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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229 零落紅藥 文 / 元長安

    章節名:229零落紅藥

    張六娘覺得心裡發堵得厲害,一天沒吃東西甚至沒喝水,腹中空得火燒火燎的疼,可是她一點都不想進食。%&*";胸腹之中有一團悶氣在盤桓翻覆,攪得她難受。

    抬起手,她將綴滿了細碎金珠的蓋頭拽下來,終於看見了蓋頭之外的光景。

    屋中一片紅彤彤。到處都掛著喜簾喜幕,連花幾上供的盆景都綴了紅色的小掛飾,嫣紅的芍葯湃在美人觚裡,開得熱烈蓬勃。她大紅色的嫁衣和床帳連成一片,代表著喜慶的顏色卻在燭光下變得暗沉。

    兒臂粗的喜燭滾下一層又一層的燭淚,將鎏金燭台糊得厚厚的。從新人進房開始,這對紅燭要燃上一天一夜,直到洞房結束的黎明才可以熄滅,白天她一個人孤坐房中的時候,就是這對紅燭的焰火不時辟啪輕爆一下,成了她唯一的陪伴。

    「呀,王妃您小心些。」

    因為拽蓋頭的時候沒輕沒重,張六娘把頭冠都拽歪了,冠上的珠玉輕輕摩擦碰撞發出細碎的響聲,婢女琅環連忙接住防止它掉下來。

    頭冠帶歪了髮髻,琅環和香縷一個扶冠,一個細心的將張六娘纏在頭冠上的髮絲分開。「王妃,您喝點水潤潤嗓子吧。」琅環將頭冠擱在妝台上放好,回頭繼續遞水。

    張六娘沒有接杯子,只用力挺了挺背脊。沒了沉重的頭冠她似乎終於能順暢呼吸了。她想挪動雙腿,腿上卻僵硬的難受,稍微一動就又麻又脹又酸,讓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

    香縷跪在床邊腳踏上,試探著慢慢幫她伸展腿腳。「王妃坐的時候太久了,腿上血脈不活,容奴婢給您揉一揉,您忍著點兒。」

    「忍什麼呀,難受您就叫出來,這屋裡沒外人。」琅環心疼主子,沒好氣的橫了香縷一眼。

    香縷沒做聲,低著頭一點一點的輕輕揉捏主子的腿。她的力道很輕,手法也是經過專門訓練的,可張六娘還是咬著唇流了一臉的眼淚。

    「王妃……姑娘您真是……」琅環見狀也變得眼淚汪汪的,心疼的念叨,「您怎麼這樣死心眼,屋裡又沒其他人,您稍微起來動一動就不成嗎,做什麼非要規規矩矩的坐著,看受這罪。」

    張六娘沒理她,慢慢仰身,倒在了柔軟的喜床之上。這床真是大,她橫著躺上去也夠不到床裡的圍欄。她平躺著,看到床頂垂墜的各式各樣的小掛飾,還有散發著香氣的鏤空銀熏球。正面的床幔邊上掛著兩條杏金色繡帶,一左一右,成雙成對的,就像她和夫君一樣,任誰都知道兩個人是一對,可彼此之間的距離卻那麼遠,誰也挨不著誰。

    張六娘瞅著繡帶掉眼淚,腿上像有千萬隻蟲蟻在噬咬,酸麻疼脹,香縷的手法再好也驅不散那股子難受。腿上難受,心裡也難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哭了,就躺在那裡流眼淚,轉瞬就濕了一片床褥。

    香縷一邊不停的按揉,一邊低聲勸著:「王妃別傷心,王爺他是真的喝多了,不然肯定早就過來了。您現在可不能哭,否則一會王爺酒醒了回來,見您眼睛哭腫了該問起了,到時您怎麼回答呢。」

    琅環抽噎了兩下,也勸道:「大喜的日子不能掉眼淚,不吉利。」

    張六娘抬手摀住了眼睛。

    「你們別說話了,讓我靜一會。」

    她心裡有一股氣。即便曾經懊悔除夕那晚的言語,知道夫君看不起自己的源頭大概就在那裡,可聖旨許婚,她都嫁過來了,背後是皇后娘娘和安國公府,長平王為什麼還要這麼對待她?

    她還沒嫌棄他呢,他倒嫌起她來了。

    論出身,論相貌,論性情和才幹,她哪裡當不起這個正妃?她沒有計較他滿宅子的女人,他憑什麼要冷置她?

    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名聲麼,京裡貴門誰家願意將好好的女兒嫁給他,還沒大婚身邊已經美婢如雲,宅子裡女人的脂粉氣能蓋過全京城的花香。%&*";若是有才幹有前途倒也罷了,從上學開始就每日被教書的老太傅責罰,每次銓考都拿不出一篇像樣的文章,從小便被皇上排除在關注之外,生母出身又那樣低,這樣的皇子誰會搭理呢?

    她是安國公府正經的孫小姐,是皇后娘娘的親侄女,來長平王府當正妃,難道辱沒了他麼?當初皇后在權衡的時候,可是要將她安排去永安王府的。

    寧可犧牲名聲讓她去做永安王的側妃,也不做他的正妃。這樣的懸殊,他一點不自知?

    張六娘越是思量,越是難受,眼淚也越流越多,一時停不下來。

    琅環張口又要勸慰,香縷輕輕搖了搖頭。琅環皺眉咬唇,終究還是作罷了,放下了手裡的茶杯,半伏在床上給主子揉胳膊和肩膀。

    直到外面響了三更鼓,本該出現在新房裡的長平王也沒有現身。張六娘哭著哭著,不知什麼時候躺在床上睡著了。琅環和香縷輕手輕腳將她搭在臉上的手放下來,用溫熱的濕帕子給她擦淨了臉,又拿了被子與她蓋上,整個過程中她都沒有被驚醒。

    「王妃是累壞了。」琅環心疼的看著睡夢中仍然緊皺著眉毛的主子,低聲歎氣。

    香縷說:「王妃平日性子和善,輕易不和人生氣計較,今天是真的傷心了。」

    「怎能不傷心不生氣,這可是大婚啊!」琅環皺著臉看向燒得正旺的喜燭,「憑什麼讓咱們王妃被冷落在新房裡,連蓋頭都不給挑,打小時候算起,王妃就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別說是人,就是個泥胎也要生出三分火氣來了,可憐咱們王妃脾氣軟,只會自己哭。」

    「噓,輕聲。」香縷朝門外瞅了瞅。隔了兩道門,外間還侍立著其他丫鬟。她們方才進來時,那些丫鬟就那麼木木的站著,而且看起來已經站了許多時候,沒有一個人肯走進來端茶遞水。

    琅環負氣住了嘴,矮身坐在腳踏之上,喃喃的說:「過門第一天就受氣,以後還不知道會怎樣呢,聽說府裡女人多得數不清,王爺的心未必就在王妃身上。」

    「那些人沒名沒分的又算什麼,等日子久了,王爺就會知道王妃的好了。」

    琅環想了想,點頭道:「正是,那些人不過是草木,不值得咱們放在心上。誰要是敢不長眼的惹咱們王妃,打一頓發賣出去,誰也說不出什麼來。王爺要是護著,還有皇后娘娘呢。」

    香縷沒做聲。她到主子身邊的時候短,有些話不方便說。希望主子別像琅環一樣不清醒吧,若是事事都覺得有皇后撐腰而無所顧忌,這府裡的日子恐怕就要難過了。王爺大半日不來新房落腳,誰知道是不是心裡橫著刺呢?

    張六娘在床上睡得很沉,兩個丫鬟也靠坐在床邊歇著。這府裡應該有不少的人,但屋內屋外和這個院子都十分安靜,夜深了,星月偏移,再過不到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大婚的次日新婚的皇子皇妃要去宮裡請安,早早就要起床,香縷就想,如果王爺一夜都不過來,明日去宮裡可要怎麼說呢?

    若是被皇后知道了,第一反應不是去責怪長平王悖逆她的旨意,該是責怪六侄女沒有本事吧?說不定還要遷怒於她這個陪嫁丫鬟。她是皇后賜給侄女的,有義不容辭的輔佐和提點的義務,張六娘在新婚之夜留不住丈夫,她也要負有責任。

    皇后會降下懲罰嗎?

    香縷覺得不能坐以待斃,得做點什麼。

    「你在這裡照看王妃,我去想辦法見見王爺。」她站起身,輕聲囑咐琅環。

    「好。」琅環用力點頭,十分贊成。要不是不放心主子,她也要去見見王爺,無論如何要將新郎官弄到新房裡來才行。「一定要帶王爺過來啊。」她叮囑。

    香縷轉身出去,放輕了腳步朝外走。聽說長平王歇在了紫竹泮,那地方似乎是書房?她對王府裡的房舍還不熟悉,需要找人打聽路途。外間依然立著幾個侍女,見她出來也視若無睹,活像木樁子。

    香縷走到一個侍女跟前,開口打聽紫竹泮怎麼走,「這位妹妹,請問……」

    安靜的院子裡突然響起開門聲。

    然後便沒有聲息了。

    香縷的視線被外間緊閉的門擋住,看不到院子裡的情形,她住了口直直盯著房門,側耳細聽。什麼動靜都沒有,院門響,該是有人進來才對吧?若是傳話的也該有交談聲透進來,為什麼一點聲音都不再有了呢?

    她特別希望是長平王醒酒過來了,可一點都不像啊。

    就在她想要出去看看的時候,外間的房門終於被人推開了。兩列內侍提著碩大的羊角風燈,將門口台階上的方寸地照得雪亮。一身墨色便服的男子走到門前,正抬腳朝屋裡邁。

    「王爺!」香縷又驚又喜的迎上去。

    來者正是長平王,這個府宅的男主人。他神情平靜,看不出有任何情緒,只淡淡看了一眼香縷,然後腳步不停頓的朝著裡間去了。跟著他的內侍們全都停在門口,分列兩邊站得筆直。原本在外間侍立的婢女們則齊齊行了個禮,然後又不說不動的木樁子似的站著。

    香縷一眼看見同來的內侍裡有花盞,同是皇后賜到長平王府裡的人,她和花盞在鳳音宮時就認識了,只是不太熟絡而已。能在陌生的地方見到熟面孔,怎麼說也是一種安慰。香縷朝著花盞禮貌地點了點頭,卻沒有時間敘話,趕忙追著長平王去了。

    「王爺,王妃她睡著了,要麼您且等一下,容奴婢進去喚醒她。」香縷快步趕到長平王身後,低聲請示。

    張六娘橫躺在喜床上,拽蓋頭時碰散的髮髻也沒修整,姿態不算體統,總得起來整理修飾一番才好見人。

    可長平王並不理會香縷的請求,三步兩步就穿過次間走到了裡間門口,正好碰到聽見動靜的琅環出來。

    「王爺?」掀開簾子的琅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長平王身上還有殘餘的酒氣,只用目示意她讓開。琅環被長平王這一眼盯得寒了一下,不由自主就讓開了路,還舉手替他挑簾。

    長平王不管兩個丫鬟是何反應,自己徑直走進了新房,來到喜床前,淡淡看著裹在大紅繡被裡沉睡的張六娘。

    「王爺……王妃等了您好久,後來累壞了沒熬住這才睡過去,並不是……」琅環終於反應過來,匆匆上前跪在長平王腳底下解釋。

    香縷則是趕緊走到床邊輕推主子,將之搖醒。大婚之夜,洞房花燭,新郎進來了,新娘自己睡得死沉算是怎麼回事。

    長平王在一旁站著,並不阻止。於是張六娘睜開眼睛的時候,入目就是一個墨衣的男子站在床邊。

    她下意識的吃了一驚。

    「王妃,王爺回來了。」香縷在旁邊輕聲提醒,督促她快點清醒。

    張六娘漸漸回神,想起了自己的處境。她趕緊坐起來,掀開被子讓丫鬟們扶著下了床。這一番簡單的動作,卻讓她暗暗咬了牙,因為身上到處都疼,僵坐了許久的疲憊並沒有因為短暫的睡眠而消解。

    「妾身見過王爺。」她忍著渾身酸痛,帶領兩個丫鬟福身行禮。

    香縷和琅環都跪了下去,這應該算是她們首次面見男主人,兩人雙雙磕了三個頭。

    「免。」和打發賀禮嬤嬤一樣,長平王依舊是簡短的一個字。

    張六娘帶著丫鬟們起身,看著面前將要共度一生的男人,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連喜袍都換掉了。

    張六娘垂眸看看自己的嫁衣,衣服上有細細的褶皺,是躺在床上壓出來的。她方才和衣而睡,連夢裡都是穿著嫁衣等人挑蓋頭的情景。新婚夫妻彼此還沒有單獨見面,新郎就換掉了喜袍,這是對新娘的不尊重。

    可有了沒人揭蓋頭的前事,有了獨坐大半天的尷尬,這點不尊重就很輕了。

    「王爺,妾身還有四個近身婢女,兩個乳母嬤嬤,讓她們也來見過您吧?」張六娘的聲音微啞,一天沒進水米,她感覺說話時嗓子很疼。

    不知道如何開始交談,她看見香縷和琅環下跪行禮,就順勢想起了另外四個陪嫁的二等丫鬟,順嘴說了出來。讓夫君認識一下自己的身邊人,原本是正常事,可是時機不對。話一出口她就發覺不妥,洞房之夜,她提丫鬟們做什麼。

    香縷是皇后賜的,其餘四個二等也是皇后授意之下在安國公府裡挑選的,個個姿容出眾,美艷俏麗各有風姿,全是衝著長平王喜美女的愛好去的,專門用來輔佐她籠住丈夫的心,到頭來她出嫁時身邊只有琅環一個親近人。就連那兩個乳母也不是她自小的乳母,都是安國公府裡積年的老人,頂著乳母名號陪嫁進來的,是長輩們給她挑選的膀臂。

    張六娘低了頭,為自己口不擇言感到羞愧,也為自己的身不由己感到悲哀。

    長平王突然笑了笑,說:「洞房花燭夜,讓本王見你的婢女,還要見四個?」

    張六娘臉頰騰的一下燒紅。

    可長平王彷彿不知道她的窘迫,接著說:「這裡有兩個,加上四個就是六個,本王受用不起啊。」

    張六娘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早就聽說七皇子向來言語無忌,可她從來沒有真正領教過,聽了這麼混賬的話,再好的涵養也都被打沒了。他也知道是洞房夜?知道還要口口聲聲說受用婢女,將她這正經王妃置於何地?

    張六娘緊緊咬著牙,一時不知道該用何種言語去回應。她十幾年的人生裡從來沒和這樣輕浮的人打過交道。

    剛剛起身的琅環和香縷又都跪了下去,深深埋著頭。主子們說話她們不能插嘴,而且這情形也容不得她們說話,說什麼錯什麼。

    長平王揮了揮手命她們起來:「服侍你們王妃盥洗吧,讓她吃點東西。」

    兩個丫鬟齊齊鬆口氣,這句還算是正常話。她們連忙起身,半扶半拽的將張六娘弄到了後頭洗漱的隔間。

    長平王坐到椅上,順手拿過美人觚裡的芍葯放在手裡扯,似乎很是百無聊賴,一下一下將好好的花瓣扯了一地。

    張六娘深深的吸氣呼氣平復情緒,任由丫鬟給她淨面換衣,然後又被扶出隔間,坐到妝台邊打散了髮髻重新梳理。這期間長平王就一直坐在旁邊扯花瓣,扯完了花瓣扯葉子,將幾枝紅藥全都扯成了光禿禿。

    張六娘隔著銅鏡,眼睜睜看著那些寓意情之所鍾的花朵變成殘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妃,好了,來用些飯食吧。」梳好了頭髮,琅環回身去桌子上打食盒。是特製的保溫食盒,最底層盛著少量的炭火,到現在裡頭的飯菜還是溫熱的。琅環將盤盤碗碗全都端出來擺了一桌子,備好匙箸請主子坐過去。

    「不必了,我不想吃。」張六娘拒絕。

    餓了一天一夜怎麼可能不想吃飯?琅環還記得那時候主子腹中的響動呢。她開口就要勸,旁邊長平王卻說:「不想吃便撤了吧,你們都下去。」

    語氣淡淡的,卻是不容置疑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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