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315 難得糊塗 文 / 元長安
錢嬤嬤說起這些私產的來歷,「……那些年削爵的時候,老太太跟著老侯爺住在京都,日常花銷加上找門子托關係的耗費,府裡的家底差不多都花光了,很是艱難了兩年,比蓬門小戶還拮据。復爵之後,回了青州,收回一些充了官的產業,老太太就開始用往日的陪嫁經營攢家底。將近二十來年積少成多,這才漸漸成了一些氣候。」
如瑾便明白了,受過苦的人都會有一種執著,或者說是執念。就譬如她一心念著不要讓藍家重蹈覆轍,老太太經歷過沒錢的日子,熱衷於攢錢也就不奇怪了。
對於上一輩襄國侯府曾被削爵的事情,因是發生在先帝晚年,那時候情勢比較亂,許多事直到現在朝廷上都諱莫如深,親歷過的人也不便隨意亂說。另則老太太又很愛臉面,對曾經的落魄十分忌諱,因此,如瑾在家裡從小長大到,從來沒聽人詳細說過當年的事。秦氏那時候還未曾嫁到藍家,所以也沒什麼可以告訴女兒的。
如瑾只知道,當年藍家削爵是那任內閣首輔的緣故,是跟著另外許多開國勳貴一起受難的。當今皇帝登基之後為當年的事平反,將已經過世的那任首輔打成罪臣,子孫永不許入仕,並將落難勳貴們一一扶起。藍府這樣只是奪爵的還好說,復了爵位回原府住著就是,像有些已經遭了抄斬的,只能得個死後的正名了,即便復了爵位,住進舊府的也都是旁支,與死去的人沒什麼關係。
這便是勳貴人家的苦處。成也在帝心,敗也在帝心,除了靠著皇恩,靠著姻親紐帶,再沒有更可靠的倚仗了。
如瑾非常理解祖母存私產的用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手裡有點銀子心中才踏實。
她稍有感慨,沉默了一會。那邊錢嬤嬤話說完了半日不見動靜,看了看如瑾臉色,便會錯了意,自己解釋得還不夠,連忙補充說:
「本來一開始老太太也沒想瞞著人,起初打理產業還都通過公中,老侯爺也知道。不過……後來幾個老太爺和老姑奶奶家裡總來打秋風,蓋房、買地、娶媳婦,什麼事都跑來侯府挪借銀子,借的時候說得千好萬好,銀子一到手卻整整成了他們的,從來不肯還。老侯爺念著手足情分寬容他們,可府裡的日子卻受了影響,老太太說了幾次不見效,反而惹了老侯爺不悅,最後,才不得不將自己的陪嫁和公中的慢慢分開,暗地攢起了私產,防著萬一再遭什麼事,家中周轉不開,又要落魄艱難。所以這些產業並不是刻意瞞著太太和您的,就連侯爺那裡也不知道,老太太一直知道侯爺不善庶務,怕他知道了有銀子就亂花錢。姑娘……您可別多心怨怪。」
如瑾聞言,看著錢嬤嬤小心翼翼的樣子失笑:「您老多慮了,這是祖母的苦心,我怨怪什麼,就連太太和我也有瞞著侯爺的微薄私產,所以很能理解老太太。」
錢嬤嬤見如此說,方才放心。又提起那日老太太嚷著要給藍泯鋪子的話,試探著商量,「……老太太糊塗了,她的話我也不敢全聽。只是,東府那邊畢竟……也是老太太的骨血,還有孫兒在,她念著也是難免……」
「嬤嬤,東府大姐姐犯的事經了皇家,攆他們出去是必定的,沒得商量。因此,侯府絕對不能再暗地給他們產業,不然很可能就有欺君之罪。」
「姑娘……老奴、明白……」
「當年東府打理著侯府公中的賬務,一家子都是善於籌謀的,私下也存了不少財產。如今雖然攆了他們,可收回的都是公中產業,他們的私產還在他們手裡,若是好好經營,也能做個尋常富戶,您老不必擔心他們的後路。」
錢嬤嬤訕訕:「是……」
「祖母這些私產,侯爺知道了麼?」
「沒……沒瞞著他。」
如瑾皺眉:「他知道實際有多少麼?」
「這個還不知道,老奴早起才跟太太盤完就出來見您了。侯爺只知道有這件事而已。」
「那就只讓他知道一兩萬的底吧。」
錢嬤嬤沒有猶豫,立刻應是。
如瑾看她態度非常順從,比較滿意,微笑著說:「您老遠來辛苦,一心為侯府籌謀,我沒有什麼好謝您的,之前宮裡賞了些料子進來,一會讓丫頭領著您去挑一匹,做身新衣服。」
「呀,這、這可使不得!老奴怎麼可以用宮中的賞賜。您有這個心,老奴已經千恩萬謝。」
「怎麼使不得。」如瑾示意,吉祥就上前攙起了錢嬤嬤,笑道,「主子開了口,您就不要駁她的面子啦,容我領您去挑。我想想……有匹淺棕的妝花,說不定很適合您!」
素蓮跟著也要攙扶錢嬤嬤過去,如瑾留了她,「許久沒見,你陪我說說話。」
素蓮便應聲留下。如瑾開門見山,問起她這段時間過得如何,「聽說,段姨娘帶著你們過日子,常逼你們整夜整夜做繡活填補家用?」
「……也沒整夜,偶爾而已。是為了給理少爺賺上學的用度。」
「又不是淨身攆出去的,她們細軟都帶著,何至於掏不出藍理的花銷?怕是段姨娘捨不得在他身上花銀子吧。她往日被張氏打壓著倒是溫柔和順,張氏不在,她自己當起家來,倒比張氏還變本加厲。」
段姨娘是藍泯唯一有名分的妾室,只生了一個女兒藍如瑤,現才五歲。張氏容不得人,她一直被打壓得唯唯諾諾。東府被攆,京城這邊藍泯一家搬去了池水胡同,青州那頭也將東院一應人等都遣出了侯府大門,段姨娘作為東邊暫時地位最高的人,就帶著少爺小姐和未曾離開的丫鬟僕人過活。沒想到,素蓮在她手裡比在張氏手裡還辛苦。
藍理是張氏所出的次子,段姨娘肯給他用銀子才怪。
素蓮道:「理少爺……在段姨娘手裡,過得很辛苦。一應服侍的都沒了,只有個七歲的小廝跟在身邊,衣服都不會洗,理少爺在學裡經常穿著帶油污的衣服,很受同窗欺負。奴婢來京之前,還聽說段姨娘要將那小廝也裁了,說家裡快揭不開鍋,養不起太多人。」
恐怕等裁完了小廝,就要說出不起進學的學費了吧?
如瑾聽著,心中也是感歎。
對於藍理她並沒有太多親近之感,不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從侯府少爺驟然落到這般境地,辛苦之處也可想見了。常聽人說,父母做惡事太多,都要報應在孩子身上。藍理此時處境和他爹娘的確脫不開關係。
不過,如瑾也不想管這檔子事。
一來東府之過錯經過了明路,襄國侯府再不能與之有牽扯,在池水胡同那裡打架讓人看笑話可以,但若私下幫襯,萬萬是不行的。再者,藍理過得不好,他娘雖然半死不活了,他爹可還活蹦亂跳呢,當爹的在京這麼久都不知道關心青州的次子,一門心思跟侯府扯皮打架,那麼孩子受苦又怪得了誰?誰有義務幫他照看孩子。何況之前東府做過那麼多壞事,如瑾不落井下石都是便宜他們了。
於是就撂下這事,問起素蓮以後的打算。
「你當日跟素荷一起,本是太太安排你們伺候侯爺的,你為主子著想,半路跟了藍泯,所以這段日子你受的苦也跟我們脫不開關係。我們最開始沒想在京里長住,所以只留了素荷在青州照看你,後來有了聖旨我要嫁進王府,一時忙亂起來——並非忘了你,只是一時沒騰開手罷了。最近我安頓下來了,原想著過年開春再想辦法把你從東府撈出來,可巧錢嬤嬤帶了你來京。那你就在京裡留下吧,你年紀不小,讓太太尋著可靠的人娶了你如何?或者,你自己有什麼打算盡可直說。」
素蓮跪了下去,「多謝您惦記著奴婢。只是……奴婢這個情況,恐怕也難以嫁人了。人常說,好女不事二夫,不管當初奴婢是因何跟了二老爺,都沒有再嫁的道理了。奴婢想……跟二老爺出去……」
如瑾意外,納罕地盯了她,「你是這樣想?」
素蓮咬著唇,俯首磕頭:「奴婢不是背叛太太和您,是……是不想死後被判官盤問,為什麼要跟兩個男人,聽說要下油鍋……」
這樣的事她也信!
「素蓮,東府現在落魄至極,不如,你仍然跟著太太吧?」
「奴婢這次來京,就是想……跟太太討個恩典,放奴婢出去。」素蓮不停磕頭。
如瑾淡淡凝了眉頭,沉聲問,「你是想跟著藍泯,還是,想脫奴籍?」
「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素蓮語無倫次,將之前的話又重複幾遍,總之就是要去跟著藍泯。
「你和太太說過了麼?」
「沒……奴婢不敢和太太說,想請您幫忙通融……」
如瑾沉默一瞬,揮了揮手,「好了,我知道了,起來吧。先過年,你仔細考慮著,若年後仍是不改主意,念在你以前的功勞,我就允了你。」
「奴婢感激不盡!」
送走了錢嬤嬤和素蓮,如瑾給碧桃遞了個信,讓其最近關注一下素蓮,看看這丫鬟是否有什麼不妥當。真沒想到她千里來京竟然揣著這樣的心思,東府落魄至此,她非要跟著藍泯做什麼呢?
什麼死後下油鍋的顧慮,誰能信?看她方才說起來那模樣,似乎自己都不盡信呢。
碧桃很快派了人來,傳口信說會注意素蓮,另外,也奉秦氏的命,將錢嬤嬤交出來的老太太私產滕了一份清單送過來。
如瑾仔細看了那份清單。鋪面,田產,房產,銀樓存的錢,加上壓箱底的活錢,粗粗算起來,真的能值十一二萬銀子。這還是按市面上的均價折算,若是遇上好買主,趕上好機會,說不定能換來更多。
好大一筆私產。
就要完全歸在母親手裡支配了。刨去給侯爺知曉的一兩萬零頭,任著他折騰去,剩下十萬產業也已經太足夠了。再不必為家裡捉襟見肘的用度發愁,還能寬裕許多。
錢嬤嬤這趟京城來得可真及時!
吉祥卻悄悄說:「奴婢以前在南山居的時候,就隱約知道錢嬤嬤那邊存著老太太的私產,只有她們兩個人知道底細,甚至錢嬤嬤的兒媳、管事錢媽媽都不知情呢。許多老人家上了年紀總要存些箱底防老,過世之前若沒用上,就將之分給兒孫,這是人之常情,奴婢就沒在意,所以也沒和主子交待,誰想到竟然是這麼一大筆財產!主子,您說這事,除了老太太和錢嬤嬤再無旁人知曉,如今老太太又糊里糊塗的,錢嬤嬤交出來的會是全部家底嗎?萬一她私底下留一手……這可沒人能知道啊!」
如瑾失笑,「你倒心眼兒多。」
吉祥有些發急,「主子,奴婢說的可是要緊事,您得在意才是。要不,現在就派個人去青州查一查吧!」
如瑾搖了搖頭,笑著將清單折好,交給吉祥收起來,「若沒有錢嬤嬤交底,這十萬銀子也到不了咱們手裡,原本就是意外之財了,何必管它是不是全部。」
「主子,您可不是這麼『難得糊塗』的人啊。」吉祥將單子鎖到拔步床的櫃子裡妥貼收好,返回來低聲勸,「錢嬤嬤怎麼敢不交底,難道還趁著老太太不清醒就獨吞嗎?且不說老太太有說漏嘴的可能,就是她老人家糊塗到最後什麼也沒說出來,這麼大筆財產呢,底下照看田莊的,經營鋪子的,林林總總一大批人,哪個漏了風聲出去,主子您若想查還怕查不到嗎?錢嬤嬤又不傻,她才不敢擔這個風險呢!所以,她來京不假,可是不是單為交私產就說不准了,那天老太太若沒當著太太嚷出來,她不一定會交得這麼痛快。您不必承她的情,她說不定是無可奈何,只好主動先說出來,買您和太太的好。」
如瑾偏頭,盯了吉祥半日,嘖嘖稱讚,「彭進財可找了個賢內助啊,這精明的!」
「主子……說正經事呢,您倒拿人打趣。」吉祥紅了臉。
如瑾抬手讓她坐下,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但錢嬤嬤打理這麼些年,想侵吞想撈油水都很簡單。她若沒做過這等事,我自然念她忠心耿耿。若做了,我也念她忠心耿耿,不予追究。」
「主子?」
「吉祥,嚴厲、精明可以作為馭下之道,但有時候,不必太過苛求。十萬財產對我們來說已經夠多,錢嬤嬤是否得到、得了多少,跟我們獲得十萬財產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服侍祖母這麼多年,又被祖母引為心腹,就憑這點,咱們也不能苛待她。查什麼?有什麼好查的?就像照顧老太太一樣,也讓她安然終老吧。」
吉祥聽著,默默半日,若有所思。
如瑾叫了送清單的婆子進來,「回去告訴太太,就說我已經知道了。另外可以請她從這單子裡撥出一些賞賜給錢嬤嬤,作為她這些年辛苦的報酬。」
婆子是孫媽媽底下的得力人,知道許多事秦氏都聽如瑾的,就問,「您覺得賞多少合適?奴婢傳給太太聽。」
「我覺得,只要不超過五千銀子,看太太的心意隨便給吧。」
婆子暗暗吸口涼氣,答應著告辭。
五千兩,真不是小數目!
吉祥在旁聽了,眨眨眼,沉思。
……
大半個臘月都是晴天,眼看著到了年根兒上,二十八這天午後卻起了雲,到了夜間,紛紛揚揚落了雪花。
長平王白日進宮,隨著皇族諸人去太廟祭祖,一去大半日,回來就窩在如瑾這裡不動彈了,直說外頭冷,賴在床上躺著不起來,連晚飯都是讓丫鬟端到內寢吃的。吃過飯,他挑了本畫冊子歪在枕上看,如瑾看他懶洋洋的樣子覺得膩歪,叫了丫鬟團團圍在外間,幾個人一起剪窗花。
長平王不高興,如瑾進屋找剪子的時候,他就拽了她的胳膊:「那陣子我上朝時,每天你在家想我念叨我,如今我在家了,你又愛理不理,怎麼這樣難伺候呢?」
誰想他念叨他了!自我感覺真是良好過頭。
如瑾比劃一下手裡的剪子,「別碰我,小心點。」
長平王伸了脖子,「往這兒扎,你捨得麼?」
如瑾懶得和他調笑,扯了袖子要走,他卻拽著不放,「陪我一會不行?過了年,我要是忙起來,你可別後悔。」
「怎麼?」如瑾停了腳,撂下了剪子。又忙?是皇帝那邊露了口風,允他接著聽政了?
長平王將她拽到了懷裡,「今日見著了太子和六哥,父皇將我們叫到跟前問了幾句話,看他那意思,有允我再次入閣的動向了。太子應該也差不多。另外,前幾天歐陽老頭兒進了一次宮,我私下裡打聽著,似乎是父皇要他再次進宮講讀。」
「歐陽……是以前那位翰林老學士,曾給皇子們教書的?」
「嗯。今日父皇說我這些年荒廢著,從沒好好讀過書,又說太子光會背書解書卻不懂用書。」
是要讓皇子們進學?
可這哥倆兒的年紀也太大了些。自開國以來的規矩,皇子們都是幼年讀書,過了二十歲成人之後就不進學了。當今宮裡那位對兒子們失望到這個地步嗎,他們二三十歲了還要找人給上課……
若是真的,長平王接下來又要入閣又要聽師傅講課,那可還真沒什麼時間在家。
習慣了他天天膩在眼前的如瑾,一念及此,也覺有些空落。被他摟住的身子就略軟了下來,將頭枕在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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