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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199 涵玉宮前 文 / 元長安

    寅時三刻,宮城最北的武安門外擠滿了各色各樣的馬車,本該空曠寂靜的偌大廣場像是平民區的菜市場,放眼望去全都是人重生—深宮嫡女。唯一的空地是宮門外緊貼著宮牆用長絹隔出的一條並不寬敞的走廊,貼牆根站了一溜灰衣內侍,神色肅穆,身形筆直。

    廣場上都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小姐和僕役,大多人都知道,灰色服侍是宮中最低等的內侍穿的,但這一排內侍沉著的氣勢讓人不能小覷,離著走廊近的人看了他們之後,便不自主的小心起來,不敢再高聲說話。

    「姑娘,要下車嗎?」

    碧桃掀開車簾朝外看了看,發現許多秀女都已經從車上走了下來,或被烏泱泱的僕婢簇擁著,或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說話,舉目看去,各色燈籠照耀之下,一片綵衣輝煌。

    「不用急。」如瑾掃一眼車角安置的琉璃沙漏,知道還有一刻鐘才到進宮的時辰,便讓青蘋將隨身帶的小包裹打開了。裡面是油紙包著的點心,如瑾撿了一塊放在口中細細嚼起來。

    起床太早了,在家的時候沒有胃口吃東西,現在才有一些餓的感覺。選秀說起來簡單,不過是有頭臉的太監和嬤嬤們挑選一輪,再由帝后挑選一輪,但這麼多的人,要一一挑選完畢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完成的。如瑾怕自己的次序靠後,需要等的時間太長,臨行時帶足了吃食。

    青蘋忙將小炭爐上溫著的熱水倒出來遞上,如瑾就著茶水細嚼慢咽,不只為飽腹,也為安撫自己的心。

    隔了一次死生之變,再次接觸宮城血一樣的紅牆,她終究是不能心如止水。

    三聲鑼響,幾丈高的武安門吱呀開啟。

    一臉皺紋的紅袍內侍從宮中緩緩走出,身後兩溜綠衣、青衣內侍緊緊跟隨,衣服前胸上的繡紋圖案昭示著他們的品級。這一行人從宮門走到眾人面前的工夫,廣場上略顯喧囂的人聲便漸漸低了下去,再由兩個小內侍高聲嚷了兩句「肅靜」,武安門前便一片鴉雀無聲了。

    「唯德衍慶,地華天章……」

    紅袍內侍威嚴站著,高聲念誦了一通讚美大燕的禮詞,這是本朝皇帝登基後立下的規矩,不管做什麼事都要先將天地人君歌頌一遍。

    內侍的嗓音高亢柔美,每句話都抑揚頓挫,餘音裊裊。

    如瑾在內侍們出宮時下的車,跟廣場上所有人一起聆聽紅袍內侍的唱詞。不過她並沒有聽進去,那些枯燥浮華的陳詞濫調,她早就聽得夠了。

    她抬起頭,看向武安門上高高的城牆,那裡平時是有護衛戍守的,今日為了不衝撞秀女,所有護衛都撤了下去,只有碩大的羊角宮燈吊在簷角,在風裡晃呀晃。

    天光微明,晨曦映出了烏雲的輪廓,黑的,灰是,厚沉沉的壓在頭頂天空上。四周都是人,卻都在靜靜聆聽內侍訓念誦禮詞,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動,如瑾感覺自己被一道道的木樁子包圍了。

    「僕役退後,秀女進宮——」

    冗長的禮詞終於念完,所有內侍齊聲高喊。於是一直靜默的人群終於有了嘈雜的騷動,丫鬟婆子們紛紛與主子道別,叮囑的,鼓勵的,安撫的,不一而足。如瑾朝兩個丫鬟安慰一笑,讓她們回車裡等著去,然後便走向了宮門。

    其餘秀女很少有像她這麼利索的,磨蹭拖延的大有人在,引來內侍們幾次催促,最後連紅袍內侍都扯了嗓子發話,這才漸漸控制住局面重生—深宮嫡女。秀女們被引入長絹隔出的走廊裡去,廣場周圍持槍的城門戍衛們便小步跑來,筆挺站成一堵人牆,將馬車和僕婢們全都隔開在另一側。

    紅袍內侍對著秀女們嚴厲重複了一遍入宮的規矩,不許說笑,不許離隊,違者立時趕出宮門,並禍及家人。如瑾站在人群裡靜靜聽著,然後跟著人群默默走,不顯山露水,將自己的存在感減到最低。

    當最後一個秀女走入宮門的時候,兩扇朱紅色的厚重門板隆隆合上,將這群年輕的女孩子們與外界完全隔絕。兩側牆壁上嵌著的宮燈並不明亮,使得長長的門洞顯得幽深而昏暗,順著門洞的方向往前看,宮城裡也是一片模糊的昏黑。

    就像秀女們將要面對的未來。

    「下雨了!」

    「呀,有傘嗎,頭髮都濕了!」

    出得門洞時,頭前的幾個秀女忍不住叫了出來。天上飄起了細如牛毛的雨絲,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卻不合時宜的下在了這個時候。

    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如瑾旁邊,輕笑道:「民間嫁娶都以落雨為不吉,欽天監卻挑了這麼個日子來選秀,呵呵。」因為前方的嘈雜,這一聲調侃倒沒顯得突兀。

    如瑾側頭,看見艷光奪人的一張臉。

    「好久不見,姐姐安好。」是威遠伯家的海霖曦,如瑾沒接她的話,客氣的打個招呼。

    前方引路的內侍已經開始訓斥那幾個出聲的秀女,「入得宮門,女子最要緊是端方守禮,怎可喧嘩失常?不過一點小雨星,哪裡打濕頭髮了,還不快快住了嘴跟上,再要有人無故高聲,定要按宮規處置!」

    嚴厲的訓斥換來整隊人的沉默。如瑾帶著複雜的心情看著這一切,今世的選秀與前世有了很大區別,日期,天氣,人選俱都改變了,她不知道還會有什麼新鮮事。

    「瑾妹妹好素淡的打扮,群芳之中一枝獨秀,定會讓人過目不忘。」海霖曦低聲開玩笑。兩人靠近隊伍的後側,離得內侍們遠了些,倒是不怕被他們聽見。

    如瑾無所謂的笑笑,並不答話。海霖曦卻不肯住嘴,又說:「我之前還在想,今年的選秀只在京畿範圍,我怕妹妹無緣來參選,很為你感到可惜。不過到底是聖恩浩蕩,襄國侯府已經算是京城的人家了,看來以後咱們更要多多走動。」

    如瑾淡然一笑:「我資質淺薄,無緣參選亦無甚可惜,倒是姐姐今日氣度不凡,很有中選之相。」

    「那就承你吉言了。」海霖曦笑得高深莫測。

    說話間,隊伍已經行到了涵玉宮外,這是宮城西北角一座三進的院子,平日空著,選秀時才會開啟。宮院雖是寬敞,但也容不下好幾百個秀女,因此按著勳貴和文官、武官的分類,勳貴出身的秀女先進院待選,其餘人全都站在了宮外的空地上。

    雨比方才大了一點,不少人舉了帕子在頭頂遮擋,卻也不起什麼作用。便是進了宮院的如瑾等人也不能進屋避雨,屋裡都是選秀所用的佈置,可擠不進去多少人。

    好些秀女臉上出現了惱怒的神情,可又不敢發作,悄悄的抱怨內侍們不近人情,還有小聲咒罵他們的。如瑾站在人群裡,任由雨滴落在面上,她沒有塗脂抹粉,自然不怕被雨水弄壞了容妝。海霖曦笑吟吟的不吭聲,臉上濺了雨,便輕巧的用帕子擦去,還側頭對如瑾笑:「我用的脂粉不怕水,改日介紹給妹妹。」

    院門外突然又女子高聲說話。

    「各位公公,這雨看來是越下越大,大家都站在雨裡恐怕會淋壞了身子,即便淋不壞,那被雨水沖花了脂粉也不好,要是讓宮裡主子們看見秀女們頂著花貓臉,會以為咱們故意衝撞貴人。還請公公們給咱們拿點遮雨的東西來,或者找個能避雨的地方安置大伙。」

    一聲百應,許多人都跟著叫嚷起來,這個說身子弱不能淋雨,那個說雨水浸壞了衣服,空地上頓時一片嗡嗡之聲。

    如瑾訝然看向院外,剛才說話的聲音她感到熟悉,藉著微弱的天光和宮燈之芒看過去,果然尋到一個舊相識。

    幾個內侍跟前站著一身藍裙的少女,膚色偏黑,明眸皓齒,正是在海家聚會時結識的江五小姐。她絲毫不顧內侍嚴厲的目光,笑嘻嘻地和他們提要求。在這人人都謹小慎微的宮裡,她立時顯得出挑起來。

    院子裡突然走出去一個女子,衝著江五小姐高聲道:「你是哪家的秀女,竟敢煽動大家罔顧宮規?適才那位公公已經說了,女子入宮之後以端方為要,豈能失了體統。各位公公在宮中日久,自然知道該做什麼,容不得你來多嘴,就算我們一眾秀女都要在這裡淋雨,那也是承了皇上皇后的恩澤,你還不速速退回去!」

    義正詞嚴一番話說完,涵玉宮內外所有人都齊齊看向她。

    如瑾便聽見身邊有秀女嘀咕,「建寧伯家的李大小姐又來丟人現眼了,長成那個鬼樣子,也只能靠巴結內侍才能通過遴選。」

    那說話的李小姐顴骨比較高,臉又有些長,塗了脂粉之後的確有點惹眼,但也沒到像鬼的地步,顯是她過分的奉承話惹了眾怒。

    江五小姐被她教訓了一通,抬了下巴瞪她,「在宮裡淋雨自然是恩澤,不過宮中各位主子向來仁慈,興許更願意看到秀女們儀容整潔,你覺得呢?再說,就算是我說錯了話,做錯了事,跟前有各位公公看顧指導著,宮裡也有各位娘娘可示訓誡,你又是何人,敢越過了公公們,待各位娘娘教訓於我?」

    如瑾暗自失笑,先還擔心江五小姐魯莽僭越,原來這位也不是好欺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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