掏出三張銀票,如瑾抬眼看去,訝然看到其中一張足額千兩,另外兩張似是百十兩的數額,遞將過去店舖夥計也沒找補,原來那堆衣料真足千兩之數,方才說她「一擲千金」也不為過了。
如瑾只看了一眼便淡然垂眸,對藍如琳現今的生活又有了些許瞭解。
「去哪裡?」藍如琳吩咐完夥計,轉頭盯住如瑾。
如瑾含笑朝街對面的方向指了指,然後戴好帷帽提裙下樓,帶著她一路出了店門。幾個婆子並崔吉等人圍上來,也有另外幾個婆子小廝湊近,是藍如琳的僕役。藍家的婆子們很是盯了藍如琳幾眼,臉上都是驚訝,實因藍如琳的帷帽紗巾太過薄透,一下就能將她面容看個十之**。
「三姑娘這……這是……」婆子們驚愕發問。
如瑾擺手吩咐道:「其餘事回家再說,你們先去對面茶樓裡尋個雅間,我與妹妹敘話片刻。」
婆子們狐疑萬分卻不敢怠慢,忙忙朝街對面去了,須臾回來說雅間已經找到,如瑾便扶了碧桃的手帶著藍如琳款步穿街過去。崔吉等男僕護院們前頭開路,左右護送,擁著如瑾步上茶樓。
因為樓中男客甚多,客人比綢緞鋪雜亂一些,如瑾留了崔吉在側,令他同婆子們候在雅間門外,帶了碧桃與藍如琳主僕進內相對。雅間在茶樓第三層,比較清靜,閣中牆上掛著字畫,臨窗一張長桌陳設瑤琴,並有銅爐焚香,似是文人雅士常來之所。
隱隱有叮咚樂聲傳來,該是別間客人在品茗聽琴,很是一個清雅所在。一路行來藍如琳臉上怒色已經消失,重新換了初見時滿是得意的笑容,緩緩坐在榻上,持著茶具親自動手烹茶。
「多日不見,五妹的性子變了許多,不似以前那樣執拗衝動了。一身稚氣也脫了乾淨,若不是面容實在年輕,通身氣派也像是京中貴婦。」如瑾與她對坐,靜靜看她熟稔動作,緩緩開口,「只不知你自稱夫人,家中老爺又是哪個,可否告知一二?想必不是父親給你定的那家縣令罷。」
藍如琳提著小海盞手腕起伏,滾茶清泉般落入品盅之內,淙淙作響。她眉眼朝上一挑,看了如瑾一眼,「我或許變了,三姐姐還是那般聰明,三言兩語點出關鍵,直白得讓妹妹我不好答言了。」
「事到如今兜什麼圈子,五妹若是說不清楚,對不住我只好替父親先將你帶回家裡了。私自違背父命出府,還自行婚配,到了哪裡你都說不出理去。不過——我看妹妹毫無懼意,還有心思與我對坐飲茶,該是身後倚仗實在強大,讓父親也不得不忌憚?」
「呵呵。」藍如琳放下海盞,掩口笑了起來,很是笑了一陣方才停下,「三姐姐好聰明!實不相瞞,我家夫君的確有些身份。不如三姐姐猜上一猜?」
如瑾拿起被她丟下的茶具,慢慢將烹茶的後半段做完,「若是讓父親忌憚的人家,誰又會明媒正娶一個私逃出府的庶女,沒的丟了體面。這樣的人家我實在猜度不出,也不想猜,只是私下忖度著,五妹你莫不是做了人家外室?」
如瑾清亮目光掃過,藍如琳臉色果變。如瑾的眼睛略微瞇了一瞇,「五妹,好大的志氣,好大本事!」
「那又怎樣!」藍如琳抬眉冷笑。
姐妹二人四目相對,一個眼中滿是怨恨,有不甘,也有報復的快意,另一個眸中有瞬間的怒氣閃過,之後那怒氣便像投入幽潭的石子,消匿沉寂,最終水面復又歸於平靜。
「五妹的選擇我無話可說,木已成舟,我也不想問你是怎麼從青州遠來京城的,以前種種事端,憑你的心性,想必已將藍家諸位血親看作敵人,只是在這裡提醒你一句,畢竟藍家養了你這麼多年,劉姨娘仍是藍府的人,五妹做事可要注意分寸。」
「藍家?血親?」藍如琳只是一聲冷哼,耳邊玉璫閃著細碎鋒芒,「若是太太和三姐仍將我當血親,可會將劉姨娘害進小木屋中受那夏炎冬寒?若是侯爺將我當血親,可會隨便給我指了那樣一門低賤到極點的親事?若是老太太將我當血親,全家上京為何單留了我在家閉門思過?」她越說越是激動,已經忘了方才自己故作優雅的姿態,前傾了身子逼視如瑾,「三姐姐,你堂堂嫡女,正統侯小姐,自然不會明白我的悲苦辛酸,不明白我背著庶女的身份怎樣活過這十多年的!用那些粗使婆子的話說,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今日不必你假惺惺來提醒我,我也知道做事該有怎樣的分寸,若是我沒分寸,今日還在青州那小地方閉門待嫁呢,哪能在京中大綢緞莊擲銀千兩。」
她情緒激動之下說話的聲音提高許多,惹得門外侍立的婆子推門進來詢問何事。「沒事,出去!」藍如琳甩了一個臉色。
婆子是藍府的,瞅了瞅如瑾,見如瑾微微點頭,這才閉門走了出去。如瑾用滾水燙了茶盞,將新烹之水緩緩注入其中,推到藍如琳跟前。
「五妹心性錘煉還不夠,被人兩句話就惹出了脾氣,與你華貴夫人的身份不相稱罷。既然已經選擇背棄家門,日後該面對什麼你早就應該想清楚,憑這一顆怨恨的心能走好以後的路麼?你覺藍家薄待了你,覺得我害了你,可你當初自己又做過什麼,莫非全都忘記了?種因必有果,你今日之處境源於昨日,今日之選擇決定了明日。姐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你未來一路順風,莫要後悔。」
「我自不會後悔,你們只不要艷羨嫉妒我就是了!」藍如琳揮袖拂落了如瑾奉上的新茶,官藍描金滿繪小盞滴溜溜在地上打著旋,潑了一地茶湯,熱氣氤氳騰起。
她拽過香蕊腰間荷包,從中掏出一個小金錠子扔到桌上,「這是今日茶錢,不勞姐姐破費,你的錢還是留著給家中還債吧!」
如瑾肅然看著她,眸光冰冷,「負債之事早有定論,自不必藍家掏銀子。」
「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藍如琳帶了香蕊昂然離開,推門時將木門撞得光噹一聲,驚出隔壁幾聲謾罵。
「崔領隊請進,有事相托。」藍如琳甫一下樓,如瑾已經叫了崔吉進屋,「麻煩領隊著人跟去看看,務必查出五妹她所靠何人,注意不要驚動她。」
崔吉點頭出去安排人手。如瑾出門時除了車旁跟著的藍府護院,還有散落在人群中的新招護院,穿著市井衣服又不顯眼,派去盯梢正好,須臾已經安排妥當。
碧桃見如瑾臉色冰冷的嚇人,本有對藍如琳的滿腹抱怨,此時也不敢說出來了,過了半日才輕聲試探道:「姑娘,已近午時,是不是回府?」
如瑾凝眸盯著長桌上瑤琴不發一言,最終緩緩吐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走吧。」
到門口時見著跟來的婆子,如瑾道:「今日出門遇到了誰,最好回府別亂說,免得驚了老太太和侯爺的身子,誰若是不將我放在眼裡,漏了半個字出去,改日若和鈴鐺一個下場,別怪姑娘我沒提醒過。」
本有聽了開頭兩句還略有不忿的婆子,到後來聞聽鈴鐺二字,俱都低眉順眼不敢說話了。那倆婆子不是如瑾跟前的人,被老太太派出來也有監督如瑾不要胡亂行事的意思,自然不將如瑾放在眼中,然而鈴鐺的事她們哪有不知道的,聽了如瑾的話才知此事首尾,自然不敢往如瑾火頭上撞,只賠笑道:「今日咱們出門遇到了誰奴婢也不知道,那小姐帶著帷帽,奴婢看不清楚。」
回了府中手上空無一物,只跟老太太說沒遇到合適的東西,改日再出去採買。然而回了自己房中,將今日之事細細想了許久,也琢磨不出藍如琳那邊出了什麼差錯。崔吉派去的人一時半會送不來回信,如瑾思量之後,讓碧桃又知會出去,讓崔吉找妥當人遠赴青州藍府一探。藍如琳離家許久青州都無消息傳來,莫非家中出了什麼變故?
崔吉自去安排人快馬朝青州去了,可喜到了晚間去盯梢藍如琳的人便有了回信,說是藍如琳住在城南一個兩進的小宅院裡,有十來個男女僕婢服侍著,正巧今晚她倚仗之人去了那宅子,竟然是戶部右侍郎的嫡子。
「第几子?」如瑾驚愕萬分。
碧桃輕聲道:「說是第三子。」
啪!如瑾手中茶盞落地,撞在青磚上摔了兩半。竟是他……她記得再清楚不過,前一世裡,戶部右侍郎的第三子便是惹得佟秋水離傢俬奔的那個人。怎地這一世陰錯陽差,竟是藍如琳做了他的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