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畫 306 自食其果 文 / 元長安
佟秋水躊躇半日,叫了一聲「藍妃」。
她一身暖霞色的滾毛衣裙,高梳雲髻,明月垂璫,穿著打扮比在家時明艷不少,臉上也有薄薄一層脂粉,烏眸紅唇色澤更亮。明明是同樣一張臉,可是看著卻有了幾分陌生一夜纏情:女人,要定你!。
如瑾聽得「藍妃」二字,沉默一瞬,笑了笑,吩咐丫鬟:「給小佟姑娘看座。」
佟秋水抬眼,接觸到如瑾的目光,又垂了下去,微微傾身:「多謝藍妃。」
菱脂搬了繡墩過來,墩面鋪著蜻蜓立荷角的繡墊,甚是巧合。如瑾瞥一眼,就想起當日佟秋水送的那幅月下睡蓮圖。
便開口問她:「最近在做什麼,還有空畫畫麼?」
佟秋水微微沾了繡墩半邊拘謹坐著,答說:「有空,只是天冷墨易凍住,所以沒怎麼動筆。」
「前日你院子裡還有人念叨炭火不夠,說都賞到你那裡去了,弄得別人屋裡冷。炭多火旺,你屋裡的墨會凍住嗎。」
如瑾本不想與她多說,只是看她拘謹羞澀的樣子,心裡非常不舒服,忍不住就將較真的話說出了口。
佟秋水尷尬,頓了一下才答:「炭雖多,不敢多用。」
這樣的回答,越發像她姐姐了。如瑾頓覺興味索然。
屋角閒餘架的卷軸裡,其中一卷就是她親手繪製的睡蓮圖,只是許久未曾打開過了,和其他卷軸重疊混雜在一起,再不是什麼愛物。
「小佟姑娘,你單獨留下,是不是找我有事?」不欲再多做交談,如瑾直接問了。
佟秋水再次躊躇,停了好久才輕聲道:「想請藍妃在王爺跟前美言幾句,將我姐姐放出來。」
「只為此事?」
「……是。」
如瑾道:「禁足她,不是王爺的主意,是我。佟姨娘沒有告訴你嗎?」
佟秋水默然。
當然是告訴過了。早早的,姐姐就將那日視死如歸去獻身卻被駁回禁足的經過告訴了她。
如瑾又道:「因為是我的主意,你才求到王爺那裡。王爺不答應,你又求到我這裡。卻不直接求,當面藉著王爺的名,是不想讓彼此太過難堪麼?」
「我……」
「如果沒了交情,連坦白坦誠也都沒有了嗎?」
「藍妃……」
「你覺得藍妃會答應你嗎,小佟姑娘?」
如瑾看住她,等她回答。
佟秋水被著力咬重的「小佟姑娘」刺得心底銳疼,滯了好一會,才緩過一口氣。
「藍妃,你恨我,處置我便是,何必折磨我姐姐?」她終於將聲音稍稍提高了一些,不再維持謙卑的輕聲細語。
如瑾只是盯著她認真地問:「我為什麼要恨你,恨你搶了王爺,還是搶了我的位置?」
自然什麼都不是。佟秋水啞口無言。她什麼都沒搶到,甚至根本沒有搶的機會,或者說,還沒來得及走到興起搶奪念頭的那一步。
她與她實在差的太遠,談起恨,也便顯得可笑了。
玉帶華服的人會恨別人衣不蔽體嗎?
珍饈玉饌滿喉的人會恨別人食不果腹嗎?
她深深低了頭符劍仙。
然而如瑾仍接著問:「或者你覺得,我會恨你背叛以往的情分,瞞著我接近王爺,到頭來只給我一句『別無選擇』?小佟姑娘,我最多是有些失望,遠遠還達不到恨的程度。所以你方纔的質問,沒有意義。」
小丫鬟端了新鮮的果子進來,金燦燦一盤橙子,用小碟盛了一個放在佟秋水面前的方几上,然後輕輕退了下去,不打擾主子的談話。
如瑾沒有謙讓佟秋水吃東西,自己隨手在托盤裡拿了細刀,挑了一個橙子仔細剝。銀亮刀光切進金色橙皮,一股芳洌的甜香瀰漫開來,被屋裡熱氣一熏,散得越發快。
佟秋水只看見舊友纖細雪白的手指覆在香橙之上,顏色分明的對比,越發顯得膚質如玉。那雙手並不十分靈巧,不像有的人可以滴溜溜貼著橙皮劃上一圈,將整團橙肉完好無缺剝出來,但卻簡單直接,利落切入整個橙子,一剖為二,掰開了,再繼續一刀一刀分成小瓣。乾淨利落,不失優雅。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佟秋水腦海裡出現這樣的詞。
也想起舊年閨閣相聚時,兩個人並肩翻書,看到這闕詞時玩笑似的議論。
「這樣的香詞艷賦,看著是極美,不過是粉飾詞人醉臥煙花地的風流醜態,寫了這樣的東西出來,還要被人稱一句『大家』,豈不可笑?我最看不上這樣的人。」
「那你能看上什麼人?」
嘩啦啦翻書的聲音,纖指點住一行字: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這雖是悼亡,情真意切生死可記,豈不勝過逢場作戲的把酒調笙。」
當日說這話的是她自己,認真想來也不過沒多久的事,去年?前年?還是大前年?當初自覺日後定要有一場一心一意生死難分的真情,而今卻成了雁過無痕的玩笑。昔日那股子心高氣傲,是從什麼時候變不見的呢?
姐妹共事一夫的事,在當年的自己看來,該是多麼荒謬可笑庸俗不堪。現如今卻成了事實。而那個「夫」的嗤之以鼻,讓她真正徹底地成了荒謬和庸俗。
當日不屑一顧的艷詞,畫面呈現眼前的時候,才發現果然是極美極美。可那剖橙的人,再不是舊日裡並肩讀書玩笑的那個了。
「怎麼不說話?」纖纖素手放了玲瓏刀,用帕子擦淨手上汁液,如瑾抬了眼睛相問。
佟秋水從恍惚之中漸漸回神,對上舊友淡漠疏離的眼,千言萬語俱都哽住,怨與忿也都發不出來了。
「藍妃說得對,我的質問,沒有意義。所以,說什麼呢?」她頹然。
「除了質問,就沒有話可說了麼?」
「我說什麼您能聽得進去?」
「這話該是我問你吧。」
如瑾從座上站了起來,將切好的橙子瓣撿了幾個端到她面前,「要嘗嘗麼?是京外果園裡新培的,正是臘月時分結果,極其難得,市面上要賣到十兩銀子一個,好像是叫做『晚香蜜』。」
臘月結果的香橙,佟秋水從未吃過,也未曾聽說過。她搖了搖頭,嗅著新橙芳香,苦笑了一下:「原以為我的吃用穿戴已是府裡上等,果然,還是與你相去甚遠。是我自不量力了。自種苦果唯有自己品嚐,你的果子,我吃不起。」
「如果你是我的客人,便是我拿了二十兩銀子一個的果子出來,你會見外不吃麼?」
「往事已成煙火散盡,藍妃何必再提。」佟秋水也站了起來,「今日是我來錯了爭霸天下。你若不肯放我姐姐出來,我也不會再求你了。我們在府裡不會對你有任何威脅,如果哪天你能不介意我們的存在,開恩放了她,我再登門來謝。」
她深深施禮,轉身便走。
「慢著。」如瑾叫住她,「你以為我禁她足,是因為對你們介意和不滿?」
佟秋水不說話。
如瑾回身在椅上落座,淡淡看著她,「你們太高看自己了。或者說,佟秋雁唆使你太高看自己了。你都能知道你們的存在不會威脅到我,王爺天天往我這裡來,我會不知道麼?」
佟秋水用力閉了閉眼睛,微微抿緊了雙唇。捏帕子的指節泛白,卻終究是沒有反駁。
如瑾示意她坐,她不坐,如瑾便直接說了下去:「別怪我說話難聽,不給你留情面。你我自從相識以來,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不曾整日見面膩在一起,卻各自秉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彼此引為知己。如今中間出了岔子,使得你我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但我知道你和你姐姐畢竟不同,所以才要不留情面揭你的短,揭你的傷疤,揭你最不願面對的失敗,以此,願你痛定思痛,早日清醒。」
「我清醒什麼,我要怎麼清醒?」佟秋水倏然轉頭,眼中含淚,忍著不讓之掉下來。
「你本聰慧,何需我相告。」
「聰慧?聰慧會捨棄官家小姐的身份,甘心做一個無名無份的姬妾嗎?聰慧會看不出來別人根本無意於我,還要沒臉沒皮上去倒貼嗎?聰慧……聰慧會認不清姐妹朋友,落得現在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嗎?會站在這裡,你高我低,任憑你居高臨下教訓開導,淪為旁人笑柄嗎?」
佟秋水聲音陡然尖利,眼淚終於還是沒控制住流了下來。她狠狠用帕子擦掉,帶沒了脂粉,便露出紅眼圈下青灰色的眼袋,與年齡格格不入的衰敗。
想是最近過得十分煎熬,睡眠極其不好。
如瑾淡淡皺了眉。舊友如此狼狽,她無法心如止水。
「如果你不認為自己是笑柄,別人怎麼看,不重要。」
佟秋水一邊掉眼淚一邊笑:「我自欺欺人有用嗎?王爺親口說了,我是笑話,我們姐妹都是笑話。」
長平王還說過這樣的話?如瑾意外。她只知佟秋水那日見了王爺暈倒之後就一直情緒不對,想是碰了釘子,也沒細問詳情。原來,是被甩了這樣的話……
那個傢伙還真是不顧別人感受。
不過也好,讓她早日明白清醒,比懵懂無知、心存幻想好得多。
「別哭了,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藍妃,我也想問問你,你打算怎麼辦,怎麼處置我們?禁了我姐姐的足,我呢?」
「你還叫她姐姐。方纔你不是說,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如果不是對她有了失望,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吧。」如瑾今天沒打算跟佟秋水客氣,當初乍聞她自薦枕席,傷心失望之餘不願多談,現而今事過境遷,她願意自動找上門來,不如就將話說開。越是顧忌彼此情面,反而越是疏遠。
佟秋水沒接話,只是微微冷哼了一聲。
如瑾便說:「你還認她做姐姐,還來我這裡給她求情,自有一母同胞的自幼情分,恐怕,也是困境之中的無奈之舉——因為沒了她,你在這府裡,是真的孤家寡人了。」
不顧對方射過來的尖利目光,繼續道:「既然你能對她睜眼閉眼,得過且過,其他事上為何想不開艾若的紅樓生活最新章節。你現今尚未滿二十歲,難道這輩子就從此荒廢了?」
「那我又能如何?你志得意滿,春風得意,自將一切看得輕鬆。」佟秋水尖銳反問。今日來此原本一為姐姐,二為試探如瑾意願,沒想到談來談去,不知為何就談成了這個樣子。既然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也沒什麼好掩飾的了。
大不了,一拍兩散,彼此從此形同陌路。境況再壞,還能壞到哪裡去。
再難堪,還能比親耳聽到「你們都是笑話」更難堪嗎?
面對她的反問,如瑾只說:「同樣的日子,不同人可以有不同的過法,端看你怎麼想了。譬如你們院子裡,也會有開心的和不開心的。同樣是閉門不出,王妃和你姐姐肯定不一樣。你仔細想想吧。」
「好開通的話,多謝賜教。」
顯然是聽不進去。
面對情緒激烈的人,大概什麼勸道都是白搭。
如瑾端了茶:「你回去冷靜一下再說吧。你姐姐的事……暫時我還不能放她出來,與怨怪你們無關,是為了懲戒她議論外間事。後宮后妃尚且不能干涉朝政,她一個姬妾想的未免太多了些。所以同樣,你暫且也不要隨意和外頭聯繫,免得王爺誤會。」
佟秋水扯扯嘴角,「藍妃多慮,這些天祝氏『照看』有加,我便是想聯繫也沒有機會。」
說罷,草草福身,出門去了。
正好和剛要進門的吉祥相撞,她也沒讓路,直接擠出了屋門,將吉祥弄得一個趔趄。
吉祥瞅著她的背影皺眉:「她又來鬧什麼?」
「沒有鬧,只是話不投機。」如瑾低頭吃橙子。
晚上長平王過來的時候,如瑾就跟他說起佟家姐妹。「……像她們這樣的人府裡有多少,你打算以後怎麼安置她們?」
長平王不解,「怎麼安置?不是都好吃好喝養活著呢。」
如瑾無語。女人又不是小貓小狗,餓不死就能在家養著,她們是有想法有索求的。
「阿宙,你這態度不成樣子。比如佟秋水,她已經覺察了自己的悲哀之處,難道後半輩子都要活在這悲哀裡,對她未免太殘忍了。她現今只是偏激一些,情緒不穩一些,若是以後想不開尋了短見呢,或者意志消沉形同槁木呢?你原本就不想要她,當初納她做什麼,白白害了好端端的人。」
「她哪裡算是『好端端的人』。」長平王對此更為不解,「你可不是婆媽性子,無端可憐她作甚。心懷鬼胎搶朋友的男人,還要冠以大義,虛偽至極。到頭來自食其果,作繭自縛,是她該得的下場。」
再說,誰讓你那時候對我冷冷淡淡的,不然我何至於拿她激你——
不過這後半句,他可沒往出說,不然肯定要被數落得更厲害。
如瑾道:「還是那句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不給她成魔的機會,她未必就會往歪路上走。誰沒心志軟弱,動搖不定的時候?」
長平王攤手:「現在已經如此,又能怎樣。」
這也是如瑾為難的地方。
放她們走,換個身份過不一樣的日子去?那可不行。萬一洩露了什麼出去,豈不是給王府招禍。
只能暫且在府裡養著。
只能等她們自己想開了王朝教父。
見如瑾一時不言語,長平王湊了上來,「要不,我就真納了她,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只怕你捨不得。」
如瑾斜斜瞥他,「我有什麼捨不得,你只管去。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好了。王爺且回錦繡閣稍待,我這就派人知會小佟姑娘沐浴梳洗,打扮齊整給您送過去。說起來,聽聞許多人家都有給妾室排序輪流伺候的規矩,不然咱們也施行好了,您看怎麼樣?」
「嗯,如此甚好。」
「是麼?」
「我看不錯。」
如瑾揚聲就叫丫鬟,「……去西芙院傳話去。」
「哎,來真的?」長平王一把將她摟住,抱起來往拔步床裡走,「明日就排序輪流吧,從初一到三十,夜夜都寫你的名字,如何?」
「妾身不敢獨佔王爺,惹得家宅不寧。」
「那我獨佔你行不行。」
說話間兩個人俱都倒在了繡被上。
外頭應聲進屋的冬雪一進門就見到這副場景,不由臉上一熱,匆匆忙忙退了出去。
吳竹春正跟吉祥收拾姬妾們送來的繡活,見狀奇怪看了她一眼。吉祥皺眉,拉了她到西廳悄聲數落,「王爺在的時候別冒冒失失往內室裡闖。」
「……我沒想到。這、這才酉時剛過,天剛黑……再說剛才的確是主子叫人。」
「那你不會隔著簾子回話麼?越發沒成算了。」
吳竹春利索收了繡活放進籐編笸籮裡,輕聲補充道:「王爺脾氣可沒表面那麼好,只不跟咱們院裡的人計較罷了,全看主子的面子。你冒失闖禍,小心招了訓斥,帶累我們。」
冬雪吶吶低頭。
吉祥將幾人都遣了下去,獨自留在遠遠的西間聽候傳喚,對燈給彭進財做棉鞋。
銅漏輕滴,一片靜謐。
過了許久,寢房紅綃帳內,肩頭微露的如瑾伏在枕上輕輕喘息,將臉深深埋在枕裡。長平王支肘在旁,撩起她遮住頭臉的烏髮,看到雪色肌膚上未褪的紅暈,襯著露在被子外頭的一截潤澤瑩膩的手臂,不由心旌搖曳。
湊在她耳邊低低問:「剛才,喜歡嗎?」
如瑾將臉埋得更深。
意亂之時,她知道自己沒抑住輕吟。在這極其安靜的無風之夜,也不知外頭伺候的丫鬟們有沒有聽到,讓她怎麼見人?
偏生這傢伙還要問。
她伸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以洩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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